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乘月知道这个人是故意的,但他有错在先,路许抓着他的把柄,肯定不会放。
他突然发现,面前打扮得像个大学生的路许,衣着好像也没他想象得那么整齐。
浅蓝色连帽衫被人蹭了块褶皱,白色运动裤上沾了烟灰,运动鞋上还有刚刚live时被人踩着的脚印,和平时的路许全然不同。
江乘月动摇了,他有些口渴,拿了桌上的一瓶矿泉水开始拧瓶盖:“那路哥你说,我尽量满足。”
“尽量?”路许掀了下眼皮。
“我们回去再说。”江乘月声音渐小,吹了吹因为拧瓶盖泛红的手心。
他刚连着打了好几首歌,现在胳膊和手都使不上什么力气。
路许是在国外长大的,很少见到像江乘月这种说两句话就会害羞的漂亮男生,他取过江乘月手里的矿泉水瓶,拧开递了过去:“那我们现在回去?”
这次,江乘月又犹豫了。
倒也不是不想回家,只是他半小时前,刚刚接受了一支本地老乐队的邀请,要帮忙在一档综艺节目中,临时担任他们的鼓手。
“待多久?”听他说完的路许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任何要发火的意思。
但江乘月还是有些担心他会不高兴,这种心情像是悬吊在窗户上的小风铃,不知道风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铃声够不够悦耳。
“两天……”江乘月说。
“意思是,周三回家?”
“嗯。”
路许没说行不行,只是问了另一个问题:“我记得你周二晚上有选修课?德语?”
“我……”明明是男朋友在问问题,江乘月却忽然有了一种被长辈拎着耳朵教训的错觉,他内心忐忑,声音也越来越小,“我要翘课啦。”
路许:“……”
“别怕我。”路许揉揉他头发,“我只是问问,不是你家长,不会打你屁股。”
“家长可能会管你逃课,但男朋友不管。”
其实,江乘月渐渐地能感受到,路许其实一直在调整跟他之间的相处方式,路许在试图减少他们两人之间因为年龄带来的隔阂。
“那你去帮我上?”江乘月得寸进尺般地试探了一下。
“想都不要想。”路许的目光顿时变得危险起来,“周二录完我让人开车接你回去,回去了我再一起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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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请江乘月协助演出的是一支叫“无绛”的老牌乐队,这支乐队成立了十多年,一支不温不火,鼓手来来回回地换了好几个,都不尽人意,老乐队眼看着就处在解散的边缘,签约的唱片公司给他们找了个以乐队为讨论话题的综艺节目。
这节目每期邀请一支老乐队,打打感情牌,再唱上几首歌,在当地的乐迷中算是小有人气。邀请江乘月是“无绛”的签约公司所做的决定,江乘月年纪轻,人气高,因为长得好看,还拍过知名时尚杂志《cocia》的平面图,在他们本地圈子里的标签是ins网红鼓手。
唱片公司想借用江乘月在年轻乐迷里的人气,救一救快要解散的无绛乐队。
而江乘月也有自己的考量,梦镀要想把乐队的名声打出去,光有那一场在livehouse的演出是不够的,在非自己主场的地方,他们需要更多的舞台,也需要当地老乐迷的认可。
路许有工作,没法在这边久留,把助理王雪留下来,跟着江乘月去录制现场。
王雪刚从时装周秀场杀回来,礼服裙外套着白西装外套,左手拎了一只黑色铂金包,右手提着先前路许要求买回来的四川小吃。
“走吧,我开车。”王雪说。
乐队节目录制的指定地点在另一个城区,王雪的车是从宁城开过来的,车后边摆了一排毛绒玩具,其中有两只抱在一起的小猫玩偶,很温馨。
“是不是感觉跟我的风格不太符合?”王雪问他,“是我男朋友放在那里的。”
“没有,很可爱。”江乘月乖乖地坐着,没有乱碰别人的东西,“王雪姐姐,送我来这边,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那必然是没有啊。”王雪往高速路上打了个方向盘,“路老师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没让我跟着他,对我来说,就是放假。”
江乘月陷入了沉思,周围人都知道路许最近很忙,但路许好像,还是尽可能地腾出时间在陪他,不得不说,路许真的是个很好的恋人。
“你放心去玩吧。”王雪说,“我也刚好休息一天。”
这个地方节目的录制地点,是一处不大的户外舞台,为了确保live的氛围,现场竟然是有乐迷的,江乘月坐着王雪的车,从观众区附近经过时,觉得在场的乐迷都很陌生。
这是真正的老乐迷,这些人听着八九十年代的摇滚乐成长,对音乐的审美很刁钻,没什么技术含量纯粹靠编曲制造记忆点的流行乐都入不了他们的耳朵。
对于无绛乐队借用新生乐队人气鼓手这件事,来看现场的老乐迷并不满意——
“无绛什么时候要靠十八九岁的小崽子带人气了?无绛一年不如一年,找来的鼓手要么技术烂要么无脑约炮,照这样下去,他们快解散了吧?”
“那什么公司的决定吧,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有点流量就能玩音乐了,那电视上的一个个小明星,鼓棒都不会拿,就敢声称自己玩乐队。”
“这小鼓手也是,待在自己的舒适圈里不好吗,非得来砸无绛乐队的场。”
老乐队唱了十几年,没什么成绩,除了签约公司微博的签约预付款外,几乎没有其他收入,出来商演也是自己扛设备,没有任何经纪公司的人陪同。
接待江乘月的是无绛刚过40岁的主唱兼贝斯,叫胡敬忠,个子不高,穿着件咖色的外套和灰扑扑的牛仔裤,头发乱蓬蓬的,不修边幅,眼睛里还有红血丝。
这支乐队成员的年龄,普遍都在30岁以上,岁月在他们的眉心和眼角都留下了时间流逝的痕迹。江乘月很难形容在看见他们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看见了生活对人的打磨,也看见了所谓“梦想不死”的未灭之火。
胡敬忠的年龄是他的两倍多,衣服上有股廉价的烟草味,人却很和善:“刚刚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听了点不入耳的话?”
“还好。”江乘月摇头。
他听惯了。
凡是要把作品展示给人看的,都承担过骂名,他不至于这么脆弱。
“你别紧张。”胡敬忠说,“等下演出尽力就好,我们原本就是要解散的,节目效果不好,怪不得你。”
无绛乐队是真的缺鼓手,原本只想找个过得去的,帮他们走完这一场live,没想到经纪公司那边联系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小朋友。
不是胡敬忠不相信江乘月,他玩了十几年了,他知道圈子里不乏年轻有为的鼓手,但摇滚时代终究已经没落了,能玩得出彩的年轻鼓手太少了。
一个即将解散的乐队,又怎么会挑借来的鼓手好与不好呢。
毕竟是上节目,导演要求所有入境的乐手都要带妆,无绛是玩了十几年也没出圈的小乐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没人给化妆师造型师塞红包,化妆师把脸板得死死的,连着他们借来的鼓手江乘月一起不给好脸色。
江乘月坐在化妆室的镜子前,正回着路许的消息,化妆师忽然走过来,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手机,举着一件老气的长风衣说:“去把你自己身上的衣服换掉。”
无绛乐队都是老实人,主唱胡敬忠自己刚才被甩了一通白眼就算了,到底还是看不过公司请来帮忙的小朋友被欺负,刚要开口劝阻,门边传来了一个女声:“上你们这种节目,难道不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吗,你没资格要求他换衣服。”
江乘月坐着没动,王雪把刚买的一杯黑咖啡放在了他面前:“不知道你爱喝什么,我就按路老师的口味给你买了。”
“谢谢,这个挺好的。”江乘月说。
王雪穿的还是nancy deer的短款礼服裙,她把手里的包放在那化妆师面前的梳妆台上,人往凳子上一坐,问化妆师:“听不懂?”
“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的工作?”化妆师问。
王雪莞尔,递出一张名片:“nancy deer区域助理,c省电视台特邀造型师,鹿与南希旗下三家时尚杂志创意总监,王雪。我去过的节目后台比你多,别在我面前玩那一套。”
化妆师接过名片,愣住了,她只听说过这两天时装周,鹿与南希的核心团队来看展了,却没想过在自己这种小地盘还能见到时尚界王雪这种级别的人。
但王雪显然和路许不同,她说话很会前倨后恭那一套,她冲着江乘月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孩子身上的衣服是路设计师亲手做的,我们路设计师打了招呼,让我盯着,他今天必须一直穿着。给个面子,别为难我,行吗?”
化妆师点点头,转身赶紧离开了。
江乘月坐在镜子前,觉得自己的脸颊和耳尖都热热的,无绛的主唱举着手,想给王雪鼓掌,但大约又觉得自己没立场,手僵在了半空中,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
江乘月尝了一口黑咖啡,用手机搜索了“无绛”这个乐队名。
一张十多年前的照片映入了他的眼帘,那是无绛刚刚成立时留下来的合影,照片的画质很差,但江乘月能看到,那时无绛乐队的成员,也才20岁出头,是最年轻的时候。照片上的几人似乎刚完成了一场演出,头顶是灯光,背后是乐迷,那时的他们眼睛里满是希望,还没有现实刻下来的痕迹。
只不过十多年的岁月匆匆而过,当初的青年老了许多,乐队一路飘摇,也终于要到了走不下去的时候,要说不遗憾,那不可能。
“你们……要解散,是因为缺钱吗?”江乘月问。
“钱是一方面吧。”主唱胡敬忠说,“我们跟十几年前不一样了,人人都有了家庭,该收收心了,而且,乐坛也不比当年了,我们老了,该退出了。”
黑咖啡的苦味很浓。
江乘月比谁都能懂,当现实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时,梦想的不堪一击。
所以他没劝,只是说:“那不论如何,这场全力以赴吧。”
无绛是存在了十多年的乐队,live上要唱的都是自己的歌,胡敬忠问江乘月要不要在后台试听一下录音,江乘月却说自己已经听过了。
“高中的时候,在小酒馆兼职打碟,听过你们的几首歌。”江乘月如实说。
胡敬忠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你玩鼓的时间,还真的挺早。”
“还行。”江乘月说,“对了,我不是学院派,我的鼓里,可能会比较多地有自己的想法,我更注重推情绪,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晚上九点,路许在品牌亚太分公司的办公室里,收到了王雪给他发来的一段录制现场的视频。
这个live现场规模很小,台下的乐迷大约只有100来人,路许其实不太能明白江乘月这样的已经初步具有人气的鼓手,为什么还要去帮这样的小众乐队演出,但他也没阻止。
和之前在上海livehouse的那场演出不同,这次江乘月的出场是没有欢呼和掌声的,台下的乐迷不认识他,唯独知道的只有他身上网红鼓手的标签。
歌是无绛的老歌,乐队唱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按对和弦,江乘月这次用了双踩,凭借着敲击的力度把军鼓玩出了不同的音色。
胡敬忠的眼神,渐渐地变了。
鼓是乐队的灵魂,从第一任鼓手离队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干净的鼓点声了。
江乘月的手腕太稳了,手肘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每一次敲击都踩在点上,情绪也跟着音乐推了上去。
胡敬忠这才开始认识到,签约公司没有糊弄他们,给他们借来的这个十八九岁的小鼓手,真的是来救场的。江乘月也没有用最基础的节奏型,而是有自己的加花。
而江乘月演奏时的视听效果,几乎都拉满了。
都是玩了十几年的音乐人,他能感受到的,同乐队的人也能感受到,他手里的拨片拨出了平时没有的力度,贝斯声闯入鼓声里。
乐迷或许不懂架子鼓,但他们能听出来好不好听。
胡敬忠唱了很多年,唱没了热情,也没了力气,今天却像是忽然振作起来了一般,找到了几分自己年轻时玩摇滚的劲儿,这首原创歌陪着他们十多年了,从来就没像今天这样,让他热血沸腾。现场仅有的一百多个乐迷纷纷举起手,致以摇滚金属礼,一曲即将走到尽头,江乘月双手抛出鼓棒,鼓棒在空中转了三四圈,被江乘月原位接回,一阵重音边击推起情绪后,进入歌曲收尾。
无绛的乐迷哭了,台上的主唱胡敬忠也哭了,无绛的现场,已经很多年没有活过了,逐渐收尾的键盘音里,胡敬忠举起手中的贝斯,重重地砸在了舞台上。
琴弦崩裂,乐声才止,一支乐队关于音乐的诠释戛然而止,又仿佛从弦断之处生出了无数的白鸽,飞往万户千家。
江乘月轻轻喘着气,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没时间擦汗,瞧见王雪举着手机拍自己,抓着鼓棒,冲镜头的方向,弯了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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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乘月回到他和路许的住处时,刚好是周二晚上十点,他刷卡进了门,逛完了一楼的走廊,才发现路许好像不在家。
洗漱完的他觉得有些饿,从冰箱里找到了吐司面包,觉得没什么味道,踮脚去够最上层柜子里的辣椒酱,一只手从他的背后伸过来,拿着辣椒酱的瓶子,放到了更高的柜子顶上,这下他彻底够不着了。
“路许?”江乘月有点生气地转过头。
“嗯。”路许站着,没有帮他把东西拿下来的意思,“玩好了?还知道回来?”
路许不高兴,江乘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