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简认真地回忆着方才宴席前后种种,答道:“他们堂兄弟之间太过小心翼翼,大家看着也都觉得难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根据他平日的观察,也模模糊糊知道太子与魏王两兄弟并非兄友弟恭,所以见着李欣与李象的生疏相处也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在场的小郎君们毕竟年纪都不大,眼见着身为主家的李欣都颇为拘谨,自然更不敢妄动了。
王玫抬首看向崔渊,便接道:“各家都有难事,阿实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天家兄弟之间积累的矛盾,随着这次生辰宴可能会越来越深不可解。崔简点点头,他本就不认识李欣与李象,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事。
到得点睛堂后,王玫便吩咐青娘去厨下要些清汤饼作为夜宵。而后,她自行拆了头发去了浴室。待她走进右耳房时,崔渊却跟了进来,看着她那一头披散的乌丝,微微笑道:“夜已经深了,一起洗罢。”
王玫回首横了他一眼,踏进那大浴斛中,舒适地长叹了口气。崔渊也进来时,水便漫溢出去,响起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对面的冰肌玉体虽是大半都掩在水底下,但那截露出水面的颈项与臂膀便已经足够诱人了。崔渊望着近在咫尺的爱妻,低低地笑了笑,一贯醇厚的声音也多了几分黯哑。
也不知过了多久,如波涛般涌动的水面终究渐渐止住了。崔渊唤人换了一回热水,接着便被王玫赶了出去。他回到正房的时候,崔简也已经简单洗浴过了,坐在棋盘前对着自家阿爷某日不经意摆下的珍珑苦思冥想。他学棋并不久,大抵看得出此局十分奥妙奇巧,却不懂其构思纷繁,更不知该如何解局。
“将汤饼吃了,早些去睡。”崔渊道,“你学棋才几个月,想解珍珑还太早了些。若有空闲,多寻几位阿兄下棋,说不得还会更有长进些。”
崔简应了一声,吃了小碗汤饼,见王玫还未出来,便继续等着。
直到王玫出来了,小家伙给她问了安,这才带着卢傅母等退下去。王玫用了几箸汤饼,见崔渊披着头发似是要出门,挑眉问:“时候不早了,你这是要去何处?”这种时候他要去见的,必然是一家之主崔敦。所为的,自然也不会是寻常的小事。
“庶兄的事,想与阿爷通个气。”崔渊答道。魏王与太子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确实都不是急事。但事关自家,却是一时半刻也不能耽误。虽说许多世家都会在夺嫡之时两边支持,但这并不是他们一家的做法。他们一家嫡脉毕竟子嗣尚少,根基也不算深厚,容不得这等墙头草的行为。而且,更重要的是,未来那位君王,可并不似当今圣人这般心胸宽广。
王玫拢了拢半干的长发:“魏王妃有了身孕,魏王越发踌躇满志,此事确实拖不得。四年大考眼见着就要开始了,你究竟有什么打算?”魏王如今是想方设法让自己事事都胜过太子,各种条件累积起来,“嫡子”自然亦是重中之重。先前两人均是子嗣稀少,但太子的嫡子毕竟胜过了魏王的庶子。如今魏王妃的身孕,却无形之中让太子这一脉唯一的优势也失去了。今日魏王妃与太子妃脸上的笑容,何尝不是多了几分警惕与针锋相对之意?不过,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若是魏王妃生下的是女儿,却不知魏王到时候又会是何种脸色?——不,这孩子尚未出生,一切就已经结束了。也许,他或者她,并不必面对巨大的落差带给父母的冲击。
“此时再说打算,已经迟了。”崔渊勾起嘴角,“安心罢,他们折腾不起什么风浪。”他早已经将各种意外都考虑过了,当然也有了应对之法。说罢,他便施施然地去了正院内堂。
内堂中,崔敦正在饮解酒汤,听着郑夫人说起今日宴席上的见闻。虽是些琐碎小事,但郑夫人抽丝剥茧挑了不少有意思的细节,他听着也觉得回味悠长。崔渊进来时,他只着一身中衣坐在榻上,抬起眼:“究竟有什么紧要的事,能让你又悄悄走这么一趟。”方才家来时不跟着过来,显然意味着他并不想让崔澄、崔澹两兄弟知道此事。
“庶兄投效了魏王。”崔渊答得很直接。
崔敦一时怔住了,想起前两天收到的信:“他在信中确实有几分语焉不详,但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来。你如何能断定,他已经做下了此事?”
崔渊轻轻笑了笑:“我知道,阿爷一定很难相信,庶兄居然如此愚蠢,为了谋小利而置家族安危于不顾。不过,他若不是起了心动了念,回信又何必如此含糊?至于他不曾表露出什么,自然是有人与他说了阿爷的态度。而且,我已经在信里写得明明白白,他哪有胆量敢在回信中劝阿爷改易立场?”
崔敦双目猛然沉了下来。
崔渊又道:“崔泌告知我此事,只是想挑起咱们家的内斗,也不会期望庶兄一人便能改变咱们一房的想法。当然,光是一家人心不齐,便不知道私下能做出多少事来了。找个合适的时机轻轻一推,偌大的博陵崔氏二房说不得便会应声而倒。”
崔敦拧紧的双眉慢慢地舒开来:“如此蠢物,放在外头确实太危险。幸好如今不过是个县令,若是让他走得远了,指不定会惹出什么祸患来。”不过是一个庶子而已,与家族相比孰轻孰重,自然不需他做出取舍判断。
“阿爷须得尽快修书一封给范阳郡公,改日我便带着这亲笔书信去郡公府上拜访。”崔渊接道,“四年大考,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崔家能让崔游门荫出仕,自然也能将他按下去,直到他脑筋彻底清醒为止。
“你能替我写一封信,便不能再写几封?”崔敦瞥了他一眼。
崔渊只作没听见:“范阳郡公与阿爷相交莫逆,自然有许多话需要说得明白些。”范阳郡公这样的人物,他以崔敦的笔迹写的信又如何能骗得过?而且,以两家如今的交情,坦然一些反倒更好。
崔敦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也罢,你大兄心太软、二兄又不够细致,此事便交由你做主。”身为父亲,他对四个儿子的脾性渐渐了如指掌。作为嫡长子,崔澄确实是位照顾弟弟的好兄长,但许多时候却不够杀伐果断。崔澹担任武职越久,性格便越粗疏,在不该敏锐的时候敏锐,不该迟钝的时候迟钝。崔游更不必说了,也是与嫡出兄弟们一同教养长大的,却养得眼皮子如此之浅,他亦始料未及。也只有崔渊,由内而外的狂性,却有足够的聪明才智让他如此骄傲。又因他狂到了骨子里,有几分独断之性,处理事情的时候往往是先斩后奏,反倒不会留什么后患。
闻言,崔渊笑了笑,便告退了。
此番最为紧要的,反倒是这一句话。得了这一句话,他提前做的种种事,也不至于太过出格了。至于范阳郡公的信,什么时候写不得呢?让自家阿爷多愁几日该如何遣词造句也好,时时刻刻都想着这桩家丑,也省得他到时候又莫名地心软起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三房归来
转眼便又平平静静地过去大半个月,魏王生辰宴的风光依稀历历在目,但一众高门世家的注意力却不约而同地转到了晋王大婚之事上来。且不说准备什么贵重礼物,光是那幢占了保宁坊一坊之地的晋王府,便足够让人在津津乐道的同时,更生出些许难以捉摸的想法来。
不过,眼见着便要成家立业的晋王除了说起大婚之事时有些羞涩之意外,举止行踪却与以往并无任何不同。他每日不是忙着摹本之事,便是前去禁苑为长孙皇后侍疾。一眼望过去,他仍是那个说起书画便双目微亮难掩愉悦之色的俊秀少年。与越发阴郁难测的太子李承乾、礼贤下士的魏王李泰、文武皆有所长的吴王李恪相比,他并没有太过出众之处,却仍然是备受圣人、长孙皇后宠爱的幼子——似乎也仅此而已。
至于跟随在他身后的崔渊、崔渲,在某些人心里自然只是沉迷书画之道又不识抬举的家伙。放着太子与魏王两派的拉拢不管,一心只跟着晋王掺和什么摹本之事,又不够圆滑变通,可不是将自己的仕途视为儿戏么?当然,也有另一些人却因这几人只顾着埋头做事,对他们更高看了一眼。
这一天,又到了休沐之日,崔家众人都齐聚在内堂中用朝食。虽说并非家宴,但崔敦难得在家中,公主府一家子也尚未回去,老老少少竟比家宴时还更齐全些。崔敦、崔敛望着底下的儿孙们,嘴角不由得勾了起来。郑夫人、真定长公主也微微笑着,心中亦松快了许多。不论外头如何风风雨雨,只要自家安安乐乐,做长辈的心里便无比满足了。
就在此时,老管事崔顺忽地差遣儿子崔大一溜小跑着奔了进来:“郎主!夫人!三郎君家来了!”
“三郎君”这个称呼实在离崔家众人太过久远了,不仅晚辈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是崔澄、崔澹、崔滔也略微琢磨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而坐在主位上的崔敦已经皱紧了眉,有些难以置信:“三郎?子谦?”
崔游崔子谦正在兖州一个畿县任县令,距离长安将近两千里,怎么可能突然便回到家中?便是一个月前接到他的信,这头再送信过去催他赶紧回来,他还得交接公务、收拾妥当呢!待他拖家带口地从兖州动身回长安,路上紧赶慢赶,能在腊月之前家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因而,不论是崔敦、崔敛或是郑夫人,都本能地觉得,定是仆从传错话了。
倒是真定长公主瞥了泰然自若的崔渊一眼,勾起嘴角,不紧不慢地道:“便是三郎多少年没家来了,也没有仆从认错人的道理。或许,是他接到信之后,便匆匆地赶回来赔罪了罢。”她对庶子一向没有好感,崔游一家子在她眼中远远比不过几个亲近的侍婢。区区庶子也敢擅自做主祸害全家,若不是看在崔敦的面子上,她早便命人将他处置掉了。
“他一人回来了?将他叫过来。”经真定长公主提醒,崔敦一时也忘了震惊,想起了这个庶子做下的好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崔大却接道:“回郎主,三郎君一家都回来了。”
“……”崔敦立刻扫向崔渊,嘿然一笑,“子竟,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月前给我们看的那封信,究竟是子谦什么时候写的?”带着家眷赶两千里的路,至少须得两个月。两个月之前,不过是八月下旬而已。那时候,崔渊方夺得了解头,太子伶人之事才起了风波,他也刚提醒他注意这庶子之事。换而言之,他那时候并非未雨绸缪,而是早就派人去了兖州,发觉了崔游的动向。在他这当阿爷的面前提起来,也只不过是为了过个明路罢了。而后他再一步一步地指明此事的危险性,引着他将这件事都交给他去处理,却真真落实了“先斩后奏”四字。
“那封信,约莫是中秋前后写的罢。”崔渊回道,仍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至于我盯着庶兄,大概是正月末的事。一家子人,只他在外头,我担心崔泌耍什么手段,便派了些部曲去保护他们。却不料,崔泌不但没有对他不利,反而百般拉拢于他。我以阿爷的笔迹写了几封信劝诫他,他却不知悔改,便只能催他早早地回来了。如今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彻底安心。”
什么保护他?自小便没什么情谊,他什么时候竟如此细心妥帖了?从一开始,便是盘算着去打探消息,监视他的作为罢?!崔敦、崔敛、崔澄、崔澹、崔滔都深知他的脾性,也懒得再拆穿他。毕竟,他年纪最小想得却比他们都周到许多,他们也没有颜面指责他什么。说他不信任家人?那也得那人值得信任才行!
有了这一桩事,朝食也不必再继续用下去了。郑夫人便吩咐仆婢赶紧将内堂收拾妥当,又对小郑氏道:“子谦他们的院子虽是天天打扫,但到底许久未曾住人了,少了些人气。你到时候帮着阿李将院子收拾一番,缺了什么物什尽管去库房里取便是。”
小郑氏正要应下,真定长公主却懒懒地道:“横竖也不知他们能住多久,阿嫂又何必多费心思?何况,他们可不是‘荣归故里’,犯了错还能安然地在府中住着,咱们崔家的家风何在?”她说的这些话,都是郑夫人心里想着但却不方便说出口的话。于是,郑夫人便望向崔敦,沉默下来。
崔渊轻轻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崔敦顿时觉得自己的老脸皮有些火辣辣的。
内堂中倏然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诸人隐约的呼吸声。这宁静却多少有些异样的意味。王玫想了想,低声道:“毕竟是一家人,便是有什么误解,也须得关起门来说清楚才是。”当然不能轻轻放过崔游,只是他的妻子或许知情,儿女却是无辜的。给他们一房什么教训,也不能简单粗暴地就做出决定。另外,若是他一时气急生了什么别的想法,内外勾连起来,岂不是更祸害了全家?
“九娘说得很是。”崔渊轻飘飘地接过话,“庶兄一家既然回来了,不妨见一见面再说。”
崔澄便圆场道:“许是有什么误会呢?毕竟,崔泌狡猾多端,指不定给子谦许了些什么话呢。”他本意是给崔游说两句好话,不料却是越抹越黑。为了外人区区几句许诺便蒙了心,罔顾家族的立场,这样的人留着又有什么用?专门在紧要的时候给家族捅一刀么?
不多时,外头便响起了人声,几个风尘仆仆之人随在大管事崔顺身后,朝着内堂缓步行来。为首的是个已经蓄须的高大男子,光看脸庞便与崔敦生得有几分相像,却多了些许外露的精明之态。他身后是位袅袅婷婷的女子,赵郡李氏旁支嫡女,看起来像是身体不太好,体态纤弱面色苍白。另还有一位十岁左右的小郎君,一个六七岁的小娘子,一个两三岁病歪歪的小娘子。
“孩儿见过父亲、母亲、叔父、叔母。”崔游望见内堂中众人之后,眼泪便涌了出来。待进了内堂,他更是大哭着拜倒在地,膝行着来到崔敦、郑夫人、崔敛、真定长公主面前,连连叩首。
李氏也跟着行了稽首大礼,眨眼间便泪流满面,宛如被风雨吹打过的娇花一般惹人怜惜得紧:“儿久未侍奉在阿翁阿家身前,实在是不孝。小四郎、二娘、四娘,还不过来拜见祖父祖母!”小四郎崔希和二娘崔芙娘皆是李氏所出,四娘崔芸娘则是庶出。三个孩子倒是教得不错,礼节毫无错漏。
崔渊、崔简父子如出一辙地侧了侧首看着他们,一个有些淡漠,一个则有些好奇。王玫脑中也只想到了三个字——“演技派”。影帝影后一出,谁与争锋?看着这般一家团聚的景象委实让人感动,实则过犹不及。真想不到,这三房的夫妇二人,居然是这般作态的人物,与崔家众人坦然的作风相比,完全不像是一家子。说不得,崔府当中和乐融融的氛围便会因他们一家而生出什么变故来。
“起来。”崔敦淡淡地道,“你们倒是回来得很快。”
崔游恭恭敬敬地答道:“适逢四年大考,本便是时候回来了。又从大兄的信中得知,阿爷近来身体不适,孩儿便想早些赶回来侍疾尽孝。”他抬首,见崔敦看着确实瘦削了些,脸色沉沉的也像是有些病状,便关切地道:“不知阿爷如今身体如何?可养得好些了?”
被某个不孝子捏造了病情的崔敦额角青筋跳了跳,似笑非笑地瞥了某人一眼:“倒是养得差不多了。不过,我却是不知,你大兄竟然也给你去了信。”某人到底仿造了多少人的字迹,才将崔游诱劝回来?果真是一封信也是写,十封信也是写?替一个人写也是写,替十个人写也是写?如此胆大妄为,还有他不敢做的事情么?!
崔游迅速地扫了崔澄、崔澹、崔滔、崔渊一眼:“大兄、四弟都写了信。”
崔澄眉头也动了动,终于反应过来:“也是阿爷在病中有些思念三弟的缘故,我也想着如今正是时候。”
崔澹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崔滔一向与崔游没有任何交情,也懒得与他寒暄。至于崔渊,手中已经不知拿着崔游多少把柄,更是没有必要再装什么兄友弟恭,便也只是垂下眼来。
见状,崔敦、崔敛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皆叹了口气。以前他们都觉得多子多福,如今却幡然醒悟过来:未必如此。子嗣再多,若不能教养得出众,眼界养得高一些,心性养得正一些,兄弟不齐心,家族反倒可能败得更快。如今的皇家可不正是如此么?纵然同是嫡出之子,争权夺利起来照样只认权势不认血脉。
“小四郎、二娘、四娘,还不见过诸位世父世母、叔父叔母。”李氏又低声催道。
崔希便带着崔芙娘、崔芸娘挨个给崔澄、小郑氏一房,崔澹、清平郡主一房,崔渊、王玫一房,崔滔、李十三娘一房见礼。王玫是新妇,又与李氏、崔游正式行了礼。李氏也笑盈盈地与她说了几句顽笑话,又很自来熟地抚了抚崔简的小脑袋。
“我们女眷在这里叙旧,你们这些郎君便都去书房好好说话罢。”郑夫人道。
崔敦、崔敛便带着一行人走远了。真定长公主看也不看李氏,扶着侍婢的手起身,淡淡地道:“阿嫂,我且去歇息一阵。十三娘也不适合在外头久待,陪着我回院子里去罢。至于芝娘、阿韧……”她瞥了瞥难掩好奇之色的孩子们:“既是兄弟姊妹,也难得聚在一处,便多在一起顽一顽也好。”
“待会儿我再去陪贵主说话。”郑夫人、小郑氏、清平郡主、李氏、王玫都起来送她出去。待她们回转的时候,崔笃、崔敏、崔慎已经围着崔希讨论起了课业,崔蕙娘、崔芝娘、崔英娘则拉着崔芙娘、崔芸娘说起了闺阁游戏。至于崔简、崔会、崔韧,年纪比兄长们小些,说课业也插不上几句话,便闷头凑在一处顽耍。
李氏擦着眼角道:“都是自家兄弟姊妹,见了果然便亲热得紧。在兖州的时候,小四郎、二娘都没甚么玩伴,成日里都想着长安的兄弟姊妹们呢。”
郑夫人淡淡地道:“这么些年不见,再亲密的情谊也难免淡下来。既然你们家来了,便让他们这些小辈多在一起处着。”而后,她又示意小郑氏:“阿李他们刚回来,你这当阿嫂的,帮着他们将院子收拾收拾。”她也不再提库房之类的话。不过是个犯错的庶子、庶子媳妇,何须她放在眼中呢?
小郑氏便微笑道:“是呢。阿李舟车劳顿,也很该好好歇一歇。院子的事,你便不必多操心了,尽管交给我就是。”
“让大嫂费心了。”李氏跟着她往外走,临了停住步子,回首看了一眼崔希与崔芙娘,目光越发坚定。
☆、第一百七十章 家族内务
书房之中,崔家父子兄弟几人皆顺次坐了下来。在崔敦、崔敛辨不出任何情绪的目光中,在崔澄充满复杂的视线中,在崔澹、崔滔事不关己的态度中,在崔渊漫不经心、独自出神的举止之中——双目红肿的崔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口中说起了他这些年当县令时遇上的各种事。有些事他处置得很得意,有些事他事后想起仍会后悔,有些事令他觉得稀奇,有些事却让他觉得万般叹息。这些事这些话,也不知已经在他腹中盘旋了多少时日。此番说出口,自是无比顺畅自然,字字句句、起起伏伏都无不恰到好处。仿佛他确实只是千里迢迢赶回家来与家人团聚的晚辈,对长辈充满濡慕之情,对兄弟也尽是孝悌之爱。
崔敦默然地听着他说话,心中起伏的情绪越发复杂难辨。崔氏几兄弟当中,唯独崔游是庶子出身。他生母早逝,郑夫人待他丝毫不苛刻,却也不可能如何疼惜。不过,他凭着能说会道,看着聪敏精明,也颇得崔敦这位阿爷的喜欢。不然,两个嫡出兄长的才智皆不少,嫡幼弟又是不世出的人杰,又哪里轮得上他也跟着门荫出仕?
只是,这般的聪敏精明,配上浅薄的眼界,终究是成了家族的祸患。可笑他竟丝毫不知悔改,或许还想着瞒天过海,或者凭着舌灿莲花劝得全家改了念头?
“庶兄。”崔渊倏然出声打断了他,“这些事不重要,往后大可慢慢说。我如今忙得很,也不想白白耗费时间,只想问你一句:阿爷几番去信叮嘱你勿牵涉夺嫡事,我们博陵崔氏二房只忠于圣人,你为何却应了崔泌的招揽,投效了魏王?”
他的问题太过直接,崔游的表情险些便变了色。他这嫡幼弟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说话之间不会给人留什么余地。不过,他却不知道,素来只挂念书画之道的崔渊,如今为何关心起了家族前途。而且,家中长辈们都未出口责问什么,他却径直丢出了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于是,刹那间,崔游神思千回百转,隐晦地看了崔澄一眼。
家中兄弟们都知道,崔渊的才智可称得上绝无仅有,崔敦一直存着引他入仕庇佑家族的心思。只是,嫡长兄毕竟是嫡长。于礼法而言,崔澄是未来的一族之长,又是否容得下说不得什么时候便夺了这个位置的幼弟?不错,崔家看起来其乐融融,兄友弟恭。但有时候,或许就缺这么一眼,就缺这么一个契机而已。
这一眼落在崔澹、崔滔双目当中,两人都眯起眼,收起了事不关己之色;这一眼崔澄同样看得很清楚,心中所有的复杂不忍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一眼当然也逃不过崔敦、崔敛的两双利眼,崔敦并未勃然变色,崔敛却隐约到了暴怒的边缘。
“崔泌给庶兄许了什么?”崔渊侧了侧首,挑眉浅笑,“一条直上青云之路的仕途?七品、五品、三品,甚至于公侯爵位?又或者,侄儿侄女们未来的前途?博陵崔氏二房的族长?人心不足蛇吞象,莫过于此。”
听完这几句话之后,崔游本能地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岌岌可危。他迅速起身,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对崔敦、崔敛道:“孩儿不敢!孩儿有自知之明,自是不敢肖想什么位极人臣、族长之位!只是,魏王素有威望,确实比太子更有明君之相!如今太子亦不过是穷途末路而已!咱们博陵崔氏二房若欲更上一层,怎么能袖手旁观?!他日若魏王登上大位,我们岂不是会被安平房压上一头?!”
崔敦垂首凝视着他,忽地笑了起来:“子谦,将你放出去,果然把你的心也养大了。”
崔游浑身一僵,猛地抬起首:“阿爷!是孩儿错了!!孩儿不该不听阿爷所言,与崔泌虚与委蛇!”他满面悔恨,嚎啕大哭,一双眼里透着真切的惊恐,更有隐晦的野心与不满。
崔敛冷哼了一声:“你确实错了,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崔敦立了起来,和缓道:“赶了两个月的路,想来你也累了,就好好在家中歇息一段时日罢。至于大考迁转之事,自有我替你做主。”顿了顿,他淡淡地道:“魏王又如何?也管不得咱们家的家务事。”
崔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继续大哭。崔澄、崔澹、崔滔皆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崔渊行了个叉手礼,却道:“人人都休沐,偏我却忙得很,成日都不得空闲。阿爷、叔父,晚上再回来与你们说些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