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咔哒”,天花板上的灯忽闪忽闪,因为电压不稳而发出古怪的声响。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医疗仪器单调而规律的持续音。胡悦轩呆呆的望着天花板,渐渐的昏沉的大脑中也找出了些过去零散的记忆。
是受伤了吗?
他依稀记得那个画面,疲惫的自己想要躲避怪物的攻击,却因为身子乏力一个踉跄,接着尖锐的物体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想到这里,他终于感受到了胸口处那火辣辣的感觉,似乎是因为麻药的作用,感觉不如平时般敏锐,迟钝的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老了五十岁。
应该是受伤了吧……他呆呆的望着天花板,这段时间积攒起来的疲惫,在这次重伤之后终于得到了缓解,他现在不需要在****提防,时刻准备着参加一场一场的战斗,连绵不断,那些妖物永远不知疲惫,永远不知何时会再来,而他不一样,就算是万中无一的天选者,终究会有疲惫的时候,这么多天的高强度战斗已经压榨出他最后的力气,所以才会在那场战斗中失误,受伤……
他闭上双眼,每一次呼吸胸口处都有种火烧的灼热感觉,应该是伤到肺了,想到这里,他不由的自嘲的一笑,如今的科技水平确实高超,这样都能救活,可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特殊才会得到第一时间最为妥善的治疗,其他的伤员应该没有这种待遇,无他,只因为他是天选者,拥有很强战力的个体。
想到这里,胡悦轩禁不住感到一阵阵悲哀,不单单为自己,更是为了那万千牺牲了的突击队员,在这样的末世,人人平等已成了一句空话,在有限的资源,有限的地盘,有限的生产力限制下,每一个人都必须尽可能的发挥作用,来增加自己的价值,要不然,或许在不知不觉之中便在别人心中打上可遗弃的标记。幸运的是胡悦轩身上并没有这个标签,或许就算是他半身不遂,哪怕是瘫痪在床,别人也会想方设法拯救他,只因为他是一个天选者,一个拥有守护者力量的天选者……
这三个字过去让他为之自豪,为之感到荣耀,而现在,却仿佛千钧重担压得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想要放下却无法做到。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这句话并非泛泛之谈,当真的拥有比别人强大许多的能力之后,他可以清楚感受到肩头上那份责任的沉重,南极基地中余下的人类只有数万,而这个数字在每一天的战斗中都会逐渐削减。而且这数万还不都是战力,或者说其中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人数拥有着武装力量。一旦基地的物资耗完,突击队员全部战死,那剩下的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五分之四,绝对无法抵挡如潮的妖物,哪怕是一分一秒。
而现在,突击队员还剩下多少……想到这里,脑袋就疼的厉害,他紧闭着眼,咬紧了牙,疼的面容都为之扭曲,脑海中不断出现一幕幕画面,那些鲜活的年轻脸庞,那些一起训练一起玩闹,一起喝酒一起宣誓的英伟伙伴,那些打球时会拼个你死我活,在战场之上却又会为彼此挡刀的英雄男儿,在火光中,被鲜血沾染,低垂的双眼看不到任何生气……从高处落下,还在发出死时的悲鸣,便被数只妖物撕碎残食……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满脸灰黑的汉子拉开了腰间的炸弹,冲向了前方的敌人,用最为灿烂的方式,宣告着生命的结束……
那一幕幕让人痛心的画面是那样的清晰,是那样的真实,真实的让胡悦轩感到无比的痛苦,他想要钻进自己的脑袋,将那部分记忆全部抹去,假如可以那样的话……
每天闭上眼睛,刚刚有了些许睡意,那一幕幕便出现在浅层的睡梦之中,看到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满身是血,或是肢体不全,或是少了半个身子,站在自己面前,哽咽着哭泣着,抱怨着天地的不公,咒骂着死神的无情。
“你不是天选者吗?!为什么救不了我!”
“为什么死的会是我们?!”
“为什么!”
一声声为什么让胡悦轩从睡梦中惊醒,他粗重的喘着粗气,发现衣衫已然被冷汗打湿,这样的夜晚已不知有了多少,深受其害的胡悦轩根本无法得到有效的休息,身子状况每况愈下。
责任,肩头的那份重担压的他喘不过气,在病床之上,人们总会想到生老病死,会变得脆弱一点,他也不例外,在这无人的角落可以肆意的去正视自己的软弱,他第一次觉得天选者这个身份是那样的沉重,带来的只有痛苦,假如自己不是天选者会是怎样?
或许在那个暑假之后便回美国与家人团聚,不会觉醒,不会遇到林夕,不会遇到后头一些列的事情,平平淡淡的生活,学习,毕业以后努力找份工作,在找一个顺眼的姑娘交往,结婚生子,平淡幸福的一生,每天需要担心的或许只是庭院的草坪是不是该修剪了,家里的宠物是不是该洗澡了,老婆的生日又要准备什么礼物,自己的爱车是不是到时候该去保养了,等等等等。
那些普通人繁琐枯燥的日常生活,在胡悦轩看来是那样的幸福。也许等到末日降临时,他会搂着自己的妻子,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一幕的带来,兴许只是刹那间便会死去,那样不是更好,至少没有痛苦……不用看着那些认识的熟悉的曾经生死相许的伙伴们在自己面前一个个死去……
死者是痛苦的,但生者绝不会更好过……
心跳因为情绪的起伏加快,扯动了胸口的伤口,疼的胡悦轩禁不住倒抽一口气,左手下意识的按住了伤处,等到终于缓过劲来,他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左手无力的垂下,却摸到了一丝柔滑,那是头发……
他吃力的侧头往下望去,一个女子正趴在病床边睡得正香,黑色的长发随意的披散着,似乎感受到他的动作,那女人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梦呓,稍稍侧了侧脸。这一侧胡悦轩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是千云。
看到千云睡得这般熟,一股暖意油然而生,他不清楚自从自己受伤手术结束到现在究竟过了多久,但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心爱的女人肯定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借助天花板上那因为电压不足而过分黯淡的灯光,天选者可以清楚的注意到千云眼角的泪痕,看得出她哭过,而且不止一次,不然绝不会让眼睛这般红肿。
想到这里,胡悦轩便觉得一阵心疼,当初自己信誓旦旦的搂着她,说要一辈子照顾她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可现在,却被她反过来照顾,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他只觉脸皮一阵阵发烧,很是难受。
是啊,还有她在身边。
被战事纠缠,为同伴之死而无比难受的天选者,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个心爱的女人始终陪伴着自己,安慰着自己,自己却因为心烦意乱没有注意到这十分明显的关怀,甚至还恶语相向,此刻想来,后悔不已。
睡吧……
也不知千云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趴在床边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白兔,全然看不出平时那大大咧咧的直爽性子。
“别走……”一声梦呓传到胡悦轩耳中,他侧头望去,见千云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说梦话,也不知那睡梦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让她这般忧伤。他虚弱的伸过手,轻抚千云柔滑的发丝,曾经很多次称赞过她头发的柔滑,她总是笑着回答说:“就你嘴甜。”
那些平淡甜蜜的日子好像就在昨日,清晰的记忆一旦被揭开,便一幕幕的不断出现,将心头的黯淡与悲伤挤开,满满的占据心头的一切。
两人虽没结婚,但俨然已是一对夫妇,熟悉的好友都叫千云一声嫂子,不熟悉的则称其为胡夫人,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本就是乱世,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那些繁文缛节仪式婚礼什么的,真的不重要……
她陪伴着自己身边,在每一次战斗开始时,沉默的为他做好准备,目送着自己离开,眼中满是柔情。等到战斗结束,自己活着回去时,她又会激动的扑到自己怀中,述说着自己的担忧。这一幕幕甜蜜的画面一直都在发生着,可为何他没有多注意一些……为何没有多看她一眼,却只是沉沦在悲痛的死亡之中,沉沦在自责与埋怨中。
“你已经尽力了……”他回想起千云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当时因为痛苦而抱着头的自己被千云抱在怀中,抚摸着脑后缓缓的说出这句话,可当时被悲痛所占据的自己只是硬邦邦的答了一句:“你知道什么!”
安静,死寂的安静,当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并没有考虑什么后果,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抚摸着自己脑袋的那只手停住了动作,她没有争论,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为自己承担着痛苦,没有一丝怨言。
眼眶不知不觉中变得湿润,胡悦轩觉得自己真是个有够糟糕的家伙,为什么放着这么爱自己的女人没有注意到,却整日活在悲观之中。对啊,不是还有她吗?假如自己不是天选者,那就不会遇到他,不会遇到那个扎着马尾,总是乐观的她,那个大气的,很是潇洒的女人,那个为了帮助自己而甘愿退居二线的女人,如今已是自己妻子的女人……
过去只想着亏欠了兄弟,却何时想过已在不知不觉中亏欠了她,甚至在不经意之间已经伤害到了她。而她呢,什么都没有说,无怨无悔的陪伴在自己身边……
多少时间没有给过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多少天没有温柔的亲吻她的唇角,胡悦轩自己也记不得了,那些被战事纠缠的日子里,一切的记忆灰暗的令人厌恶,可那灰暗记忆中却有个彩色的身影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记起。
那是千云啊,他的妻子,心爱的妻子……
指尖轻轻的抚过那柔顺的黑发,千云睡得很熟,气息均匀,嘴角微微带着笑意,似乎刚才的噩梦已经结束,现在正在上演的是一场美梦,那会是怎样的一场梦呢?梦中应该不会有那样多的战乱,不会有那么频繁的生离死别,或许会像是两人过去所想的那样,在海边有座房子,每天打开窗就能看见大海,闲时就在屋檐下的摇椅上看看书,兴致来了就结伴去沙滩上散散步,看潮起潮落,日升日落……
会实现的。
胡悦轩记得当时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很认真的说,千云微笑着看着自己,也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那约定铭刻于记忆之中,以为忘记了,却只是淡了而已,淡了,却更深了,一旦想起,便会清晰的回忆起,一个细节一个字,分毫不差。
现在该去哪里找那片海呢……
他看着天花板,微微的发着楞。下界会有海吗?以前似乎没有听过。下界的人早已多次联系过南极基地,商量着帮忙撤退到下界的事情,但因为要一次性运输如此庞大规模的界门十分的罕见,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才能完全打开,而最近一段日子,附近的妖物大量增加,虽能利用速度强行穿过包围圈,但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包围圈外是另一个包围圈,大量的妖物正在追捕着这一方人类。
无法长时间停留,根本无法完美的运输南极基地的人去下界,这也使得他们整日疲于奔命,越是疲于奔命便越是无法开启界门,这就进入了一个死循环,谁也不知道何时会是一个尽头。或许等到那些妖物累了,倦了,换目标了,或是心慈手软放手了,才可以做到吧……
下界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胡悦轩曾听很多人说起过下界,从林夕口中,从末轻涵承海口中,从许许多多前来支援的下界来人口中都曾经听过。
那是一片没有战事的乐土,人们安居乐业,活的潇洒自在,没有国家之分,没有语言的障碍,想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只要不是违法之事,每一个人都尊重彼此,那里的山很青,水很甜,日子很悠闲,寿命很悠长,更重要的是那里没有妖物,不需要四处逃窜,不需要提心吊胆,不需要担心明天会否活着。
“那岂不就是天堂……”胡悦轩小声的嘟囔着,自己都觉得可笑,天堂真的会有吗?这世界已经如此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恢复原初的模样,那下界真的能够一直保持着如今的模样吗?谁也不能肯定,胡悦轩自然更是说不准。
麻药的作用渐渐散去,身子因为重伤而极度乏力,胸口处的伤口火辣辣的很是难受,他强忍住疼痛,只是不愿惊扰到妻子的美梦。
脚步声从外头响起,渐行渐近,很熟悉的脚步声,只是稍稍一听胡悦轩便能判断出究竟是谁来了。当门开启之时,他对着门口来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熟睡中的千云。梅丽会意点点头,轻手轻脚的将门带上,走到病床的另一侧,缓身坐下。
犹记得当年在欧洲小镇上初见梅丽时的模样,眼睛很大,皮肤有点黑,对什么事都很好奇,整日精力充沛,好似不知道疲累,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自己把她掷出去(为了追上带走界石的改造人),当时还需要林夕在一旁翻译。那时的梅丽好像不到十五岁,青涩的少女年纪,没有太多普通女孩的烦恼,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孩子。
而如今,面前这个女人全然看不出当年的影子,她长大了,长高了,成熟了,变的更为坚毅,那利落的剑眉便如她的性格般,直率,简单,永不言弃。梅丽看上去很是疲惫,衣服上还有一些焦黑的痕迹,似乎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
“你总算是醒了。”她压低声音,语气很是欣慰。
“我睡了多久?”
“多久?”梅丽似乎听到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曲起手指数了数,然后挠了挠头,抱歉的笑着回答:“这个真的记不清楚了。”
“刚回来?”
“嗯,杀退了拦路的妖物。”说到这里梅丽露出了一个爽朗的微笑。
“那就好。”他欣慰的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他很清楚这场战斗中必定又有突击队员阵亡,亦如过去的那一场场战事一般。
气氛变得凝重,胡悦轩看出了梅丽的疲惫,柔声催促道:“你先回去休息吧,看你气色不太好。”
梅丽很是困顿,坐在这里就有些失神,听到这话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点头应道:“嗯。”站起身往外走,却突然好像记起了什么,转头对着胡悦轩说道:“对了,陈姐说你这伤没有什么大碍,叫你不要多想,一切会好的。”说着摆了摆手,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听到那走廊里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胡悦轩闭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肺部火辣辣的,他轻声的呢喃道:“一切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