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病房,看着通道顶上那微微闪烁的灯光,梅丽就有种晕眩的感觉,扶着墙才没有立刻倒下。脑袋发昏的厉害,整个身子都因为虚弱而颤抖,梅丽很清楚,这是那处伤口捣的鬼,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几天,并且在愈演愈烈。
终于大脑停止了晕眩,她睁开疲惫的双眼,只觉得身上最后的那点力气都被抽去了一半,只想着赶紧找个地方躺下,好好休息。她迈开步伐,向前走去,浑浑噩噩,恍若一个失去灵魂的残躯。
今天,是梅丽的生日,十九岁的生日,记得这日子的爷爷因为那场寒灾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日子。刚刚年满十九的梅丽有着与同龄人全然不符的成熟与稳重,这是若干场生死相搏的战斗中锻炼出来的气质,雪山的女儿从小便生活于冰天雪地之中,她坚韧如峭壁之上不惧严寒的小草,任凭风吹雪打四季变换,她总是倔强的挺立在那里,风能够吹折她的躯体,但一旦风停,她便会再一次站起,笔直的站起。
十九岁……梅丽嘟囔着这个数字,微微觉得有些滑稽,数字的意义是让人铭记,而现在也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个数字,当然她也不希望有人会知道这个日子,在如今这样严峻的局势下,一场生日party是很不合时宜的,更何况她从小都没有参加过那样的盛事。
一声压抑的呻吟从边上的病房中传出,将梅丽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医疗区域几乎已经住满了人,康复的速度明显比不过伤亡的速度,每天都有新的伤员送到这里,但更多的则都无法送到这里,他们的尸体(假如可以找到)都会直接被送往火葬区,炽热的烈火带走他们的身体,然后将剩余的一切装在一个罐子中,交给他们还活着的亲人,至今那里还摆放着数百的骨灰罐,只因为它们无人认领。
活着的才是英雄。想起曾有一个突击队员这般跟自己说起过,那时梅丽抬起头,阳光照射在那个高大男人的额头上,背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十分深邃,他在抽着雪茄,很古怪的香味,胡子没有刮干净,有着一层青青的胡茬。他对着梅丽微笑,随后转身,随着那一大队全副武装的突击队员向前走去。
自那以后,梅丽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她并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对方所属的小队,只是记住了那阳光下对方脸上深邃的阴影,记住了他手指夹着的雪茄的味道,记住了他的那句“活着的才是英雄。”
是啊,活着的才是英雄,荣耀属于活着的人。但那些为此死去为此牺牲的人就不是英雄吗?梅丽自言自语道,随即摇了摇头,她在转角处停住了脚,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向右拐去。
前方有两个护工正推着一辆担架车,安静的走廊中只能听到那老式担架车吱嘎吱嘎的声响,是该给轮子上上油了。那两名护工望见梅丽迎面走来,连忙向她鞠躬行礼,梅丽还了一礼,停下脚步让到一旁,当担架车经过身边之时,她看见了担架车上躺着的那名伤员,白色的薄被之下,对方右脚的位置明显缺了一大块,那名年轻人紧皱着眼,带着厚实的口罩,额头上布满汗水,当他看清驻足一旁的梅丽时,忽而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梅丽。
“做什么?!”护工吓了一跳,赶忙伸手阻止,梅丽抬手制止了他们紧张的行为,靠近着那名伤员,目光柔和的望着对方过分年轻的面孔。
那年轻人费力的伸手摘下脸上的口罩,他似乎缺了好几颗牙,吸气时嘶嘶的声音很是古怪,“请,请一定要保住大家。”年轻人极为费力的说出这几个字,因为漏风的原因,声音怪怪的,这简单的几个字便似乎将他的力气掏空,他虚弱的重新躺下,对着梅丽微微一笑。梅丽始终望着对方的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我会的。”
护工一言不发,推着那辆担架车缓缓走远,梅丽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的离开,直到他们拐过一个拐角,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那个方向……梅丽记得那条走廊通向何处,旋即她便明白了那两名护工要送那位被截肢的年轻人去哪里。
在这个满是伤残的医疗区域,病房里住得满满当当,大多数人都能忍住疼痛,不发一言,但因为药物的缺失,总会有人吃不住身子的疼痛,发出痛苦的呻吟,而这种声音在这里是很敏感的。缺胳膊少腿,下辈子即使能活下去也只是残疾的伤员们,那些经过抢救,恢复意识,可是否会痊愈全得看后续的发展的病人们,那些全身烧伤,只剩下意识的伤员们,在他们心中,哀痛的声音会放大,不断放大,牵动着他们麻木神经中脆弱的那一部分,一旦有人喊痛,有人哭泣,这种情绪很容易便传播开来,使得悲观的人跟着哭泣,跟着抱怨。
几天前便有一次事故,那些伤员们失去理智之后,甚至杀死了几个为他们工作的护工与医生,最后治安队的人来了,当场击毙了几人。梅丽虽只是听说,没有亲眼所见,但以她的大脑自然能够想象出那样的画面,在这种局势之下,逼得治安队的人需要开枪杀人,足见那场事故的重大。
自那以后,轻伤员与重伤员便被严格区分开来,那些会忍不住疼痛发出哀嚎的病人们都会在无声无息中转入重病区,让他们的情绪不会影响到轻伤员,那里时刻有全副武装的治安队队员守护,便是为了制止之前的事故再次发生。
可梅丽知道,那里绝对不会简单,在医疗物资逐渐匮乏的现在,重病区每日病死的病人都在增加,甚至还有几个明显是自杀的死者出现。一个传闻也在四周蔓延,说是医生们已经开始放弃那些重伤者的治疗,将有限的物资投入轻伤员的治疗中。
孰对孰错,梅丽并不想判断,她不是神,没有这样的资格,在这末日之下,过去的价值观对错观显然不再适用,她不会像那些圣母一样嚷嚷着不能放弃每一个病人。真是可笑,那些每日辛劳在手术台上的医生护士又不是恶魔,他们怎会主动放弃能够治愈的病人,但如今的大环境却将人逼成恶魔,用在一个重伤员身上同样的药物,同样的物资,或许到头来只能让他在痛苦中多煎熬几日,可将这些等量的物资拿去救助那些轻伤员们,则会获得更好的答案,那些还能够治愈的人们会重新站起,继续活下去。那些卫道士轻飘飘的喊上几句口号,似乎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但真正为之辛劳为之努力的却是那些被他们所痛骂的医生护士,这难道就是公平的?
这样的算术题即使是梅丽这个没有上过学的女人也都清清楚楚,换做是她她也会这么干,这就是末日的选择,生命是对等的,这话没错,可放在如今却不适用。
生命是有价值的。是的,有价值的,同样的伤病,胡悦轩得到的治疗绝对比普通队员得到的治疗更加细致,更加用心,这就是价值,只因为他痊愈之后能够提供更大的贡献。
梅丽同样如此,一旦她倒下,绝对会牵动整个南极基地的每一个人的心,绝对会将那些最好的医生聚集来,用最好的治疗手段最好的药物去尽可能的治疗她。
这就是价值,不同的价值。
在这个大时代背景之下,人命如草芥,要想活下去,必须狠一点。
这是每一个还活着的人都在潜移默化中接受的事实,最初时会有些卫道士人权人士为之呐喊,为之辩驳,但那批人很快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人会去询问,会去在意……这世道活着就都挺费力的,谁还有心思去关心那些圣母的遭遇。
梅丽一步步向前走着,步伐沉重,心情同样沉重。那名刚刚见过的病人之后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他少了一条腿,如果放在往日,以现有的技术,给他移植一条合适的义肢并不困难,拥有义肢之后他可以像普通人那样生活,那样奔跑。可到了如今的地步,还会否这样做,连梅丽这个外行人都知道不可能。或许她现在转身,追上那两个护工,叮嘱他们一句一定要治疗好那名病人,以她的影响力,必定会让上头的人听到这个声音,那名截去右腿的年轻人必定还会有重新站起的那一天。
但梅丽并没有那样做,她有着与这个岁数不相符的成熟,她很清楚,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或许那名年轻人确实能得救,那其他人呢?那些同样被送往重病区的人呢?或许当梅丽走近重病区将自己的要求说出时,那个萦绕着死亡与痛苦的区域中的其他病人会意识到这点,然后……骚乱……暴动……混乱……枪声会响起,更多的人会死去,这其中或许便会有那些默默做着贡献的护工,那些始终坚持在岗位之上的医生。
即使换个乐观点的观点去看,或许那些人不会为了这事闹起来,可为了治疗那名年轻人,所花费的精力与物资,若是花在其他人身上,或许能够救活的人会更多……
这并不是游戏,可以简单的用数值衡量,现实总是残酷的,人也不是愚蠢的。当一好一坏两个选择放在人面前,任何人都会选择好的那一个。而当两个坏供人选择时,选择的那人会筹措再三,最后选择一个能够接受的坏选择,因此他必定会失去一些。梅丽没有做这样的选择,她不想做,太过残酷。
身子是疲惫的,心灵是更加疲惫,穿过一条条走廊,途中遇到的医生会主动询问她是否需要休息,她一一拒绝,沉默的向着西区行去,越是向西,人便越少,当踏上那块区域时,一股怪异的气味从远方传来,她不由的皱了皱眉头,黯然的叹了口气。
前方便是火葬区,生者驻足之地,死者轮回之所。
梅丽曾经来过一次这里,那次是因为一个年岁相仿十分熟悉的年轻人的牺牲,当时她站在那巨大的焚烧台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烈焰将那位好友的身子笼罩,看着他的残躯因为高温而收缩扭曲,一点一点的消融,直到化为尘埃,人虽离去,音容犹在。
机器的响声逐渐变大,梅丽一步一步走向前方,途中两名卫兵认出了她,迎了上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她摆摆手,简单的答了一句只是来看看。那两名卫兵互望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疑惑,但也没有出言反对,一个卫兵跟随着梅丽走进了这片很少有人会来到的区域。
比上次来时拥挤了许多,外围区域中一个个骨灰罐放在地上,叠了两层,最下面的已满是灰尘,那都是无人认领的死者,大多数并非家人不愿,而是已没有了家人。大厅中间区域停放着一具具尸体,肢体大多不全,有些血肉模糊让人不忍多看。几名工作人员看到有人进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这些人并不认得梅丽,他们整日在这忙碌的工作,很少与外界来往,不过也并未看多久,又各自忙碌开来,谁来都是一样的,他们的工作只是焚烧尸体而已,早点结束还能抽空休息一会。
抬起,装车,推到熔炉边上,将尸体倒入其中,这一步一步比上次梅丽来时简单了许多,省却了好多步骤,这让梅丽感到恶心,那些省却的步骤仿佛就是剥夺了那些死者的人生一般,此刻在这里的死者并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件货物,一件需要被马上处理的货物。
一种强烈的呕吐感从腹中涌出,梅丽捂住嘴,强忍住这种不适。“您没事吧?”跟在后头的卫兵关切的问道,面色苍白的梅丽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迎着那些人古怪的目光,她又向前了几步,在那些工作人员奇怪的目光下走近了那些尸体,她的目光粗略的扫过那十几具尸体,忽然间停住了,她再次转过头去,目光停留在一具尸体之上,那人只剩下上半身,血肉模糊,但一张脸却还如生前一样,棱角分明。
只是一眼便让梅丽觉得,就是他,那个抽着雪茄跟自己说“活着的才是英雄”的那个人,尽管当时并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可梅丽却很坚定的认为就是这个人,只剩下上半身的死者。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边上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清理着一具一具尸体,终于轮到了那人,他被抬起,放在推车上,肠子拖到地上,一名工作人员弯腰将其拾起,重新放回车上。车轮轱辘轱辘的滚动着,从梅丽身边经过,梅丽一直望着那人,看着他被推入火中,看着那灼热的烈火吞噬他残存的身躯,那雄伟的体格在烈焰之下一点一点的变小,直到彻底化为灰烬。
“活着的才是英雄……”眼眶中充满泪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觉得好悲伤好悲伤,悲伤的无法忍受,胸口疼的厉害,她粗重的喘着气,颓然的倒在地上,耳畔只记得那名卫兵紧张的叫喊声……
再一次睁开眼时,四周静悄悄的。
梅丽盯着那天花板,花了一番功夫才理清了思绪,想必是那名卫兵叫来了人,而现在自己应该在自己的房间里。这般想着,她侧头看向床边,果然是熟悉的床头柜,床头柜上方摆放着电子钟,时间是17点56分,自己竟然睡了大半天,电子钟边上摆放着一个鸭子玩偶,那是别人送给她的,据说女孩子会喜欢,她并不觉得如何喜欢,但还是将她放在了边上。
“你醒了?”惊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梅丽转头望了过去,歉意的笑了笑,“嗯,让你费心了。”那名女子走了进来,将一套折好的干净衣服放在床边。“说什么呢?醒了就起来吧,你也该饿了。”
腹中的确空空如也,似乎已经开始抗议,梅丽点点头,坐起身子,慢慢的开始穿起衣服。那名女子名叫方瑜,一直以来她都照顾着梅丽的起居饮食,可说是贴身保姆。
“这里,没有去给医生看看吗?”当梅丽脱去睡衣时,小腹处的一块黑色痕迹引起了方瑜的注意,梅丽低头看了一眼,那块黑色的伤痕似乎又大了一些,她摇摇头,笑着说:“没呢,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是的,没什么关系。
梅丽知道,现在的医疗技术根本不能治疗这种因为阴煞之气侵体形成的伤痕,她曾经去看过医生,但根本没有用处,再高明的专家也对此束手无策。
伤痕一点一点的扩大,她的身体也在逐渐衰弱,梅丽很清楚,自己或许会因为这个伤痕而死去,但那又如何?难道就因为这个伤痕,自己什么都不做,每日躺在床上苟延残喘,那并不是她的性格。
“没事的,没什么大碍。”注意到方瑜眼神中的关切,她笑着宽慰道,掀开被子,开始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