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日历上的二零一五年
认识许靖怡,是在二零一五年,那一年西亚北非难民疯狂涌入欧洲、法国巴黎《查理周刊》遭恐袭、伊朗核问题达成协议、火星表面发现了有液态水,而在地球的小小一角,曹远东在虚拟的光纤世界里遇见了她。
那时曹远东在面书有一个粉丝专页,某次遇上了她,她的专页叫「ant.」,专页封面很可爱,是一片纹理状的花纸,中间有一隻小蚂蚁,以微不足道的姿态在爬行。
这隻小小的蚂蚁就是许靖怡,她说,当一隻蚂蚁真好,只要用指甲一掐就死掉,还能听见蚂蚁壳破开的轻微裂开声音。她喜欢如此卑不足道、卑微渺小、毫无力量的,几乎没有什么生存痕跡的生物。她想当这样的生物。
许多粉丝专页,曹远东也有去过,但她的专页像是一个失恋者的秘密花园,种了许多关于伤感的文字。那时候的曹远东,也沉沦在忧虑和失落当中,同样寂寞孤独,于是彼此这样聊起来。
一开始聊电影,还记得她第一部介绍他的电影是「力挽狂澜(thewrestler)」、然后还有「令人讨厌的松子一生」、「恶魔教室(thewave)」、「怒」,太多太多…虽然曹远东在香港,她在台南,彼此隔了一个遥远的海峡,但为了一起观看某部电影,大家会坐在电脑前,于同一时间,播放同一部电影,情节紧张就会互传短信:「啊!怎么会这样!」「可恶!」电影结束之后,便讨论关于电影的事。
那时候的许靖怡,正陷于分手后的哀伤,是那种很崩溃式没有理智可言的哀伤。有次她情绪像颱风一样暴烈,曹远东有点担心,跟她约好:「你不用说话,只听我说就好了。」于是第一次打了给她,曹远东花了很长时间去开解她,然后她突然间讲话了,这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曹远东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声音,那感觉像浮沉在一片寧静的海洋之中,水会轻柔地按摩着你的耳朵。
后来彼此聊起电话,日常也很频繁地讯息来往,几乎起床啊、吃饭啊、开会啊、睡觉了没、做了什么都会彼此分享,深夜的时候会捧着电话聊天,一聊就好几个小时,无形间成为了某种生活的习惯。
如果你与人建立过这种「分享生活」的习惯,你会知道那感觉是多安心和踏实,彷彿城市里无数走动着的人,不断擦身而过,而你三生有幸与某人连结起来,你的生活,不止是属于你的,而是属于彼此的。
曹远东永远记得某个夜深,许靖怡说起童年,童年时她的爸爸是个酗酒狂,酒喝多了就会拿她妈妈出气,某段日子,她妈妈大概是太害怕了,于是自己跑去亲戚家住,她觉得这个男人再犯神经,也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动手吧,但结果就是事与愿违。
她曾经跟曹远东说,某次她爸爸又喝醉酒动手打她,大概是害怕惊动了邻居,于是捉住她上了计程车,要开往一个偏远无人的丛林动手,她哭着对计程车的司机说:不要开车。但结果还是开往那个地方,而那个晚上她回到家中,失去了力气跪在地板上吐血。
「这件事后来报纸也有报导喔,嘿,我上报纸了。」许靖怡在电话中自嘲。
虽然已经知道这件事一段时间,但曹远东再次提起时,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哽咽。在那个时候,他心底某一个开关被按动了,他对她的情感又渗和了某份强烈得不可动摇的期盼,身上多了一份莫名的使命感,他希望她快乐,一个童年不堪的人,她的后半生应该值得快乐。
曹远东和许靖怡之间渐变亲密熟悉,这时他认识到有一个词汇叫「灵魂伴侣」。是的,只有他知道,灵魂伴侣这个字不是假的,它不是一个围绕「浪漫」这个字词身边的装饰品,它不是一个古老无用的传说,它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曾经在许多个深夜,曹远东和许靖怡捧着电话,毫无保留地交换彼此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想爱与被爱、寂寞与哀愁、慾望与渴望,连那些扭曲的、叛逆的、黑暗的内心…都曾经掏出来照星星月亮。
当然亲密到某一个地步,便演化成一种甜蜜的曖昧。
那是五月,南海北部形成的热带低气压,颳风袭港,曹远东在一个风雨的清晨,透过巴士的玻璃往外面看,巴士在风雨中缓动地移动,看着手錶,焦急得满脸都是汗。说起来,若果那天巴士再晚十分鐘,或是颳风的力量进一步变强,也许一切就会不一样。
「但偶然是为了成就必然。」一如许靖怡所说,那班飞往台湾的飞机,还是顺利起飞了。
告别了香港,截然不同的天气,蔚蓝的天空,刺眼的阳光,热得令毛孔渗汗的气候,曹远东第一次遇见是在台南车站,他拿着行李箱走了十几级的阶梯,然后眼睛第一次看见她,虽然没有确实地看到长相,但曹远东就确实那就是她。
那年的许靖怡,留着到胸前的长头发,高眺瘦弱的身段,黑框眼镜稳稳妥妥地戴着,遮着一双漂亮动人的眼睛,其中一隻眼睛底下有一颗小小的痣。许靖怡在网络上是个倔强固执但可爱的人,嘴巴不饶人,比如好意叫她吃多点生菜,她会传一张蓝色猫咪的贴图,猫咪兇悍不耐烦地抽着烟,文字方面,她会精霹地回你一句:「又不是兔子!吃什么生菜!哼哼哼,生气。」
以为是兇悍猛将,但刚好这个世界有一句成语叫虎头蛇尾。
现实中的许靖怡,其实是个很害羞和忸怩的人,不怎么懂得跟男性相处,生活行事也有点傻气和笨拙。说话声音永远都是小小的,如蚊纳般的声音、因为懒得剖开虾子,而放弃一隻煮好的虾;一盘的意大利麵大概需要吃两个小时,那些网络上那种意气风发的霸凌气势完全消失不见。
「你不要老是盯着我,我会不知所措,我脸会红。」许靖怡说。
「好…哎…好…」曹远东忍着笑。
两人在台南古旧的全美电影,兴致勃勃看外国电影,一边吃着紫菜饭卷、入夜后在赤崁楼外面参观建筑、在风神街看老房子,分享着对老房子的想法、入夜后在一间小学的操场散步说心事、睡觉之前躺在彼此的身边,打开心扉聊着天,曹远东仍然记得睡在她的旁边,脸靠在她的后颈,他真希望如果肌肤有记忆,她的后颈能记住他的五官。
还有两人在民宿看到一场日落,那天黄昏静静地来临,带着美得惊艷的蓝光,像日本电影般,彷彿是从日本的夕阳远道而来,来到了台南。
曹远东在窗帘之间瞧见窗外是一片冷艷的蓝,慢慢像大气流般罩住整住的台南市,屋顶、马路、汽车、便利店、广告牌、路人全都沾上了这份冷蓝,他这个异国人看得怔怔出神。
许靖怡望望窗外,也怔了好一阵子,缓缓地说:「这天色真的很罕见,像日本电影中常出现的顏色风格。」
曹远东笑瞇瞇地说:「会不会我们真的在日本呢?你看,幻想一下…」她眼睛弯成腰果般笑着,眼底下那颗小小的痣,彷彿在对他眨眼。
在台南逗留了五六天,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这完全是以天真和决然所说的一句话,没有保留,也没有欺骗成份。那个夏天炽热得有蝉鸣,却伴着汗水淋漓而来的快乐,那种感觉就像挪威的森林中,渡边谦在京都杉林的「阿美寮疗养院」中,目睹了直子透明而发亮的身体,彼此度过了彻底却又短暂的日子,在记忆中烫了一道美好形状的金边。
曹远东曾经以为亲密便是男女之间的喜欢,直至很久很久后,才真正了解,那一年的许靖怡陷入一种混乱的状态,对他抱有着的感情,更多只是亲密、可信任、依赖般喜欢,谈不上情人的钟爱。就像苹果和橘子是水果,但又不是同一样的水果。
后来许靖怡认识了一个男生,曹远东仍然记得约会那天,她还问曹远东:「真的可以去吗?」他说:「当然要去吧,人当然要追求自己的幸福。」而该发生的还是发生,那份对他没有產生化学作用的情感,却偏偏在这个人身上如闪电般绽放出来,很快他们两人就生出情愫。
往后的几年,曹远东和许靖怡仍然会联络,维持着高度的亲密接触,但又有着微妙的变化,她对他不再曖昧了。而他就像登上山顶却忘了下山路途的旅客,困在一座阴暗巨型的黑森林中苦无出路,一直在探讨和找寻出路,找寻一个答案。
「其实你应该跟她断绝关係的。」曹远东的男性朋友听见,都纷纷叫他放弃。
但潜藏在血肉里的那份深厚和结实的感情,仅仅因为无法跨越爱情这种鸿沟,所以便要割捨吗、所以必须要执着于某种身份吗、所以「爱」就是如此狭窄存在于某一种关係之中吗。他其实没有答案,他只想竭尽温柔,待她如昔。
「我们什么都说,我们珍惜与着紧彼此,心的距离彼此相依,只是我们不再有身体接触而已。」这大概就是关係中其中的一种詮释。
他爱她,永远都是,只是不知道该克服自己的感受继续爱她,一直以来,几度寒暑,花开又花落,他张乖地在这条山路上苦苦摸索。关係是属于自己的,风箏的线是握在自己的手中,这道关于爱的课题,只有他知道才可以给自己完满的答案。
寻觅的路上漫长而没有方向,引着他前往不同的目的地,而最终,他来到这座海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