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加尔文梦见幼小的自己满怀惊恐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大概是做了噩梦又或者只是想去厕所。
那个小小的孩童赤着双脚,揉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在房间的另外一张床上,同样还只是个孩子的艾扎克睡得正香。
梦里的他背后甚至还残留着翅膀带来的沉重感。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水的味道从那对该死的畸形物上散发出来。这是他刚刚被霍尔顿医生收留后发生的事情。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一步一步地沿着对于现在加尔文来说已经陌生的阶梯下了楼。霍尔顿医生的办公室就在一楼的角落里,房门没有完全关闭,灯光在走廊上打出了一条细细的光线。
“他”因此而知道霍尔顿医生并没有睡着,但就在“他”差点儿推开门走进去的瞬间,他听见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这是在发疯,霍尔顿,你彻彻底底地疯了。”
那个男人的声音把年幼的加尔文吓住了。
“他”因此而僵直地站在门外的阴影处,因为惊恐而一动不动。
而霍尔顿医生办公室内的争吵还在继续。
“埃瑞克,冷静一点……”
接下来发出声音的霍尔顿医生。
“该死的,你让我怎么冷静?!你竟然让他活了下来,我以为就算是白痴都知道,你真正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杀了他。这样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你知道他是多么的独一无二。我没有办法那样做,我的朋友,我下不了手,他不是人类的造物,只要看到他你就能感觉到这一点。”
“去他妈的独一无二,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试验体二号还在水槽里好好地呆着呢,他的发育情况很好,你的继任者固然愚蠢而无能,但他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成果。没错,你和我都知道,我们马上就要有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克隆体了。至于他,你最好快点解决掉,他已经引起了世人的注意力了!如果有任何一个人追着他找到了你,想想看那可怕的后果,我们之前做的一切都会彻底的前功尽弃!”
“艾瑞克……”
霍尔顿医生的声音显得那样的虚弱,这是加尔文从未想到过的。
仿佛就连他自己也在游移不定,是否真的要杀死对话中的那个“他”。
而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意志就像是火焰一般坚定而灼热。
“霍尔顿,不要再继续下去了。想想艾扎克,他是个多么可爱的小伙子,你现在真正需要保护的是你的儿子,而不是一个可能会毁灭这个世界的怪物。不要忘记了我们当初花了多少工夫才让你逃出来,逃出那该死的研究所,逃出那令人心惊胆战,朝不保夕的试验……你不是跟我说过的吗?从今以后,让那些亵渎神灵的试验见鬼去吧!可现在你竟然……老天,我真想用枪轰开你的脑袋看看里头是什么。”
“这正是我犹豫的点,埃瑞克,我没法下手,”霍尔顿医生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积攒力气,“……我感到恐惧。我本以为我已经把过去的一切都抛之脑后了,我已经不再是高级研究主管霍尔顿,而只是一个普通的‘霍尔顿医生’。但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出现了。你能相信这是巧合吗?我不能。我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玩意儿希望我能让一切回归正,他非常重要,我可以感觉到,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上帝的话,我相信就是上帝让他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是的,这是上帝的旨意。”
“砰——”的一声,房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当年的加尔文完全没有听懂房间里的那场争吵。
他只是在担心自己的出现会触怒霍尔顿医生,他很害怕,因为他察觉到了霍尔顿医生正在与其他人起争执。任何一个像是他那样长大的孩子都知道惹怒一个正在与其他人争吵的大人会带来多来可怕的后果(一顿咒骂或者一顿毒打,孩子永远会是充满怒火的父母们完美的发泄物)因此他迅速地揉着眼睛,从霍尔顿医生的办公室门口溜走了,到了第二天,他对前一晚上听到的那些话已经没有什么印象(毕竟霍尔顿医生对他是那样友善而慈祥”。而等到第三天,加尔文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情了——直到现在。
加尔文终于想了起来,那段古老的记忆里每个细节都是如此清晰。
哪怕是在梦中,加尔文依旧保持了自己的冷静。
这个年纪的他终于听懂了那一次的争吵,房间里的另外一人,那个异常暴躁的男人,正是今天持枪给艾扎克轰上了好几枪,几乎要把他打成一堆烂肉的红胡子。
他在约书亚的记忆里看到的并不是虚假的过去,而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
红胡子埃瑞克确实参与了多年前开始的人体试验,他的父亲,那给了他一个温暖家庭,一直告诉他需要选择正确道路的霍尔顿医生……也曾经是那罪恶试验中的一员。
第263章
大概是因为沉浸在回忆中的缘故,加尔文并没有觉得自己睡着了——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只睡了一小会儿。
但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扇镶嵌在旧墙上,看上去已经一百年没被擦洗过的百叶窗的缝隙里已经填满了灿烂的阳光。
加尔文盯着那阳光看了一会儿,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还有尘絮在光线的照耀下纤毫毕现,然而同样的,光线之外的影子也因此显得格外浓重。可以
他听见乔伊斯和韩的缓慢而有规律的呼吸声,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侧过头去,看见那两个人正以一种一看就很不舒服地姿势躺在地上沉沉睡着了。
而在稍微更远一点儿的地方,也就是这间简陋公寓里唯一的一张床上,艾扎克紧闭着双眼,同样处于睡梦之中。
在严重的枪伤中死而复生并不是完全没有给他造成伤害的,哪怕已经隔了一整夜,他的脸色看上去依然呈现出不正常的灰白色,他的头微微向后仰着,呼吸急促,嘴唇干裂而且毫无血色,仿佛下一秒钟他就要因为极度虚弱而死去——
加尔文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虑和恐惧。
他猛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那古老的沙发坐垫的弹簧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声音。
加尔文的动作因此而一顿。
乔伊斯和韩本应该被这可怕的噪音惊醒才对,但他们只是皱着眉头转了个身,然后便继续睡去了。
“别担心,我给了他们一些缓解情绪焦虑的药物,在规定时间内他们很难被吵醒。”
一双手轻轻地搭在了加尔文的肩膀上,紧接着红鹿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他仿佛完全不需要用语言来跟加尔文沟通。
加尔文不由望向红鹿,而后他微微有些恍惚。
在这一刻,这间安全屋里几乎所有人都显得憔悴而疲惫(哪怕是强悍如乔伊斯,都在这一段时间里苍老了仿佛十岁),唯独红鹿是一个例外。
这位曾经的死刑犯,连环杀人狂和人格分裂者,就像是天生能从人类的痛苦和混乱中汲取无形养分的怪物一样。哪怕经历了这么多可怕而怪异的事件,他依然显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甚至可以说,他比最开始出现在加尔文面前时要更加英俊,更加年轻,也更加具有强烈的诱惑力。
而且他很真实。
加尔文一直都知道红鹿那格外漂亮的外表下隐藏着难以言喻的邪恶,但恰恰是因为这样,他比加尔文之前得到的虚幻美好,那所谓的家庭,父爱,平静的生活……都要更加真实。
在这一个瞬间,加尔文忽然很想亲吻红鹿。
而他也这么做了。
在最开始红鹿显得有些惊讶,但随后他便占据了主动,他给予加尔文的回馈浓烈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加尔文整个人拆分成小块的血肉然后吞噬入腹一般。
“唔……”
加尔文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闷哼,指尖用力地抓皱了红鹿的衬衫。
过了许久,红鹿才放开加尔文,加尔文喘息着,微微仰头凝视着后者的面庞。
红鹿俨然并未得到真正的满足(虽然加尔文已经隐隐尝到了自己口腔那一抹淡淡的血气),证据就是他那双碧绿的眼眸中依然闪烁着嗜血的眼神,就像是林荫深处已经许久没有吃饱的凶猛野兽一样。
加尔文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然而舌尖碰触到嘴唇某处的时候,铁锈味和淡淡的刺痛同时传来,证明加尔文之前察觉到的,那种更来自于红鹿的极度贪婪和渴求并非臆想。
红鹿确实咬伤了加尔文。
“抱歉,我有点失控。”
红鹿的瞳色变得愈发深沉,他直勾勾地看着加尔文唇上那小小的伤口中不断溢出的殷红血珠,声音暗哑下来。
“没关系。”
加尔文平静地说道。
他没有告诉红鹿的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有点渴求红鹿弄伤他——或者弄疼他。只有这种疼痛才能让加尔文产生些许地真实感。
当昨天晚上他终于意识到霍尔顿医生也与他的身世有关,他就一直处于这种虚幻的状态。
他没有感到伤心,没有震惊,没有不可置信。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的过去宛若一场漫长的,脆弱的幻梦,以至于现在的他完全找不到生活中的真实感。
谢天谢地,他的身边还有红鹿。
这人固然有他邪恶的一面,但他在加尔文空虚的生命中始终鲜明得宛若某种坐标,将加尔文勉强停泊在现实的噩梦之中。
加尔文的不对劲当然不可能逃过红鹿地双眼。
“怎么了?”
红鹿俯下身来关切地问道。
加尔文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红鹿的脸。
“我在想……你真是一个可怕的怪物。”加尔文柔和地说道,他停顿了片刻,然后冲着红鹿微笑了起来,“而我其实也是一个怪物。”
所以我才会如此的,无法控制地被你吸引。
红鹿的瞳孔微微一缩,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他坐到了加尔文的旁边好更贴近对方。
“别这样说,你是我的天使……也是我的救赎。我可能确实是可怕的魔鬼,噗嗤,我不会否认这个。但我也绝不会承认你是什么怪物。”
红鹿握住加尔文的一只手,让它贴在自己的胸口。
“不过你要是说,你是某种可以迷惑人心的妖魅,我倒是会承认这一点……因为你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牵动我所有的心神。你知道吗,若是你需要,我愿意把我的灵魂和我的心脏全部都献给你,不会有一丝犹豫。”
红鹿是笑着说这段话的,但听到这段话的两个人都知道,这段话里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假。
“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有点儿担心,宝贝。”
红鹿又对加尔说道。
“我很好,真的,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加尔文大说道,他忍不住又往艾扎克那边看了一眼,后者依然在沉睡。
“你知道吗?就在昨天晚上,我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我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巨大地谎言之中。
加尔文苦涩地说道。
霍尔顿医生和红胡子都曾经是那个可怕的造神计划的研究员。可以说,加尔文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正是因为他们犯下的罪孽。不过,出于某种原因,霍尔顿医生想办法逃出了那间研究所,改头换面用了另外一个身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加尔文的到来固然并非他的计划,但在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也确实相当固执地在加尔文面前隐瞒了一切。
至于红胡子……红胡子从一开始便觉得加尔文并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许在这之前,他一直想办法掩饰住了自己的杀意,但在约书亚让整个国家都陷入了极度混乱之后,红胡子显然将一切事情都推到了加尔文的身上。
“……他本来是想杀了我的。”
加尔文喃喃地对红鹿说道。
“所以他没有给人留下任何余地,他一开始就打算让我置之于死地——艾扎克替我承受了一切。我想红胡子原本并不打算这样做,他并没有打算伤害艾扎克,他只是,他只是没办法收手。”
加尔文不断地在大脑中描摹着艾扎克受袭时候的画面,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直之前完全被他忽略掉的细节终于被他察觉到了。
在那不断响起的枪声中,红胡子意识到中枪人加尔文而是艾扎克后,他在离开前飞快地瞥了一眼加尔文。
同时,他用一种飞快的语速和低沉到完全听不清的话语嘟囔了一句话——
【“一切都是你的错。”】
……
“一切都是……你的错?”
安全屋的沙发上,红鹿在听到这句话后不屑地冷笑了起来。
他显然对红胡子地这番话相当不以为然,但熟知红胡子行动步骤的加尔文可不会那么轻松。
“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红胡子还会想办法来到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