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康坐在炕前的一张绣凳上,尽心尽力向公主推销远嫁的好处。譬如,“公主您不早想出去走走么。这帝都也住十几年了,渤海国多好啊,极北之地。那儿还没帝都这些繁文缛节,女子别说骑马上街了,公主都能当女王。公主您这样女中豪杰,原就该在渤海国有一番作为的。以后不管是女王还是王后,不全凭您的心意么。若累了,还能当太后。您想想,这是何等的逍遥岁月……真是想也没有神仙日子……”
荣烺听着大雪堆积的声音,只觉心里空旷的仿佛也积了许多雪,冷的很。良久,荣烺道,“去跟父皇说,我答应了。但我有条件。”
“殿下只管说。”
“妃妾之女,皆庶出。我既要嫁,便不以庶出公主的身份,我要做皇后之女,以嫡公主的身份出嫁。”
齐康没有半点犹豫,“陛下一定会答应。”
荣烺缓缓转动眼珠,看向齐康,“祖母交给我的东西,可以给我了。”
齐康意料之中的一笑,“公主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我应该很早就猜到。齐师傅你特意讲给我听的话,祖母托梦给你,说此事托付于你最为妥当。我当时太伤心了,没多想。后来你与我反目,我把你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遭,忽然就明白了。”荣烺说,“你即便与我反目,也不会效忠父皇那样昏馈的人。”
“那可不一定。公主太精明,不好打交道。反是陛下最好拿捏掌控。”
“你若只求权势富贵,就不是齐师傅了。”
荣烺说,“我有点累了。”
齐康问,“为什么?因为陛下与太子对你全无情义?”
荣烺看向齐康,齐康道,“父女兄妹只是一种血缘关系的名字,名字只代表名字,难道还代表情义?你这样让我觉着很好笑。”
“我以前觉着,我们应该是有情义的。”
“事实证明,那是错觉。”
“全都是错觉么?”
“在至尊权力面前,是这样。”齐康道,“不要露出这种愚蠢的神色来,这会让我想起你小时候整天一脸骄傲的跟我说,我父皇如何如何圣明,我兄长如何如何了不起,说真的,每次听你这么讲,我都想吐。”
荣烺百般愁绪都给齐师傅气笑了,“那真是辛苦你了,我竟没有看出来。”
“你一直眼神不怎么样。”
“是啊,我一直觉着齐师傅你是个好人来着。”
“这点也看得很偏啊。”齐康道,“我只是对你好,我对许多人是很坏的。”
荣烺觉着自己可能先要被齐师傅噎死,她揉着额角问,“祖母是把暗探交给你了么?”
齐康道,“宫外的在我手里。”
“祖母还有别的话给你么?”
齐康自怀中取出一只信封,双手递给荣烺,“还留了一封信,让我在恰当时给公主。”
荣烺接过,见雪白封皮外只有一个熟悉的大字:烺。
想到祖母,荣烺眼睛酸楚。信口用火漆封的完整,打开来,信上只有四字:取而代之。
落款是郑太后凤印。
荣烺强忍心酸,问,“祖母这是料到了么?”
“略一想都能猜到吧。娘娘看陛下长大,比您更了解陛下。”齐康摇头,“娘娘刚大丧结束,陛下就迫不及待的改建了万寿宫。简直一丁点的耐心都没有。办的事,没一件能看的。”
荣烺还有不解,“齐师傅你为何要装作与我反目呢?”
“那个呀!”齐康很直率地说,“那倒不是装的。我是看你毫无作为,想着娘娘可能看错人,想着不如做两手准备。万一你以后忽然振作了,我再回头不晚。你要一直窝囊下去,我站陛下那边儿也好过日子。”
荣烺气地,“你可真聪明啊!还两手准备,真是未雨绸缪!”
“过奖过奖。”齐师傅还怪谦虚滴。
与齐师傅商议后,荣烺大致也猜出宫内之人是谁了。她很奇怪,林妈妈一直在她身边,她竟全无半点察觉。
晚间,荣烺才有空问林司仪此事。林司仪道,“我受娘娘大恩,原本一直在宫外。后来才回宫的,娘娘看我还算周全,就让我专心服侍殿下了。殿下一直嘟嘟囔囔的想找暗探,我想宫里有皇后,也有柳嬷嬷与奴婢,您也没问过奴婢,奴婢也一直在想如何向殿下坦诚呢。”
“我不信。我先前多想知道暗探头子是谁啊,你看我着急都不说。我就不信,你不知道齐师傅是暗探头子?”
“这个是真不知道。”林司仪忍笑,“齐康的确一直在帮娘娘做事,但他后来位高权重,我着实没想到,他后来竟执掌了暗探。其实暗探并不是殿下想像中的力量,当初娘娘是担心被奏章欺骗,想打听些民间的实际情况,方设了暗探之位。后来也一直是这样。”
“那林妈妈你为何不告诉我呢?”
“有许多事,知道了反要伤心的。”林司仪温柔的给荣烺梳头,“殿下会早产,其实是缘于一件案子。”
“案子?”
“那年蔡家发生了一件事,蔡氏女守了望门寡,彼时民风闭塞,蔡氏夫妇都希望女儿自尽守节,以全名誉。蔡氏女不甘就此死去,逃出门到帝都府告状,说父母要逼杀她。那年是春贡之年,蔡氏女的兄长是贡士第一,因此案闹大,太后得知后震怒,训斥了蔡家,夺了蔡贡生的功名。”
“这个案子我听说过。”
“徐国公很欣赏蔡贡生的才学,徐家想通过徐妃娘娘为蔡贡生说情。太后会插手此案,原是另有深意。太后希望能改善天下女子的处境,但陛下与徐娘娘没看出太后心意。徐娘娘说情的时候,被太后训斥。当时徐娘娘正怀着殿下,也许是害怕,心绪不安,回宫后就动了胎气,不足月产下殿下。”
“原来我早产是这个缘故。”
“是啊。”林司仪缓缓道,“太后有些后悔动怒,又觉着徐娘娘愚蠢,担心皇长子放在徐娘娘那里耽误了,就动了想抚养皇子的念头。”
“那为什么是我跟祖母长大呢?”荣烺不解。
“因为徐娘娘获知了太后的意思,她十分担心皇子到万寿宫后会与麟趾宫生疏。徐家也担忧皇子从此更亲近郑氏,就给徐娘娘出了主意,让徐娘娘主动将公主送给太后抚养。”
荣烺憋气。
林司仪柔声道,“徐家与徐娘娘的意思,太后一眼就看明白了。太后原也没有一定要抚养皇子的意思,见徐家多心,索性就将殿下接到万寿宫。”
荣烺气鼓鼓的,“我这不跟没人要似的么。”
“怎么能这么说呢?殿下出生后,太后就时常去看你,还常为你念经,总怕你生病。还早早为殿下取了名字,娘娘曾梦到一道火光自天而降,就为陛下取名为烺,乃光明之意。别人重田轻女,太后可不这样。
太后常为殿下操心,殿下小时候不爱说话,太后养了好几只八哥,教殿下说话时,八哥在边儿上都学会了,殿下还不开口呢。”
荣烺纠正林司仪,“这叫贵人语迟。人家说有福气的人就这样。”
“是啊。要是殿下在麟趾宫长大,也许长成个炸毛鸡也说不定。”
荣烺被林司仪逗笑,“我才不是炸毛鸡哪。”
林司仪道,“反正徐娘娘那样一惊一乍又满肚子心眼儿装傻的不好。做人应该如太后这样,凡事靠真本事。”
荣烺说,“我就是这样。”
“是啊。太后常说君王的气度,就是朝廷的气度。”林司仪温声道,“听柳嬷嬷说,以往太后常因陛下无天子气度而叹息,后来有了殿下,太后娘娘的笑容多了许多,还时常跟人显摆殿下。”
“还有这样的事。”
“是啊。小时候玥县主进宫,太后娘娘问玥县主识得多少字了,郢世子夫人说认识三十几个字。娘娘就很自豪的说,阿烺已经会认三百个字了。”
“我都不记得了。”
“您跟玥县主在院子玩儿哪。这是柳嬷嬷说笑时说起的。”
荣烺望向林司仪,“林妈妈,您之前是柳嬷嬷,对吗?”
林司仪微不可察的点点头。
这一夜,荣烺让林妈妈陪自己睡。
公主答应和亲渤海国的消息震惊朝野,荣晟帝让礼部更改玉牒,将公主记于皇后名下,成为嫡女。
徐妃知晓后,很是虚情假意的伤感一场。
荣晟帝是想见一见荣烺的,犹豫再三,终是未见。
荣绵则在含章殿门口俳佪许久,最后托出来的柳嬷嬷给妹妹带了句,“朝廷、父皇、我,都会记得皇妹的功劳。”
史太傅要见公主,公主并未见他。
史太傅去劝说陛下更改主意,也未能见到荣晟帝。
一气之下,史太傅干脆辞官!回家去了!
方尚书也深以为不妥,他想联合程御史一道御前觐见。程御史也面色深沉,“你不会觉着这单单是和亲之事吧?”
方尚书蹙起眉心,“再怎么说,这也太委屈公主了!”
“我们都明白,这是陛下与公主的政争。我管的是御史台的差使,不管皇家政争。我劝你也袖手,这不是臣子应该介入的事。”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公主远嫁渤海国!”
程御史认真考虑了一下,“公主要是嫁渤海国,她与渤海王倒是能争个高下。”
方尚书,“程蔷!”
程御史摆摆手,“等等再说。一直是陛下在表态,公主不一直没表态么?”
方尚书急道,“公主已经点头了!”
“又没走哪。不用急。”
程御史对皇家事毫不关心,他一点都不急。
荣晟帝喜欢用舆论攻势,做事拖沓,黏黏糊糊还好个面子。
荣烺不同,荣烺的出手迅疾果决。半夜打开宫门,郑国公、小楚将军、白大将军带领玄武卫包围东宫,既然兄长徘徊含章殿前都不肯见她一面,她也不必见兄长了。
郑国公带给太子一封信,信上只有荣烺的一句话:我与朝廷都不会忘记皇兄今日之成全。
圣元四年冬,皇太子绵仓促逝于东宫。
当日一同过逝的还有太子次子。
良娣徐氏殉之。
荣晟帝因病,托付朝政于公主烺,自此病退后宫,再未至于朝前。
这一场宫变之快,当夜郢王父子、秦太师阖府以及徐家满门、孙公府满门,悉数处死。巡夜的帝都府打更人,远远看到夜间火光,识趣的换了路径,不敢近前。
第二日一早,朱雀卫正式由小楚将军接掌。
九城戒严。
臣子要出门上朝都不成,被巡城官兵撵回家中!
齐康亲赴大长公主府,请大长公主与姜驸马宫内相见。
大长公主急问,“可是有急事?”
齐康道,“昨日太子与二皇孙突发急病,去了。徐良娣忧伤过度,也跟着去了。陛下病重,将国事交托公主。公主六神无主,请大长公主与驸马进宫商议。”
大长公主险没立稳,被姜驸马眼明手快的扶住,大长公主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啊,还有。秦太师、郢王、郢世子、徐家、孙家,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