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一说话,太宗就觉得平日里那个讨厌鬼又回来了。他微微瞪起眼睛,不服输地道:“古往今来,哪有说皇帝气臣子的?分明是你把朕气个半死好不好!”
魏征没有与他再争辩,而是低声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讨厌的魏征惹陛下生气了。”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太宗就受不了了,鼻子发酸,眼眶开始泛红。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伤感起来。
魏征受不了地闭了闭眼,微喘着说:“陛下,您登基已有数十载,怎的还是如此不知持重?”
“朕难过嘛。”太宗委屈地道。
魏征好笑地看着他,难得地没有再骂人,“臣还没死呢。”
太宗听不得那个“死”字,眨了下眼睛,转移了话题,“魏卿,朕刚才来的路上想出一个好主意。你的儿子淑玉和朕的衡山公主年龄相当,郎才女貌,不如朕下旨为他们赐婚吧!”
魏征知道,太宗这是想给他吃一颗定心丸,让他知道魏家的子孙并不会因为他的死而变成破落户。与皇家结亲,就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魏征气喘吁吁地谢了恩,气息紊乱,显然已不适合再做交谈。
太宗怕打扰他静养,正想要告辞离去,忽听魏征唤道:“陛下。”
太宗忙道:“何事?”
“您能不能……答应老臣一件事情?”
魏征从未用过如此低声下气的语气和太宗说过话。太宗突然愣住了。他知道,魏征想要说的话一定很重要。
他屏退左右,微微俯身,便于魏征轻声说话。
魏征望着最后一个离去的太子的背影,低声道:“太子殿下……或有过错……但请陛下饶他一命……”
太宗一怔,并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太子的确犯了大错,但罪不至死,顶多是被废位而已。
魏征这样说……难道是太子还做了什么,或者说即将做出什么不可原谅的忤逆之举?
但是没有证据,这也只是太宗的猜测而已。他转念一想,有可能是魏征觉得太子很有可能犯错,而他肯定活不到那一天了,所以提前为太子求一张保命符吧。
魏征的确有几分小瞧了太宗,他没有想到太宗竟然这样敏感,在短短的一瞬之间就想出了多种可能。
见太宗迟迟没有应下,魏征有几分急了,语气不由重了几分,“难道陛下还想让当年的悲剧重演吗?!”
玄武门之变,一直是李世民心头的一根刺。那场宫变,他是最后的赢家。可手上沾着亲人的血登上皇位,那种感觉并不好受。个中滋味,只有太宗自己清楚。
“你放心罢,朕不会的。”太宗坚定地说:“朕的儿子,一个都不会有事。无论是承乾,青雀,还是……雉奴。”
听到太宗提起向来不怎么出风头的晋王,魏征敏感地眉头一动,心中暗道,陛下难道是属意晋王?可陛下最宠爱的,明明是魏王啊?
不过无论是魏王还是晋王,都不是魏征想要听到的答案。说了这么久的话,他已经十分疲倦了。魏征没有再开口,只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承诺,这便足够了。
太宗从魏征府上出来,太子远远地跟在后面。
眼见着太宗马上就要乘上轿辇,他突然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太子。巧合的是,太子的目光也正落在太宗身上。
父子二人远远相望,眼神里皆是平静中带着一丝悲伤。在这一刻,他们都有着同样的心情。以至于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他们忘记了曾经的那些恩怨情仇,好像他还是他的好耶耶,而他还是太宗寄予厚望的太子,前途不可限量。
回到宫中,太宗的情绪一直不高。他时不时地看向门口,仿佛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惧怕什么。
徐慧知道,太宗是在等魏征病故的消息。等不到结果,他心里不安生。可是他又不想魏征死。这种为难的心情持续地折磨着他,让一向好眠的太宗夜里都不安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徐慧眠浅,又担心太宗。他若未能入睡,她也难以安眠。看他这样难受,徐慧慢慢地从背后环住他,柔声道:“陛下睡不着吗?”
他将她柔软的小手包在手心里,忽然觉得得到了一丝安慰。“朕吵到你了?”
徐慧无声地摇了摇头。
“最近朝堂上的事情多,朕冷落你了。”太宗长叹一声,似乎要把全部的郁气都吐出来,这才转过身来,将徐慧抱在怀里,低头亲吻她的鼻尖,还有那如同樱花一样粉嫩的嘴唇。
徐慧还是摇头,缩在他的怀里,乖巧安静。
夜已经很深了,她睡不着,眼皮却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垂着蝶翼一般的长睫毛。
太宗看着她秀美的小脸儿,忽然就觉得慌乱了许久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生离死别,真的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或许他应该庆幸,徐慧比他年轻许多。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徐慧也要这样离他而去,他会承受怎样的痛苦与哀伤。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李二都不逗比了吧!正色
☆、第92话
太宗这样一想,忽然觉得太子那般伤心难过,甚至怨恨他,似乎都是情有可原的了。他不能理解这世上为何有人会爱上男子,他永远都不会宠幸娈童,可他能理解爱一个人的心情。或许太子对称心,当真是动了真心的吧。
搂着徐慧温软的娇躯,太宗的呼吸趋于平缓,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结果次日一早,太宗即被噩耗惊醒。宫外传来消息,今日凌晨,魏征病故了。
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他骤然听说这个消息时,还是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过去被魏征气得头疼之时,不是没有诅咒过他,希望魏征去死。可是等他当真离世之后,太宗忽然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寒风灌进那空洞里,痛得他几乎窒息,连呼吸都夹杂着疼痛。
或许潜意识里,魏征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和他对着干的忤逆臣子,还是如长孙无忌一般的挚友,是贞观盛世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魏征病逝后,太宗下旨,命朝中九品以上官员皆去赴丧,并赠予羽葆鼓吹,陪葬魏征于昭陵。
可魏征的妻子裴氏因魏征平素俭朴,不肯接受羽葆鼓吹,只用布车运着灵柩下葬。1
为了表示对魏征的敬重,太宗自撰碑文,并亲自书写在石碑上。
新年原本该是皆大欢喜的时刻,可今年的年味儿,全都被魏征的死冲淡了。
太宗常和身边人聊起魏征。除了徐慧,还有起居郎褚遂良。魏征将褚遂良举荐给太宗,是他的伯乐。除此之外,两人更是好友。魏征的死,让褚遂良也悲痛非常。即使知道在皇帝面前不该面露悲色,褚遂良也情不自禁地面露哀容。
两人悲伤到了一处,不免多了些共同的话题可聊,大多是关于魏征的。
褚遂良道:“其实陛下不知道,玄成他也常常念起陛下的好处。只是他不愿做佞臣,宁可得罪陛下到底,从来不在您面前说。”
太宗一愣,没想到魏征还有这样的一面。他还以为原本的太子党魏征,在玄武门之变后会记恨他一辈子呢。
他没有想过,其实多年来君臣间的相处,早已让魏征从内心里认可了他李世民这个皇帝。毕竟如今这样的盛唐气象,不是随随便便哪一任帝王都能打造出来的。
人死如灯灭,除了一抔黄土,什么都没有留下。
太宗早已不再记得魏征给自己受过多少气,他只知道魏征乃是不可多得的谏臣。失去魏征,是他的损失。
“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太宗叹称:“魏征的死,使朕失掉了一面镜子啊!”
贞观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太宗为了几年当初和他一同打天下的诸多功臣,命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是为《二十四功臣图》。2
功臣图的比例皆按真人大小,画像面北而立,立在凌烟阁内。
凌烟阁坐落于太极宫内东北方向,阁内共设三层,最内一层所画为功勋最高的宰辅之臣;中间一层所画为功高王侯之臣;最外一层所画则为其他功臣。
太宗自己作赞,褚遂良题阁,阎立本绘画。其中如长孙无忌、杜如晦、魏征、房玄龄、高士廉、尉迟敬德、李靖、萧瑀、侯君集、虞世南、李绩、秦叔宝等人,皆为名垂千古的治世名臣。
一位君主的手中能够拥有这么多的人才,除却大唐贞观年间,历史上并不多见。
正如太宗所言,为人君者,驱驾英材,推心待士。这般能与大臣们推心置腹的皇帝,除了唐太宗,也找不出几人了。
这日,太宗又在凌烟阁凭吊魏征。侍从忽然来报,道是长孙无忌求见。
太宗点了点头,没过多久长孙无忌便走了进来。太宗免了他的礼,淡淡问道:“辅机前来,所为何事?”
长孙无忌:“这凌烟阁建成已有些日子,臣还不曾见过自己的画像,故来观摩一二。”
太宗淡淡一笑,来了几分兴致,“你且过来,比照着让朕看看,像也不像。”
长孙无忌依言站在自己的画像旁,只见太宗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脸倒是像,只是阎立本有心巴结你,把你画得高了一二寸。”
长孙无忌笑道:“那便要多谢他了。”开完玩笑,他收起笑容,有几分无奈地问道:“臣早就知道陛下有意在凌烟阁立功臣像,却不想陛下立得这样早。魏大人虽逝,臣等却还健在……”
他一说,太宗就乐了,“是啊,朕明白你的意思。你们这些活着的人看到这些画像,或许会觉得有几分奇怪吧。要是死的不是魏卿,只怕他又要骂朕有病了。”
“魏大人若是活着,见到陛下这般追思,想来也能瞑目了。”
太宗轻轻瞪他一眼,有几分奇怪地说:“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这么说?辅机,咱俩之间可不兴那套虚的。”
长孙无忌苦笑道:“我这还不是……”他顿了顿,忽然画风一转,问道:“陛下打算原谅太子了吗?”
以太宗对魏征的追思程度来看,太宗很有可能因为魏征这个太子太师的缘故,原谅太子。
“朕心里已经不怪他了。”太宗轻叹一声,“只是以承乾的性子,实在是不适合做这个太子。等再过两个月,让他缓一缓,朕就会下诏废太子。”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长孙无忌的意料。陛下虽然重感情,但身为帝王,理智总是要占上风。不管是当年的玄武门之变,还是今日的废太子之举,太宗向来都是拿得起放得下,关键时刻狠得下心肠。
即使难以割舍,他也能从皇帝的角度分析,怎样做才是对大唐江山最好的选择。
长孙无忌点点头,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地问:“那……陛下打算立谁为太子呢?”
太宗道:“若论嫡,承乾之下,自然当是青雀。若论长,那便该是杨淑妃所出的恪儿。”
这两位皇子都是太宗极为喜爱的。尤其是魏王,当初正是因为太宗对魏王的宠爱过盛,才会引发太子的嫉妒与浓浓的危机感。
长孙无忌一听到这两个名字,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不出他所料,太宗所中意的果然是他二人。
可是在长孙无忌眼中,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乃是明君之选。
魏王阴险狡诈,令人胆寒。吴王空有蛮力,又是隋朝杨氏的后裔。真不知太宗是怎么想的,竟然将主意打到他们两个头上。
长孙无忌忍不住道:“陛下,吴王虽然年长,但他孔武有余,智慧不足,恐怕并非太子佳选。”
太宗这人向来护短,自己数落自家儿子可以,可是就是不爱听旁人说。他摆了摆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来,“回头再说吧,先缓一缓,这事儿还不急。这件事朕只告诉了你,得空的时候,多观察着些。等承乾的事情定了,朕再找你们商量。”
长孙无忌只好暂且答应下来。其实自打魏王用徐慧的事情威胁他后,长孙无忌就想方设法地搜集魏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证据。可惜魏王太过狡猾,让他抓不到小尾巴。
长孙无忌思来想去,决定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把魏王毒害徐慧的事情说出来。不管他有没有证据,以太宗对徐充容的宠爱,肯定都会在他心上留下一根刺。
与此同时深恨魏王的,除了长孙无忌,还有与魏王素来不和的太子李承乾。
魏征死后,太子悲痛之余,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之前的事情。称心的存在,还有称心死后他在东宫的所作所为,按理说不该那么快就被传到太宗耳中才对。太子毕竟是打小在深宫中长大的,稍加思索后他便推测出,这其中定然有人在捣鬼。
有人在太宗面前告了密。
理所当然地,太子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他的同胞弟弟,魏王李泰。
太子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将东宫的人来了一次大清洗。可李泰办事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将东宫人马大换血之后,太子还是没能揪出魏王安插的内奸。
没有证据,他就没有办法拿魏王如何。太子一想到是魏王间接害死了称心,就觉得心如刀割。万般无奈之下,太子决定私下豢养刺客纥干承基及壮士一百多人,预谋杀死魏王。
正坐着太子梦的魏王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已经有三波人马盯上了他。除了前朝的长孙无忌,东宫的太子,还有后宫的徐慧。
当初听了长孙无忌的那一番后,徐慧并没有立即动作,是因为她向来不会打无准备的仗。在没有证据的状况下,就算太宗再信任她,口说无凭,也不好让他随意处置了自己最宠爱的儿子。
若她拿不出证据,就逼着太宗发落了魏王,那肯定是要给人话柄,遭人诟病的。她倒是可以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可贸然行事,打草惊蛇,并非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