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刹那,对周文菲生命的担忧焦灼散去,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喻文卿体验到一种似是久违,又好像从未有过的情感。
那既是痛苦的,也是愉悦的。
这场旷日持久的赌局,他赢了。不止再次让自杀成为未遂,还证明了他之前对周文菲的所有猜测,都是对的。
周文菲用她对他的了解,设置层层迷宫,阻挡他进入那座幽暗森林。可是她绝对想不到,他已经站在了那里。
自她十九岁生日后的每个夜晚,他都站在那座森林的深处,如孤独饥渴的豺狼,煞费苦心地想着每一个安排,每一个步骤。
它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通红,只为等着它的猎物,等着那只身心俱疲的兔子回家。
它期待兔子扛不住压抑与痛苦,一路狂奔回来,被它捕获,然而太害怕失手,又期待兔子可以在森林之外的世界,活得越来越自在畅快。
每个夜晚,它都在这样的犹豫和坚持中挣扎,就像林医生说,抑郁症病人每天都在求生与求死的线上徘徊。
为什么不放弃挣扎,听天由命?
不为什么,那只兔子是它的。
某个如今天这样让人不安的傍晚,它在街边捡回瑟瑟发抖的小兔子,给它洗澡,把它的毛发吹干,抱着它睡觉,安抚它的哆嗦,让它住在心里。
它太喜欢这只只属于它的兔子,以至于忘了,兔子虽然没有獠牙,但是牙齿会不断生长,必须不停地磨牙。
兔子在轻轻啃咬它的心脏。它可以毫不留情地把兔子甩在地上,用爪子和嘴撕碎它,可它舍不得它柔软的身躯,天真的眼神,甚至是一小口一小口咬在心尖上的痛楚和酥麻。
豺狼越是冷酷吝啬,越是在意耗费的每滴心血。它能在这样自我牺牲的痛苦中,感受到心脏的搏动、血流的热度和情感的喷涌。
这让它不再是残忍的行走在丛林里的猎物杀手,不再是人类世界里冷冰冰的挣钱机器。
它愿意这样养着兔子,可它都如此愿意,兔子依然转身就跑了。
没有回咬过去,怎能算完?
周文菲在抢救四小时后恢复意识,先是一片白茫茫的无声的世界,接着出现忙碌的护士身影,一点点清晰。知道自己没死的那瞬间,她不知道该开心还是不开心。是谁救了她?
耳边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菲菲,菲菲,”想不起来是谁,直到那张脸庞凑过来朝她微笑,又转身离去,看着背影才想起来,是陈可欣。
那喻文卿来了没?
那嘉溢,是否也救起来了?
意识很沉,像是八百年没睡过觉,周文菲没有等到陈可欣回来,眼皮再度合上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守在边上的是一个中年女护士。到中午陈可欣休息后回来,见周文菲直愣愣看着她,说:“还不知道喻总过来的准确时间,他在等航班调度。”
艰难地开口:“嘉溢呢?”
“还在搜寻。”
总好过确定的坏消息。“纪敏敏呢?”怕陈可欣不认识她,周文菲说,“也住在小木屋里,脸上受了伤……”
“她父母都来了。喻总暂时安排他们住在万国公寓。你安心休息。”
喻文卿在周文菲自杀的第三天凌晨五点,方才登上去往台北的航班。
此时台湾的电视台都在标榜全方位、客观地报道一对年轻情侣在台风来临时的自杀举动。
在接到纪敏敏的电话后,喻文卿紧急购买那家空中救援公司所有尚未执行任务的直升机服务,也不过三架,在莽莽群山中搜寻一个骑着机车可能已经赴死的人,当然不够。他让陈老板向当地警方报警,也通知了王富邦。
当天晚上就有三只搜救队伍进山。哪怕知道夜晚空中搜寻起不了什么用,仍抱着万一的侥幸,直升机彻夜在群山间轰鸣。
大规模的私人搜救行动,自然引起台湾媒体的注意。这边还在搜救,那边已经挖出王嘉溢的身世。
妈妈是著名舞台剧演员,爸爸是坐拥数十亿台币资产的台商,大伯曾是台南市议员,舅舅是连任的立法委员,祖父是台湾法学界的泰斗,外祖父曾是台湾交通部副部长,……,非常典型的具有深蓝背景的显赫家族联姻的第三代。
其次,相约自杀的大陆女孩患有忧郁症,且非法滞留一天便遭人检举,难免让人怀疑,是否是男生家庭强烈阻止两人交往,从而将他们一路逼迫上这条不归路。
还有,孪生哥哥六年前命丧农场,更为这次事件添了离奇、唏嘘的色彩。
杰米哒
喻文卿在此之前已预见真要出事,两岸都会有各种添油加醋的媒体报道,在周文菲的医疗直升机抵达长庚医院后,便由去年洽谈过的公司全面接管安保工作,禁止任何一个记者靠近病房,并让他们动用法律手段,不许周文菲的样貌和名字,或其他能泄露身份的信息,见诸电视报道与社交网络。
早上八点到达长庚医院的病房时,周文菲还没醒。
守了一夜的陈可欣从另一张病床上起来,轻轻抬起一张单座沙发放到病床前。喻文卿坐下,目光从周文菲毫无血色的嘴唇上移到打着护具的左手上。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下手为什么要这么狠?
前天晚上,曾经的急诊科医生、现在的民宿老板陈远辉在电话里通报病情,周文菲除失血30%以外,左手手腕肌腱断裂四根,正中神经也部分断裂,虽然做了吻合手术,但这只手,以后怕是要废了。
仿佛那一刀也割在他的心口上,涌出的血,滴滴答答流个没完。
人在高度紧张时总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别的,侥幸走过钢丝绳才感到后怕,如果不是她那刻还想着和他说句话,数个月的准备、预防、施救措施,全都没用。
他真的能平静地不后悔地看着一个不再睁开眼睛的周文菲吗?
第83章
陈可欣在喻文卿耳边小声说:“大概四点才睡, 没那么快醒。”
喻文卿跟着走到外间来:“情绪还是很差?”
“自杀后会有这样一个阶段。手腕的伤有点严重,”陈可欣停顿一下,“我们还没有告诉她,王嘉溢……已经找到了。”
昨天半夜,喻文卿也收到消息了。
根据道路监控摄像最后出现的机车画面,搜救小组将搜寻范围锁定在合欢山大禹岭路段。
路面机车痕迹被白天的大雨洗刷干净,道路的栏杆也没有被撞的迹象,是以一直没法确定准确的车祸地点。
先找到绿光闪闪的机车残骸, 那家伙在晚上被光一照,挺亮的, 然后在残骸五十米远的地方找到王嘉溢的尸体。
“知道了。”喻文卿说, “你先去休息吧, 我来看会。”在病床边守了一个多小时,周文菲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两个人没有话, 甚至连表情也没有。
不算和平的分手以及八个月的分居生活,让他们的疏离感非常明显。
喻文卿先打破沉默:“要喝水吗?”
他接一杯温水递过来,周文菲喝两口放在一边,端详半年没见的男人。他的眉头锁着,嘴唇抿着,眼神里有不太愿意显露的伤心和心事, 震惊和难以接受则是一点没有。
事情已经到第三天, 那些因她而来的不太好的情绪,相信他都已经打理好。
不需要对她流露眷念之情, 仅仅是这样出乎她意料的冷酷而迷人的面貌,就能让周文菲心颤。这种冷酷不是来自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心态,而是来自他认为所有事情都能搞得定的强悍,无疑也包括她的自杀。
事件的走向从未超出过他的安排,所以他不惊不慌、不忙不乱,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等她醒来。
她要真的死了呢?
周文菲想,还能看到一个不是她想象的,而是真实的喻文卿,也算是醒来后老天对她的最大犒赏。
“嘉溢还没消息吗?”
“没有。昨天下了雨,不好找。”
每个人都说得很少,周文菲想,大概在她出院前,都不会有嘉溢的消息了。她问道:“纪敏敏,还有民宿的陈老板,都是你派来的?”
喻文卿偏头笑道:“不知他们和黄潇云,周文菲,你信不信,阿国,孔医生,珍妮洪,你身边所有人,除了王嘉溢,都被我收买了。”
此刻的周文菲还哪有力气生气、控诉,只无力地笑笑:“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说得对,我是个死性不改的控制狂。我说过,无论你逃到那里,我都会抓你回来,还说过,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想摆脱我的控制,这辈子别想了,不如祈祷下辈子别遇见我这个人。”
“你就没想过要换个人?能给你美好预期,能为你生儿育女,能陪着你去科莫湖的女人,……”周文菲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
死气沉沉的样子让喻文卿不耐,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沧桑感不需要比他还多,没等人说完,他已经动手解病服最上面的扣子。
周文菲果然惊了:“你干什么?”这个人喜欢乱来的毛病从来没改过。
这面貌可爱多了。看看还会不会有更多反应,喻文卿凑过去:“你说抑郁症是条黑狗,紧咬你不放,”没等人回答,他已扯开她的衣服,右肩裸露在外,“那你怎么没想过,我比那条黑狗难对付多了。”
说完一口咬在她的肩膀上。再多的话,也不及这一口让她能明白到——什么叫甩不掉。
周文菲以为他只是装腔作势地咬一下,所以根本没有躲避。结果他咬得好狠,痛得她蜷紧身子,绷紧肩上的肌肉来防御这痛。这处的防守到位,手腕处的便松了,已经麻木的伤又像针刺一样地痛起来,忍不住喊:“别咬了,好痛。”
杰米哒
没理会人的求饶,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喻文卿才松口。周文菲的肩上有非常好看的闭口的牙齿印,有两处还破了皮渗出血。
他对此感到十分满意,咬太轻了没用,咬太重了会被人当成施虐狂。周文菲扫过来的眼神终于有了害怕和委屈,他也十分地受用这眼神。
“让你长点记性。”
周文菲忍不住小声抱怨:“变态。”
“你知道就好。”喻文卿坐回沙发上去,翘着二郎腿,心道这次的反应比上次好多了。
病房里的气氛也不那么沉闷了。周文菲挣扎着起床,上洗手间小解。本来可以憋一会儿,被刚才的咬那一口激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你行吗?我去叫人。”喻文卿马上起身来扶,拎着输液的吊瓶到洗手间挂好,周文菲让他出去。
他不肯走:“好像我们以前没做过似的。”
周文菲面红耳赤:“以前做过不代表现在愿意让你看啊,出去。”
意思很硬,腔调很软,喻文卿也就站在洗手间外面,掩上了门。
小解后站起来,周文菲眼前发黑,闭上眼后仍天旋地转。她摸着墙走到门边,喻文卿转头看到她靠在门框上,唇眼都紧闭,脸色发青,典型的贫血症状,叹口气,把人紧紧扣在怀里,低声唤道:“妙。”
反正已经咬第一口,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咬,他没办法再硬着心肠,对周文菲的病痛和虚弱视若无睹。
怀中的人再打一个哆嗦,只为这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妙”,还有萦绕鼻尖的烟草味男人味。他再介意她的所作所为,也还是眷恋她的。
周文菲靠在他怀里小声啜泣,喻文卿把她抱回病床:“门外守着移民署的人,等你出院就会被遣返。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那你先告诉我,嘉溢找到了没有?”
喻文卿想了想:“其实你心里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想割腕。”
周文菲撇过脸去闭上双眼。对啊,早知道的,还是压不住心底扩散的疼痛。
喻文卿轻轻抚摸她的脸:“不想在我面前哭?你跟人双宿双飞好几个月,我都受住了。他死了你为他哭一哭,有什么要紧?我和一个死人有什么好争的?”
阴阳怪气的话刺激出周文菲的眼泪,她干脆翻过身去,将脸埋在枕头里哭。
喻文卿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她如此隐忍地在自己面前展现对另一个男人的感情,并不觉得吃醋或是气愤,反而悲哀又怜悯。
即便一个萍水之交的朋友以这样的方式走掉,都能让人唏嘘不已,更何况王嘉溢于周文菲是真正的知己恋人,好比当年姚婧走后,他在阳少君那里得到的体贴和关怀。如果今天出意外的是阳少君或是姚婧,他又会在周文菲面前如何表现呢?
等人情绪稳定点,喻文卿再说:“我和王富邦坐同一架飞机来的台湾,问他了,王嘉溢的后事在清境农场那边办,大人的意思是快点办完,入土为安,同时风波也最小。你要是想去参加追思会……”
周文菲摇摇头,一脸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