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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丰“哈哈”一笑,几乎有些语无伦次道:“朕九泉之下总算不用担心难以和列祖列宗交代了,真是。”
  腿脚瘸了好久的李丰几乎脚下生风地往外跑去,走到半路,他被清晨夜风一吹,隆安皇帝发热的脑子终于冷下来了,满脸的喜色也黯淡了一点。
  是了,此战大胜,然后呢?
  军机处推行的不少政令都打着“以战为先”的旗号,各大世家除了每天搬出丹书铁劵来跟自己倚老卖老,就是一只想着要停战。
  如果说李丰之前还对战与和有些犹豫,顾昀这一场胜利则在其中一方加了重重的筹码,让李丰心里的秤偏向一边。
  “这些世家门阀心越来越大,连大战都能干涉。”皇帝默默地想道,“是何居心?”
  李丰脚步微顿,没头没脑地对内侍说道:“朕那乳母赵氏有几年没进过宫了,你还记得她吗?”
  内侍不明所以,低头应了一声:“听说赵夫人现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还在宫里当差,认了方三公子当义子,前一阵子频繁递牌子,想必是来求情的。”
  李丰“唔”了一声,半垂着眼睛:“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当年魏王照样下狱,也没见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怎么这些人家的儿子倒是一个比一个金贵了?”
  内侍从中听出了一点杀意,小心翼翼地看了李丰一眼,一时没敢吭声。
  李丰一脑门热汗被冷风吹了下去,他捂住胸口,低低地咳嗽了几下,内侍忙将一张狐裘披在他身上。
  太子七岁看老,人还算聪明,但是性格太过温顺柔弱,不太像自己,反而更像元和先帝,元和年间是什么样的光景?
  李丰现在依然记得——先帝总觉得自己的帝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仰仗过这个又仰仗过那个,连军权未能控在手里,哪怕顾家只剩个半大孩子,他却依然任凭那要命的玄铁虎符流传在外,鸡毛大的一点事都要问这个那个的意见,动辄怀柔讲感情,养了一大帮国之蛀虫,几乎将武帝留下来的殷实家底败了个干净。
  李丰花了十年,依然没能收拾完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
  李丰这两年越发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了,他不想让儿子陷入自己父亲当年的窘境。
  可是眼下这个状况,他又该相信谁呢?
  雁王吗?
  雁王“不娶妻”“不生子”“愿为商鞅殉国祚”之类的话都是他自己说的,天下比这话说得好听的还有好多,那些乱臣贼子证据确凿的时候都还在痛哭流涕着说自己一身苦衷为国为民,李丰固然一时能被他打动,可漫长的时间总能让他冷静下来。
  李丰眼下护着长庚,是因为他也看到了这段改革的价值,雁王有一点说得对,制度与规则才是最重要的,无论雁王想改成什么样,这个千疮百孔的社稷确实是在向好发展的,李丰希望借雁王的手将前朝沉疴彻底清除干净,将来给太子留下一个清明人世。
  然而同时,他也绝不可能将柔弱的儿子交到这个杀伐决断的弟弟手里,倘若他有一天要追随先帝而去,那他要料理的第一个人是雁王,第二个就是顾昀。
  “不去了,回宫,明天早晨再召,等天亮,你让太子过来一趟。”李丰忽然没头没脑地吩咐道。
  内侍莫名其妙,不知道方才还在说赵氏的事,怎么皇上沉默了一会又扯到了太子身上。
  “还有,”李丰又道,“我带回来的那封折子呢?拿来我看看。”
  那奏折是徐令写的,关于改革国子学的一个章程,想法不太成熟,甚至有点稚嫩,不过没关系,可以丢给军机处去协调完善,满朝都在闹着要杀人砍头严惩科举舞弊,也只有那么几个书生还能想起往后的事。
  如果可以,李丰也像个寻常父亲一样,希望能给年幼的儿子多几年庇护,尽可以让他在后宫玩草虫子,可是谁知道这个风云际会的时代马上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第二天清晨,两江前线大捷的消息当头砸来,各方势力都还没来得及对这突如其来的结果做出反应。
  李丰第一次立场明确地在大朝会上强硬推行了两条新政:
  第一,同意军机处关于废除烽火票,改铸币政策的“隆安新政”。
  第二,原则上同意两院徐令等人联名要求改革国子学的章程,其中不完善处,令军机处牵头,着礼部国子监与两院协同修订。
  同时,李丰在大殿上将江充与灵枢院一起拎出来斥责了一顿,要求立刻加速九省舞弊案的调查进度,所有涉案之人不论出身,一概严惩不贷,并责令灵枢院马上拟章程将京城到江南的蒸汽铁轨线打开,绝不能给西洋人喘息的余地,不能浪费这次胜利,他们必须一鼓作气地赢下去。
  而临下朝的时候,李丰宣布了自己最后的决定——十一岁的太子即将临朝听政。
  第124章 终局(上)
  这是态度暧昧的隆安皇帝第一次在大朝会上鲜明地表达自己破旧立新的立场,事先并未与任何人透露过半个字,不光是方钦一党,就连军机处众人也是十二分莫名。
  江充隐晦地看了雁王一眼,心道:“吾皇吃错药了吗?”
  长庚脸上毫无异色,第一时间站出来不咸不淡地拍了个马屁,他虽然玩弄权术,却天生自带一股化外之人的仙气,连拍马屁的姿势都显得十分宠辱不惊,全然是跟李丰串通一致的模样。
  当时便有人脸色变了。
  李丰心里有数,知道雁王有意借自己的势,而满朝文武在各怀鬼胎,然而这并不要紧,他可以给雁王搭台阶,也可以给任何一个人搭台阶。
  这回李丰用两道政令便将军机处推到了风口浪尖处,就想看看,那些拿先帝丹书铁劵说事的,奈不奈何得了这位半路出家、一辈子就叫过一声“父皇”的雁王。
  这日京华又注定是个不眠夜。
  军机处里,江充对长庚悄声道:“王爷,怎么办,咱们按着原计划来吗?”
  长庚毫不犹豫道:“趁热打铁。”
  江充深深地看了长庚一眼,又问道:“王爷,倘若逼得太紧,他们狗急跳墙了怎么办?”
  长庚转头看向他,意味深长道:“我怕的是他们不跳,寒石兄,你知道我这辈子学过的最有用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江充凭空听出了一点心惊肉跳的味道。
  长庚道:“临到阵前,谁不想死谁先死。”
  长庚离开军机处回家的路上,刚好碰上了方钦的车驾,他便对霍郸吩咐道:“让方大人先过去吧。”
  霍郸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又跑回来回报道:“王爷,方大人说他不敢失礼,已经将路让开了。”
  长庚挑开车帘,彬彬有礼地冲方钦拱拱手,两人一团和气地擦肩而过,好像并没有要你死我活过。
  长庚靠在马车上,心想倘若自己与方钦易地而处,好歹会忍过这一时风头,等到朝中新贵们迅雷不及掩耳地占领交通财政,在他们根基不稳又扩张过快的时候推上一把,到时候闷不做声地等着李丰出手就对了——这满朝蛛网似的王公贵族,到处都是故事,到处都有势力,倘若肯徐徐图之,等到战后,有的是复辟旧制的机会。
  长庚还知道以方钦的稳妥,心里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哪怕拽着大家一起走钢丝,也绝不能让他心平气和地等到这个机会。
  方钦一直目送着雁王车驾走远,才吩咐家人继续走,周遭暮色四合,黄昏缓缓滑入漫漫长夜,他似乎隐约看见了那脉络一般的大势,滔滔逝水似的从他面前奔流而过。然而他无力阻拦,他脚下踩着的万里长堤是沙烁堆成的,看似威武雄壮,实际无从借力,是无边世情在与他相悖。
  回到方府,府上照例已经有客人在等,方大学士顾不上修仙求道,在前厅亲自接待。方钦一进门,众人都站起来,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方钦心里又有种不祥的预感:“爹,怎么了?”
  方大学士面沉似水地说道:“你义妹今日在宫里冲撞中宫获罪,刚刚被禁足,不准亲人探看。”
  方老夫人与皇上乳母赵氏关系很好,开玩笑似的让方钦的三弟认了赵氏做义母,这里头本来没有方钦什么事,只是为表亲近客气,在外人面前也称呼赵氏那在宫里当值的女儿为“义妹”。
  方钦愕然道:“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缘由也不必有,”方大学士缓缓说道,“想当年今上待顾昀以‘叔’相称,自幼情分甚笃,也不过一言不和便将其下狱,何况我辈——今上刻薄寡恩,无情无义,实在让人心寒。”
  方钦心思急转,立刻转头对家人吩咐道:“让人马上传个信给赵国公,让他别再耍这种幼稚的幺蛾子,见好就收。”
  他此言一出,场中哗然,顿时有人站出来异议道:“方大人,你怎么又胳膊肘往外拐?”
  方钦没理会旁人,只盯着方大学士道:“爹,您还看不出来吗,皇上不是先帝,万事只能顺着他来,你若是让他感觉到自己受到逼迫,必然会遭到他的反弹,咱们是要铲除雁王一党,和皇上叫板有什么用?”
  不等方大学士开口,方钦便又接着疾言厉色道:“我也很想保住三弟,可是再要这么下去,那折进去的就不是一个三弟了,在座都是自己人,我说句不好听的,你们真当赵国公自己屁/股就擦干净了吗?若是让雁王抓到了借题发挥的把柄,到时候只能更被动!区区一条铁轨线,你不让它修,除了给李旻添点堵之外,还有实质作用吗?顾昀照样说动兵就动兵,让你外事团都来不及到前线!你们还能怎样?干脆截断前线补给,卖国吗?”
  他心里不痛快很久了,一股脑地吼出来,连亲爹的面子也没给,在场安静了片刻,随后一人说道:“那方大人难道就打算咽下这口气?”
  方钦:“……”
  他发现自己和这些人简直无从沟通,特别是方大学士重新出山之后。
  想必什么东西气数将尽,并不是源于外界的疾风骤雨,倘若泱泱大国,林立世家中,每姓不必多,一代人里能有一个可以顶门立户的,不必惊才绝艳,不必文治武功,只要脑子清楚,够自知之明,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那么凭借数代积累,雁王一党纵然三头六臂,也断然不会爬到他们头上来。
  方钦环视左右,无话可说地冷笑了一声,拂袖而去。
  方大学士垂目端坐,伸手捋胡须道:“犬子无状,让诸位见笑了。”
  旁边有一位老得快要睁不开眼的公卿低声道:“二公子才华横溢,只是到底年轻气盛了些。”
  以方钦的年纪,着实不能称之为“年轻气盛”了,方大学士却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确实,武帝在位时他年纪还小,没经历过那些事,少了些历练。我看有些东西还是别让小辈人知道了,省得他们瞻前顾后,还不够坏事的,当年将先帝推上皇位的老兄弟们还在这里,回去攒一攒各家儿孙,或许还有能成事的力气……不过我那不孝子说的也对,让赵国公最近将他那些小儿科的手段收敛收敛,一击不能必杀,费那力气做什么?还不够让人看笑话的。”
  然而雁王没有给赵国公收敛的机会。
  第二天,先是灵枢院上折子宣称蒸汽车已经经过了严密试验,万事俱备,言辞恳切地请隆安皇帝亲眼去看。李丰欣然带着太子前往,还亲自坐了一段路,结果回宫以后还没等新鲜兴奋劲过去,便又收到了姚镇催铁轨线的折子,这成功地将隆安皇帝心里的焦躁堆了起来。
  堆到晚间,御史台送来了点燃皇上怒火的最后一根草。
  御史台参赵国公御下无方,纵容家眷侵吞、低价掠夺农人田地等数条罪状。
  联袂负责蒸汽铁轨线的运河办和灵枢院连忙跟着起哄架秧子,大量刻意推波助澜的人士紧随其后,迅速引爆了态势,雁王趁着战乱几年经营起来的势力露出了冰山一角,自武帝末年开始便缓缓拥塞的上升渠道被他活生生地撬开了一个角。
  各地非法占地的举报有预谋一般地接连爆出,最后牵连出了大梁由来已久的非法占地问题。
  立刻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站出来,要求全境清查——
  当然,这荒谬的提议被李丰驳回了,李丰就算再想给世家下马威,也得徐徐图之逐步瓦解,他一次还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然而赵国公这只出头的傻鸟是跑不掉的,没几天就给抓了起来,之后又牵连出了一大堆狗仗人势的门人子弟,押解抄家的时候围观者甚至爬上了墙头翘首张望,望南楼的说书人两天就编完了一套新书,拥趸甚众。
  太子刚开始听证就遇见了这么大一桩案子,小少年好生长了一番见识,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好生长了一番见识。
  快下朝的时候,一直不怎么表态的雁王忽然问道:“太子殿下怎么看?”
  小太子被李丰保护得很好,天真烂漫,也没那么多心眼,曾经奉李丰之命“请教”过他四皇叔,听长庚问起,便不假思索地将人家教他的话脱口而出:“韩非有言,‘君无术则蔽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国之安定托于法,人有贤愚忠奸,事有是非曲直,倘若法度不明,必使党群横行、小人横行,那……当政者岂不是就管不过来了吗?”
  他那童音奶气未消,像个课堂上被拎起来答师父问的学童,说完,还满怀期待地看了看长庚。
  长庚笑而不语,李丰则板着脸呵斥了他一句:“照本宣科的显摆什么,回去好好用功,不可懈怠。”
  太子没敢吭声,只好耷拉着脑袋应了,可他这童言童语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以己度人的人,就算看见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也会觉得此人同自己一样满腹心机,句句藏锋。
  当天晚上,十一岁的太子这番话就从深宫中不胫而走,方大学士瞒着方钦,将一干拥立过先帝的老豺狼召集到了一起,把太子的每一颗唾沫星子都扒拉出来分析了一遍,明白了李丰的意思。
  “三代了,”方大学士冷笑道,“天恩难及,诸位想必也看出来了,皇上让太子听政,是铁了心想要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命。”
  另一人道:“那时要不是王国舅搅局,咱们谋划得当,指不定雁王现在已经因为混淆皇室血统被褫夺王位,发配到穷乡僻壤之地了,什么地方爬出来的野种也敢骑在咱们头上耀武扬威,方兄,当断不断,可必受其乱啊。”
  方大学士的脸颊绷出了一道锋利的痕迹,他缓缓地环视周遭,低声道:“诸位不妨将心里话都写在手里。”
  多年前,这一群野心勃勃的阴谋家曾经凑在一起,亮出各自的手心,手心里写的是元和先帝的名字,此时,他们已经日薄西山,老得老,死得死,重新凑在一起,摊开各自老朽的手心——
  “清君侧。”
  “清君侧。”
  “清君侧,皇长子无母。”
  ……
  “当年肃王路上佯装生病,是老朽事先获悉他想暗中进京的打算,请了长公主令,让北大营拦截,以‘谋反’之名将其拿下,推先帝上位,成就了一番成王败寇。”方大学士几不可闻地低声道,“如今京城中这个情况诸位也看见了,如何先下手为强,何人可用,想必今日前来,诸公都是有章程的。”
  方大学士并非脑子一热,他知道这一回没有顾家人站在他们这边,想调动北大营是不可能的。而自从上一次御林军刘崇山作乱,御林军的编制也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调整,凡百户以上,必须经过严格核查,确认家世清白,军功货真价实,杜绝了一些人钻空子,同时分两部双向管理,彼此间互相牵制、互不干涉,严防御林军中有人一手遮天,犯上作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