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神珠鸟惊啼
凝宓离去后,顏坠遣散了所有舞姬,几乎日夜都待在水央宫,因为唯独水央宫,才足以慰藉他无以诉起的思念。
隔了几日,顏坠孑然立于花影宫前。气氛比往常更加凄凉,夕阳如金流泻一地,石板像蒙上了一层金纱。
没有御轿,没有随从,顏坠頎长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凝宓有留下什么吗?」顏坠不经意的一问,因为花影宫早被雪霽打扫的一尘不染。
「稟皇上,凝宓姑娘什么都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雪霽面如静水,好似漫长而远的流年。
顏坠废了凝宓的妃位,消除了她这些年活在后宫的歷史,就好像她从未来过,亦不曾离去。
「那她平日里最爱的那套紫菱白玉纱衣呢?」顏坠环顾四周,像在期待着什么。
「奴婢已清洗好放在柜中了。」雪霽恭谨的指向一旁的玳瑁花雕橱,凝宓连这也没带走,肯定是伤心透顶了。
「拿到水央宫去吧。」顏坠轻叹,额上青筋微突,冷笑了一声,笑得颓丧而凄凉,所有的无奈只能被沧桑的笑声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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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别,抚昔斋种满了金针花,鲜黄一片,佔据了我的视野。我忽然觉得,漫布一片的柔和金针花比带刺的玫瑰还舒服。
权朔找了木匠打造了一个巨大的“抚昔斋“匾额,一半的日子他会回魏国,另一半会待在抚昔斋陪我打发时间。
偶尔我会到宋国的市集里看看,最近整个市集都贴满了喜庆的红纸,欢愉的气氛从璽城蔓延出来。
盼贵嬪诞下龙凤胎,皇上欢喜的大赦天下,宋国境内张灯结綵,喜迎第一个王子公主的诞生。
听闻皇上还亲自给他们起了名字,男孩叫顏熐,女孩叫顏潼,水火交融。
盼月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而属于我的湛蓝苍穹,好像就此隐没了……
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残烛摇曳,我还是有相互拉扯的矛盾在折磨自己,明明已经逃离璽城。
从恶梦中醒来,再从沉沉梦魘中睡去,几乎每一晚我都会在朦胧的梦里看见顏坠清晰的脸庞,严寒而冷酷,眼神锐利的如一把刀剑,把我看穿然后解剖我。
醒来后又依稀记得那日饮下红花汤喉间的酸涩,他居然会误解我,竟然不愿相信我。
每一日我都会拿出那道圣旨,细细端详,金黄色绸缎已经脱线。我以为离开璽城,我就可以渐渐淡忘我们的过去,不去想起那份痛苦的折磨,忘记他的犀利珠眸还有他好看的脸容,却没想过每当我一翻开圣旨,总会浮起他的样子,那样不屑而愤怒的神情,一点都不模糊,而是非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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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降临,带来短暂欢愉,风光明媚,风和日丽。
「凝宓,冰沙做好了。」权朔脱下上朝的官服,坐在庭院的板凳上,低头用器具磨着一盒盒冰块。
「什么口味,我要吃!」我兴奋的从房里跑出来,拿起瓷碗看着权朔第一次做的手工diy食品。
他亲自去採了新鲜的葡萄来做冰沙,绵密细緻,真不敢想相信我只是告诉了他大概的方法,他便做的如此可口,真有天份。
「喜欢吗,喜欢的话我下次再做给你吃。」权朔边收拾东西边吃着他的作品,津津乐道,很是满意。
我眼睛瞟了瞟,感觉到胸前凉凉的,原来是几年前在顏坠大宅中,权朔赠予我的那条宝石颈鍊。即便过了这么久,我还记得权朔曾允诺我,若是我有难,便以此为信物来救我。
「凝宓……」权朔唤了唤我的名字,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看着权朔有异的眼神,却仍大口吃着冰沙,着实消暑。
「今日上朝,阿嗣说宋国近来蠢蠢欲动而时机也成熟,想派我攻打宋国,问我意下如何。但我说与顏坠好歹是同寻神珠之交,便婉拒了。」权朔按耐不住,还是娓娓道来。
「最近吗?」我来回思索,对于战争的琐事没有太多记忆,也丢了维基百科的资料,罢了,那些帝王家的事情已与我无关。
「是,军队都已整装待发,他说既然我不愿意就另觅贤才了。」我忽然想起,顏坠正是因为我劝阻他攻打魏国而把我幽禁。
「你和顏坠算不上朋友,他不过是个冷血又自私的帝王。」我当作毫不在意,一边拨弄地上的野草。
「说违心的话,心里好受吗?」权朔无奈的笑笑,嘴边的弧度还是完美,他总是一眼就能看透我的想法。
即便离开了深宫监牢,顏坠在我心里烙下的伤痕还是久久无法平息,消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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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我穿着鹅黄纯面寝衣,从床头柜拿起圣旨,就算是每天看一遍,还是免不了沉痛的打击。
我一想到红花汤在喉间到酸涩和噁心,手便不自禁的颤抖,一个晃动,圣旨垂直掉落,滚动后平铺,模糊间那几行锐利的字眼变得更清晰。
心下一揪,心跳漏了好几拍,有巨大的声响震动着心房。
所有的乌云都明朗,残破的碎片连成一条直线。
「顏坠……」我呼天长啸,已经没有力气去捡地上的圣旨,脑袋混乱而晕眩。
顏坠的各种神情浮现在我脑海,如回忆跑马灯一卷卷倒带。
他是何苦呢,他是有苦衷的啊……原来他的圣旨从每一句开头往上念,便是他想告诉我的一切。
“愿放洛水离朕去“
我双眼泛泪还未崩溃,用剩馀的力气要去捡,头脑的思绪不断而晕眩,又使不上力于是一个踉蹌摔倒在地,冰凉而麻木,只得发出无力的低吟和啜泣。
这是第一次,我感到愧疚与爱恨交集,各种情绪混杂的痛苦,压的我喘不过气,气若游丝彷彿要窒息。
「凝宓,你怎么在地上。」权朔身着一袭深蓝银边长袍,疑惑的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我。
「权朔……权朔……我要回去,我要见顏坠……」我抓着权朔的衣角,用拜託的语气求他,我已经语无伦次。
无论如何,就算付上性命,我也要见顏坠一面,就算是最后一面。
「我知道了,我去找阿嗣要回差事。」权朔撇了一眼地上的圣旨,好像立马懂了什么。尤其他一抹沉闷的淡笑,夹杂着肯定、不捨、忧鬱……和太多的情绪。
这一日权朔快马加鞭回到启城,隔日一早,詔书便出。
朕命拓跋权朔为“朔北大将军”领我魏国精兵于前线,即刻啟程攻打宋国,朕于一日后,亲领其馀将士,做第二波攻击。
我听到消息,马上到城门外等权朔的军队。
詔书一下,我便确实感受到自己再次活在歷史的轨跡上了,因为我忽然想起,接下来便是那场骇人听闻的“虎牢关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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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茫茫,炊烟裊裊,我内心的焦急早已无法言喻,我们已经驻扎几日,拓跋嗣的御驾亲征应该也要到了。
「凝宓,我就送你到这儿。笔直前行再左拐就是宋国的阵营,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权朔穿着军装,身后一片队伍显得我此刻是多么渺小。
我的披风被风沙捲起翻飞,“魏”字旌旗高掛飘扬。
权朔仔细嘱咐了一番才放我离去,今日一别,不知下次再见是何番情景。
我的金鱼脑完全忘了他叮嚀的一切,隻身一人就要被无垠荒漠吞噬,隐没在黄沙堆里。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都要黄昏了,口舌乾燥难耐,什么时候才会有望梅止渴的海市蜃楼出现。
大漠的阳光颇弱,我拔下颈前权朔送给我的魏国宝石项鍊当作灯光来指引。
身体摇摇晃晃,突然一队人马出现,急促的马蹄声朝我驶来。看见大片旌旗写着“宋”字,我欣喜若狂用尽吃奶的力气奔上前去。
「顏坠!」这一刻的情绪难以言喻,悲喜交加。内心有无数句话语,却都只卡在喉间,化成这些日子来我朝思暮想的名字。
「凝宓?」顏坠穿着盔甲威风凛凛,不可置信地露出一抹沧桑的笑顏,就如同他的笛声一样悲戚,我懂他此刻的难受。
他什么都没说,一手拉我上马,他的手心还维持从前的温度,我们曾经有过的纠缠,都幻化为云烟。
顿时我觉得手上空空的,好像落下什么东西,原来是宝石在上马时掉了。罢了,一切都不重要,寻回顏坠就好了。
我回头一望那颗晶莹透亮的宝石,在大漠中亦耀眼动人。
「以后不准再赶我走了。」在马匹上,我紧抱着顏坠,即使隔着冷冰冰的盔甲,还能感受到我最熟悉的那层温度。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放手一搏了,和顏坠同乘马匹就像回到从前,倚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循序渐进的呼吸声。
我知道冷落我的日子,他更难受。
抵达宋国军营前,顏坠路上不发一语,我只是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不愿放开,因为再多一刻都是贪婪的。
「我好想你。」顏坠环上我的腰际,珠眸闪烁。
我们望着落日馀暉,终于又找回自己的归宿,我仍然记得这个地方,便是毁掉我一切的“虎牢关”。
「这儿好美。」绚烂彩霞,如同一片繁华盛景。
「可黄昏近了。」顏坠一抹沧桑笑顏,他不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帝王。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是李商隐的灯乐游园,如此美景,却有惆悵的颓残氛围。
「我好想回那座无名山上啊。」我轻叹一声,如此待在顏坠身旁,愿片刻便是永恆。
「会的,你会回去的。」顏坠语气肯定,就好像他会带我回去一样。我点头回应,表示与他达成协议。
「凝宓。」顏坠随即又唤了一声我的名字,仓促而富有情意,蕴含了尽在不言中。
「恩?」我扬眸看了顏坠,隐隐约约听得见达达马蹄声。
「没有,只是想叫你罢了。」顏坠温柔摸了摸我的头,就似从前,他顿了顿旋即站起。
像在等待什么,朝着远方看。
「顏坠!你我宋魏对峙已久,今日必要分出胜负。」果然是拓跋嗣的军队,野心勃勃。
「姚凝宓,总算等到你了,先解决你再说。」拓跋嗣见权朔不在,没人可替我撑腰,仇视的眼神朝我看来。
谁知拓跋嗣才语毕,马上一手举起长弓发射,尖锐的矛头朝我射来。我一时间吓得不知所措,只觉生命就要走到尽头,全身僵直的无法动弹,眼前一片漩涡转动,就要死去。
没想到一股强而有力的力气推击,硬生生把我撞倒在地。
躲过射击,拓跋嗣的眼神闪过惊慌,我却听见一个人倾倒在地的声响……顏坠……
「好一个专情的帝王,反正迟早是要死的。」拓跋嗣没有一点悔意,反而更加嚣张。我已经麻木,没有力气反击,也没有能耐反击了……
「凝宓……」顏坠的胸口流淌出鲜血,腥红淋漓,上面狠狠插着一根长箭。顏坠痛苦低吟着我的名字,眼神透露着多看我一眼都是贪婪。
「顏坠……你不会死……我带你回璽城,你说我们不会分开的,你说还要回去山上的。」我全身麻木发软,看着顏坠的鲜血不断溢出我却无能为力,眼泪沿双颊留下,好不容易在一起却要分离……
疼痛侵蚀着我的灵魂,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体内五脏六腑翻搅,神经的抽痛蔓延到头部,顏坠的口一张一合,忍着疼痛什么都说不出。我扶起顏坠,双手环抱他,颤抖的手捂住他的伤口止血,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寧愿负你,也不愿让你负歷史……负天下……咳……」顏坠咳出了血,抓起我的手,用他剩馀的力气紧紧握住。
「既然我的死早已註定,让权朔带你回山上去,他能给你我给不了的幸福。你的下半辈子,就跟着他吧。」顏坠一抹痛彻心扉而放手的微笑,他却不知道我要的爱,只有他给的起啊。
「你不会死的……」我吻上顏坠的唇,浓厚的血腥味袭来,感受他最后一丝温存,我已声嘶力竭,肺脏如被撕扯的绞痛不堪。
「凝宓你记住,我会一直爱着你的,为了你,我不会饮下孟婆汤。我死了,你不必为独活而觉得亏欠……你只需要把我放在心里……便好。」
「这个给你,现在换我要去看看你说的未来世界了……」顏坠用最后的力气拔下腰际玉笛,身子一软,沉沉压到我的手臂,珠眸的亮意渐渐敛去,我无法想像他的死亡就这么夺取我的一切。
就连玉笛,也不再闪烁。
他是真的拼其所有,来护我一生周全……
「啊……」看着他的双眸闔上,身体慢慢冰冷,不再有属于他的温度,只剩不坠笛在掌中还渗着血液,我窒息的跪地长叹,哀号。
我终于忍不住的哭喊,连乌鸦也被我惊吓的飞起,只觉泪水无止尽的流,心脏再难跳动。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
「要换你了,姚凝宓。」拓跋嗣还不肯罢休,再次拉起长弓,我放软身子,闭上眼敞开胸臂迎接要射向我的长箭,毕竟我太累了,已经生无可恋。
顏坠,我来找你了。
相互坦承时,已是霜满头。
「凝宓!」过了一阵子,我并没有疼痛的感觉,反而听见权朔从背后呼喊我的名字,然后一阵低吟。
我皱了眉张开眼搜寻权朔的身影,他的手臂却已中箭……
你们何必呢,为什么都要护我周全……为什么都把自己栽了进去。
「阿朔!」拓跋嗣飞速从马上跃下,惊恐的不知所措。
我已无力再崩溃大哭,权朔的掌中还握着被我不小心扔在大漠里的宝石。
他没有忘记,他竟然还记得……他是看见了宝石才过来救我的……
我没有力气再去思索要做些什么,为什么不一次了结我的生命,反而带给我无限愧疚和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
「权朔!你只是手臂中箭,还有救!」拓跋嗣大喊,像极了方才的我。
「不用救我,用我的命,换凝宓的命……」权朔抓着疼痛的手臂,几近昏厥。
那是魏国的毒箭,箭头抹上了剧毒,毒性会蔓延至心脏而窒息,半刻鐘内便死亡。
「你当初豁出性命只为了医好朕的腿,朕一定会救活你,用一名女子的心脏熬成汤药饮下,便能维持生命。」拓跋嗣眼神馀光瞄过我,话语有更多的惊恐。
「用我的。」偌大军营里的女子只有我一人,即使我有些害怕还是说出口,成全了权朔,亦成全了自己。权朔猛然摇头,却疼痛的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想的美,要救权朔还轮不到你来救。我为他而生,亦为他而死。」沐嵐不知从那儿冒出来,一袭嫣粉珠纱袍翩然,白皙的颈下透着性感的锁骨线条,腻美的双瞳勾魂,过了这些年她还是风华绝代。
「权朔,你曾说女子亲手做的荷包只能送给一生最爱最重要的男人,当初你不收。今日我便向你证明,你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抉择。」沐嵐从袖中掏出一个木兰花样式的精緻荷包递给奄奄一息的权朔,眼底满是不捨离去的爱意。
「权朔,沐嵐来生再与你相见……」语毕,沐嵐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往自己的心脏插下,没有一丝犹豫,就如同他对权朔的爱,那么纯粹。
「沐嵐……」权朔终于痛苦的低声唤过她的名字,蕴含十几年的纠葛,化成一缕红尘炊烟。
在沐嵐倒下前,模糊间,我还能看见她美眸流下的两行泪。
在我还有意识之时,依稀还记得策全身黑袍,看着虎牢关此时倾颓残败的景象,眼神仍如静水,如幽暗深潭,轻叹一口气后,揹起麻木呆滞坐在地上的我。
「师父还交待给我最后一件事,带你回宫一趟。」权朔带我一跃轻功飞起,在空中看着斑驳场景。
不坠壑军替他们的主子,也就是大宋的帝王安理遗体,我痛在心里,再也哭不出声。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再见了,顏坠,这世间所有的别离,都不过是择日再见,在脑海里,在梦里,在心里。
在策的背上,半梦半醒间我想起这六年来,我和顏坠相识、相知、相爱、成亲、别离、误会,甚至是互相折磨的各种场景,不管是哪个时期,我都格外想念,大概是因为那是有他的日子。
这种相互拉锯的痛楚久久无法平息,心脏像在热火中闷烧,滚烫难耐,再用冰水浇灌,最后隐隐沉痛……
明月夜送君千里,等来年秋风起。
而今无君可送,怎么等的到来年秋风?
一夕之间,宋魏大变,一国失主,璽城云中金陵红牌殞落。
酌一卮,须教玉笛吹。
锦筵红蜡烛,莫来迟。
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