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周替千代举办了一场盛大隆重的丧礼,这是他沧海遗珠的一滴眼泪,也是他所能为千代付出的最后一份心力。上至东宫,下达藏人,无不出席这场令伊周哀慟欲绝的丧礼。
隆家、齐信与道雅三人亲自拉棺,煞此大阵仗的殊荣,代表大家对千代的难忘与喜爱。
狂风大骤,送着千代原不属于此世的灵体;斑斑在阳光投射下放射出七彩光亮的泪滴在空中飞曳,和千代送别。
入殮的那一日,伊周亲手替千代换上世上最美丽,空前绝后的衣装。
他轻抚着她寧静,毫无苦痛的睡顏,乾涩的双眼再也流淌不出任何一滴泪,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凄凉的微笑。
「千代…你今天真得好美,你永远也会是这么美的吧…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了吧…怎么办?我以后还想紧紧抱住你…还想再把你打扮成我心目中最美的样子……」伊周握紧千代的双手,那双冰冷僵硬,却弥足珍贵的素手。
就在这时,一行清泪从千代的眼角汩汩流落,彷彿,她还听得见伊周对她诉说充满爱,却稍纵即逝的字字句句……
「千代……」
这滴泪仿若淌进伊周的心窝,顿时教他热泪盈眶。
「我决定了……」他任由最深沉、真实的自我,引领他走向未知,却再无忧愁、苦恨的未来……
自从千代入殮之后,再无人看到伊周的身影,他失踪了!
唯留桌几上的一封信札,洁白如雪的重纸上仅仅写下简短的一段话:「不必相寻!
孩子们,真得很抱歉,我不是称职的父亲,没有尽好爱护你们的责任,原谅我寔是太爱你们的母君了。
道雅、幸子、周子与显长,託付于弟隆家,关白大位由之继承;友藤原齐信则同分内览,一同辅政。
道雅与显长请尽力教诲,致使拥有独撑朝廷之智与力。
幸子与周子望能以后选培育,切莫随意託付轻慢的男人,莫玷污我藤原伊周的名声。」
有了这封书,世人大抵相信伊周已不在人世,但是,他的躯体却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在这世界,无人能找着。
纵使隆家与齐信派员四处寻觅,依旧下落不明。
都说他羽化而登仙,留给后世一片遐想。
「娘娘,您在做什么?」在眾女房的呼喊下,仍旧止不住一场悲剧。
上东门院的彰子得知真相后,她已无父无母无夫,无依无靠,独留一位年纪尚幼倖存此难的弟弟与仍嗷嗷待哺的儿子。现在,连仅剩的精神寄託“愿你一世安好”的誓语都一夕破灭,她还有何眷恋?
断发三千,她捨弃红尘,将馀生託于青灯古佛。
此日,恰亦是彰子二十岁的生日。身为彰子女房之首的式部呈上她的着作。这是她自数年前得知彰子的一往情深后,决定着手准备的礼物。
这位式部说:「纵使此物语非完全参照自关白太政大臣的一生,但我能确定的是,主人公对正室的用心良苦,在在都是关白太政大臣的影子。」
此作即乃千代当年一语道破的《源氏物语》,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
而清少纳言为缅怀当年的挚友与主上,也公开了记载在檀纸之上仕宫生活的点点滴滴,名之为《枕草子》,与《源氏物语》共享平安文学双璧的美誉。
在华丽优雅的美学与人间百态并存的时代,造就了女流文学的辉煌,旁人所无法窥探的人性美丑、爱恋留连,全在她们的笔下完整保留。
伊周与千代的生命将万世不朽,他们的样貌、身影,将会藉由这些缠绵悱惻的女流文学,存活在世人的记忆,生生不息。
至于伊周所创下的藤原氏传奇,在隆家与齐信的引领之下,如日中天。可惜数年后的纷争使两大家族貌合神离。在敦康亲王即位后,关白摄政就此被废,摄关家族无可避免的走向没落,消失在歷史的洪流……
「再深一点,只剩下五公尺了!」
日本考古学协会接获线报,有座庞大的墓塚便埋于某农村的后山坡畔。
为了一窥实情,动员的数百名土木工程人员、执务工人与几名学术界有头有脸的考古学家与歷史学家正小心翼翼的挖掘,深怕一个不小心,成为千古歷史的罪人。
在约莫六公尺处,一角楠木棺槨自硬土之中再现天日。
「有了!有了!」一位工人兴奋地朝伙伴们叫喊,此一消息振奋了在场所有人员的心。
再仔细掘土挖地,一口长约莫三公尺,宽二公尺,外观全刻满佛教经典的楠木棺槨见证歷史洪流,呈现在考古人员的眼前。
在实验室的加速器质谱仪的碳14测定下,此棺木如线报所示,大致完成于千年前。
大家面面相覷,都心领神会的同意,「我数到三,大家一起打开棺木。来!一、二、三!!!」
在某一员的一声令下,棺盖在眾人的齐心协力之下,缓缓的掀开。
转轴的摩擦之中,棺盖与棺身连接处发出“咿歪”的声响。
考古学家与歷史学家的脸部表情无非清一色的震撼与惊异。
看似为一人製式的棺木里头,一对青年男女静静沉睡。女方的面容是一派和谐的笑顏,男方则呈屈身侧躺姿,牢紧的环抱住女方,他的表情是无尽的哀愁,两道细緻的雁眉微蹙。
存放千年还能如此栩栩如生,是日本考古界前所未见的奇蹟。
考古学家二话不说立刻替二人进行一连串防腐措施,他们说什么也不敢贸然分离这对紧拥的恋人,抑或夫妻,不忍心破坏美丽动人的两人长眠,促使他们不敢大意。尤其男方的光彩照人更是让在场所有人的呼吸吐气都成一致的频率。
根据两人的服饰,歷史学家推断二人深处平安时代的摄关时期。
俄而,一册串纂工整的古籍吸引了歷史学家们的注意,他们轻轻地,毫不鲁莽的翻动内页,纸张仍未有脆化的萌兆,墨笔书写的内容像是一本日记,记录着某位贵人从小到大的感想,对事物的定见,重大事件的体歷。
歷史学家这才惊觉男方名气的显赫与不凡,他赶紧叫着提醒一旁的考古学家:「喂!你们小心点对待他们,此人出身摄关,是枕草子屡次出场的藤原伊周。」
「是光之君呀…挖到宝了!」一位考古学家满脸敬意的望着男方,原来这位就是歷史课本时常出现的狠角色,大家差点没向他行军礼致意。
歷史学家边翻找着日记中的线索,边和考古学家解释:「据歷史记载,藤原伊周在妻子入殮之后行跡成谜,连丧礼都没有现身。继任摄关派员寻找他的下落都以失败告吹。」
「所以意思是……」考古学家触类旁通,灵光乍现,「等等,我知道了!伊周在妻子入殮后人间蒸发,是因为他陪她一起躺进了棺材,为她陪葬。伊周是活生生的躺入棺材,在吸光棺木里的空气后窒息死亡。这也就能说明为什么棺槨外观老化破旧侵蚀的厉害,裹层却不见一丝氧化的痕跡。他们二人能一直保存在死亡的那一刻,是因为棺材里本身就是真空的了。」
「喔~有道理。」其他考古人员跟着附和他对此一现象的解释。
日记越到末页,歷史学家的双手不自主的颤动起来……
看到歷史学家的些许不对劲,考古学家也跟着好奇的凑上查看,「怎么了、怎么了?看到什么?」
大家的目光全落在清丽笔跡所书写的内容:「什么关白、太政大臣的,都比不上我的一个她。高位显势,是我的富贵,但惟有她,才是我的一切。」
这会子,他们总算明瞭歷史学家的反应了,此句话竟是出自一名成天追逐事业名利,一身狠劲的男人笔下,所有人内心无不莫名的动容。
大家吞了一口口水,屏气凝神的注视歷史学家往下一页翻进。
下一页,是笔跡之末,最后一道笔痕恰恰落在妻子入殮的那一天,上头是一段随笔的独白:
「陌上花开,可缓归矣。天涯海角,誓死相寻。试问人生重来可好,我依然选择与你相遇,纵然遍体鳞伤。只是现在,我想你了……」
在大家的尾音落在“你”字,彷彿守候千年,到千代能够听见此言的那一日,奇蹟似的,伊周的嘴角松动,弯成了一条完美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