夜里船晃得厉害,但如果不出意外,走走停停,天亮就能到香港岛。
辛夷拿着三个热水壶,分别给自己装了一烫一凉,给阿华装了一瓶开水。
公共澡堂在走廊右侧尽头,走廊两侧都可以上到甲板,看见大海,辛夷打完水走出澡堂时,看见栏杆上倚着一位异常瘦弱的灰发老人,背对着她,两手哆嗦着在点烟,听见身后有动静,他微微侧头看着辛夷,满脸沟壑纵横的撑开一抹苦笑。
辛夷默不作声地提着暖水瓶往回走,当她再回头,那老人已经没了身影,按理说,这层客房不会再有其他客人的,他那个颓败得,风再吹就会倒的身子,怎么也不会是船上的工作人员。
敲开阿华的门,辛夷把水瓶递给他,还悄悄摸摸说了那位古怪老人的事。
“可能就是上来吹风的老人家……”阿华还在抽烟,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也被熏得通红。
辛夷扇扇风,让他记得把屋子里的窗户打开:“或许吧,但是,他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让我觉得很害怕,我想,我有些担心……被你们说了那些事,我就觉得所有人都不对劲了……”
阿华把水瓶放进门后,走出来关上门,一边推她回房,一边保证自己会去看看。
进了屋,辛夷忙活着掺水给苏翎擦身子,越想越不对,那个眼神,那个微笑,还让她觉得莫名熟悉。
正出神间,苏翎自己换了干净衣服,从床上探出身子来解辛夷的衣扣。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辛夷含糊过去,乖乖地让她脱掉衣服裤子,只穿着杏色的背心短裤,先去洗了脸,再随意擦擦身体,并没有换衣服,就想躺到床上去拥抱苏翎。
“额等下……”苏翎单手抵住她的下巴,“我包里不是还有洗牙粉吗,别忘记刷牙……”
等两人正式洗漱好躺在床上,辛夷才侧身过去亲吻她,冰凉的嘴唇透着薄荷绿茶的香气,从饱满光滑的额心,乌黑的鬓角,一直密密缠绵至耳蜗鼻翼,舍不得放过一丝肌肤。
当辛夷微微启唇朝着那抹豆沙红唇低头时,苏翎也刚好张开嘴,似要说些话,辛夷默默等着,将她吐露的呼吸水汽吸入口腔。
“……我们以后,都只能靠自己了……没有人,再会庇护我们了……”
辛夷落下安抚的一吻,伸手捧住她莹润略带稚气的脸蛋:“我们会过得很好的,你有我,我有你,我们还有华大哥……翎翎,不怕的……”
苏翎笑着回拥住她,将脑袋埋进辛夷温软的胸口,低低地叹了口气:“昨天早晨,阿华给了我一封信,说是俞姐姐之所以送我们离开上海,是因为她实在是分身乏术,心力交瘁,而她的先生,早在半月前便被日本人逮捕了……多半……我有些后悔呢,离开之前还和她吵了一架……”
短暂的安静,在辛夷开口安慰她之前,苏翎扬起脖子含住辛夷的下巴,急急忙忙的翻身压住她,回以更缠绵缱绻的亲吻。
两人气息纠缠,身体如同连理枝的藤蔓紧紧蠕动翻滚。
“唔……”
“……嘘,小声些,坏丫头……”
待情冷欲淡,床榻终于恢复宁静,床头圆形的玻璃窗上早已弥漫着厚重的水汽,正一条一滴的,渐渐落下。
辛夷轻轻拍着苏翎的后背,柔声哄她入睡,再起身打水替两人收拾身体。
“咚咚咚……咚咚……咚……”
熟悉的敲门声,辛夷以为是阿华来回报他的调查结果,支支吾吾骂了些不看时间的话,替苏翎掩好被角便利落的解了门锁。
门打开,率先迎进来的是一股浓厚的海腥味,辛夷吸吸鼻子,轻微拉开门,却猛的被一股药臭的风推抵住门,从门缝里伸出一双枯柴干瘦,甚至隐隐泛着青黑的手,在辛夷呆愣的片刻间,用力推开门,将辛夷打倒在地。
还未反应过来,那人便锁了门,佝偻的身子背对着辛夷,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喘息声和笑声。
“哈哈……哈……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床上刚入眠的苏翎醒来,下意识拿出枕头下的手枪对准那人,却被浑身战栗,脸色苍白的辛夷分了神。
稳住声量,苏翎叫了声她的名字,辛夷没反应,她才光脚走下床将惊恐万分的辛夷护在身后,把手枪上膛。
“你是谁……转过来……”
又是万物俱静,海浪剧烈的摇晃着船身,灯塔上的光柱不时从狭小的窗户里透进来,照得漆黑的枪口阴森可怖。
辛夷僵硬地转动着眼珠,咬唇搂紧苏翎的手腕,说出的话让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颤了颤。
“他是林原森,他来找我报仇了……”
“嘿嘿嘿……是啊,啊……我回来了……”昏暗中为数不多的光亮印在他的脚上,林原森慢慢扶着墙壁转回身,将自己步入浮光微尘中。
短短三个月,他就从英姿伟岸的年轻人,变成了瘦骨嶙峋,满身死气的老人,他说完话,凹陷见骨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花白的发间依稀可见乌青的头皮,正大颗大颗渗着汗。
随着他的呼吸汗液,他的衣服而来,空气里迅速弥漫着难闻的药臭,焦臭和霉臭,那是行将就木濒临死亡的味道。
林原森无畏枪口,扶着墙壁坐上床尾,伸出青黑的手擦了擦嘴角不受控制,流出的口涎,他将无力的身子靠在墙壁上,两个深陷的黑色眼窝一瞬不动地看向辛夷。
辛夷瘫坐在苏翎身后,只露出乌黑的发顶,但她就是能感应到,林原森的视线越过了苏翎,像令人作呕的空气一般如影随形,阴森的渗进她的肌肤里。
“啊……我好痛呀……辛夷,能不能……咳咳……再唱首……唱首……”
林原森咳嗽了一阵,脑袋凭借细窄的脖子,歪歪斜斜垂在肩上,那漆黑的眼窝忽然迸射出微弱的光芒。
“唱冬至……”
没人出声,甚至静的听不见呼吸。
苏翎慢慢把枪放下,左手向后绕去,轻轻按住辛夷的后背,她早就感受到了吧,已经不再恐惧颤抖。
“辛夷,他快要死了。”
“……数九瑞雪飘,青松戴风帽……”辛夷从苏翎身后爬出来,跪坐着慢慢接近奄奄一息的林原森,歌声掺着泣音,“红梅亦素裹,翠竹白眉毛…梧桐似珊瑚,喜鹊高枝叫……堆砌大雪人,围唱儿歌谣……愿你年年比……寿比南山高……愿你年年比……寿比南山高……”
谁还记得呢,芹姐走了,辛夷也离开了,就连他自己,也要死了,死的大快人心。
第一次见辛夷,便是冬至,第二次也是,林原森曾一度认为,冬至瑞雪兆丰年,就是意味着他的幸运幸福。
当年寒冬的擦鞋小孩,蛇山的猫脸小乞丐,云卷云舒,天高海阔,是他最自由快乐的日子,当年那个青涩少爷,是跪在芹姐面前发过誓的,来年冬至,他满十六,辛夷十四,就可以上门求娶了。
可惜芹姐不愿,林家没人愿意,就连那个天天操劳,依旧梳着双辫的少女也不知道,他曾经多么骄傲多么独立的心脏,挖开了摔碎在地下,也没人愿意相信,就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便没机会娶他最喜欢的姑娘了。
“……愿你年年比……寿比南山高……”辛夷跪在地上,哽咽着唱出最后一句歌词。
林原森艰难的抬起右手,却吓得辛夷又飞快的瘫坐回去,苏翎胆子大,拿着护身符般的手枪走到林原森身边,拿膝盖踢了踢他空荡荡的小腿。
“呼……”呼哧呼哧的鼻息,林原森睁开眼看着泪流满面的辛夷,笑着叹息,“你是为了我难过吗……真好……”
“你放屁!你死了,她只会记得你生前有多混蛋!你死后,林家就绝后了,没人上坟没人种树,没人知道你的存在!你们林家的牌位全被你害过的人一把火烧了!你下了地狱,你肯定得下地狱,阎王会拔你舌头,剜你眼睛,让你下油锅腰斩不得轮回……不得轮回……”
苏翎噼里啪啦的骂了一大堆,声音越来越大。
辛夷趴过去扯她裤脚,将人拖回来,竟有些觉得好笑,她还从未见过她双手叉腰,像个泼妇似的骂街。
“辛夷……辛夷……呜哇……”林原森猛的吐出口黑血,声音像破裂的风箱般,“辛夷……”
辛夷整理好仪容,跪过去,不敢离得太近,向他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对不起林大哥,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害得你……人死如灯灭,什么仇什么怨已经不重要了是吧,你……你以后一定得当个好人,娘亲知道了,或许会原谅你的……但是我不会,我会恨你一辈子。您走好……”
苏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拉扯起辛夷扶住,居高临下地瞪着林原森,活该你死不瞑目!
过了许久,又或是一瞬间,林原森微笑着点点头,低垂下头,没了呼吸。
辛夷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苏翎单手裹上白布去搜林原森的身体,慢慢的,从他衣服口袋里摸出把门房钥匙,正是阿华隔壁的房间。
两人商量着,林原森虽然身中剧毒,但表面看起来依旧是寿终正寝的模样,便决定借着夜色,把尸体运回他的房间安置好为妙。
“要,要叫阿华帮忙吗?”
苏翎将床单扯下来裹住林原森,哼哧着拖向门边:“等下换回他房间的床单,反正还有半晚上我们不睡好了……阿华肯定睡了,不打扰比较好……快点,帮我守着……”
“哦哦,我,我帮你……”
终于打着掩护,两人将林原森的尸体送回了他的房间,并随手收刮了些用得着的且不起眼的东西离开。
苏翎让辛夷拿着东西先回房,她四处转转吹吹风,顺便提防下是否还有图谋不轨的人,反正她有枪,底气十足。
她走到甲板上休息,客轮被巨大的海浪吹得歪了身子,漫天盖地的海浪拍碎了冲击下来,打湿了她的外套,休息够了,正转身,却发现隔壁房间,那个叫张晨的学生偷偷摸摸出了门。
不久后,轮船停了下来,灯火骤亮。
ps:童谣是《冬至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