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肃现在看上去比以前更加稳重,但似乎有点害怕解臻,一直垂着头,并不敢抬头与他二人对视。
陈殊拿着信纸默了一会,他的目光在尸首后面的“恐祸端西起,非人力所能抵御,望吾徒做好唯坏之预备”这句话上停留了一会儿,还是将信纸还与解臻。
“师父虽然平时游戏人间,但在决断上从来不会随意揣测。”解臻接过陈殊的信,垂眼看着,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大变,但眉还是轻轻蹙起,看上去有些不安,“他应该是看到了什么,这才向我预警。”
解臻的师父是寒山渺渺剑尘雪,剑尘雪名列江湖录第一,理应是当世第一人,连他都要说无法用人的力量抵抗这样的话,恐怕西锤的危险比想象的更加恐怖。
西锤一旱就已经将近两年,且旱地还有向旁边扩展蔓延之事,朝廷这两年拨出大批的银两赈灾,在这灾害面前也是杯水车薪。如今这场旱灾影响的已经不仅仅是厉国的西部,就算是陈殊刚刚回来的东部尚州,也因为朝廷加重赋税,物价不停地上涨。
这一切初现弊病,可若长持已久,厉朝朝政维系只会越来越艰难,对解臻也越来越不利。
更何况,看剑尘雪的意思,这大旱还会继续向外蔓延,就算是京城、与西锤背道而驰的东面亦不能幸免。
而现在的东部,也确实许久未曾落雨。
一时间,房间里的三人都陷入沉默。
御书房内的灯烛静静地燃烧着,将室内照得敞亮。隔了一会儿,陈殊的声音打破宁静:“剑太傅至今未回,很可能是在找寻破解旱灾的法子。我明日也启程去西锤,看看旱地里到底有什么……”
他说着,还想继续说下去,忽然看到解臻的手颤了颤,男人的指尖轻轻收拢,半张侧脸笼在阴影里。
陈殊一愣,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话渐渐止住了。
解肃则听到一半,闻声帝王带回来的人说要去西锤,不禁又暗自打量着眼前的人。
剑太傅去西锤的时候突然,但他本领高强,拥有飞天遁地的能力,去西锤应该有足够的把握自保。可眼前的青年看上去年纪比剑太傅要小好几轮,比皇宫里的侍卫还要瘦一些,这样的人去西锤真的没事吗?
他心中好奇,却见青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道:“这次去西锤,我会小心行事。”
解臻没有作响,只是抬起眼看向站在身侧的青年。
青年的容貌就在眼前,烛光在他身后散发着光晕,柔和了青年的轮廓,仿佛这一切如梦似幻一般,镜花水月,触碰即碎。
他不想对方离开,可那人眼中的坚定又入他的眼中。
“好。”解臻侧脸离开阴影,原本抬眼的眼眸又垂下来。他将收拢的手指拢进袖间,轻轻笑了声:“西锤危险,这一路上一定要保重自己。”
陈殊眼睛慢慢睁大,目光亦跟着轻轻亮起,烛光印入,仿佛如同点亮的神采,他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
既然决定要出发前往西锤,陈殊很快开始着手离开前的准备。
这一次归来,他手中带着乔姓青年给的储物戒指。这储物戒指也不知是何原理,竟然拥有能够容纳一个宫殿的空间,陈殊见此物如此好用,便特地准备了几十口大缸,上面盛满足够多的清水。
西锤干旱,解决水源问题便足以陈殊一人单枪匹马深入旱地,查找这次旱灾根源。陈殊等着宫人将水补给完毕,便驱散旁人,将这些水缸一股脑全部收进戒指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随后,陈殊又去御膳房取了足够多的干粮。
他的这幅样貌是宫中新人,很多人并不认识。但干粮和水缸都是解臻下令去做,宫人明面上不敢违抗,私下里却在好奇地讨论这位出现在皇帝身边的男子是什么身份。
据、据说……这男子昨夜还是在皇上的寝宫中过夜的。
陈殊六识发达,宫人的讨论难免会有一些落入耳中。他听有人说自己是解臻的男宠,不禁愣了愣,随后又牵开嘴角忍不住笑了笑。
他本来就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这一次回来和解臻重逢,他放弃了很多事情,这些外人的闲言碎语自不足为提,更何况他在心中早已经释然。
一切路上所需打点妥当,解臻又送过来他往日用过的玄铁胚。
玄铁胚在和太乾生死阵中遗失,后来陈殊用了许多兵器,都觉得没有这根大棍子用得顺手,看到解臻递与他的时候,他又惊讶又欣喜,取过玄铁胚比划了一下,只觉得棒过随风,就连罡气都收发得自如很多。
解臻看他用玄铁胚用得高兴,又取过两个小盒。陈殊一一打开,却见上其中一个盒子躺了一副银色护腕,护腕上有些旧的痕迹,但在光线的照射下依旧闪着熠熠光辉。
这是解臻曾经送与他的护腕,他曾经丢弃过,嫌它是自己的枷锁,曾经想变卖过,觉得它是累赘,然而每一次丢失后又完完整整地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陈殊目光闪动,看着银光里自己的歪歪扭扭的倒影,复又轻轻一笑,重新拾起,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第二个盒子里躺着的则是一把木质的小刀。
看到小刀时,陈殊微微一愣,轻手探入盒中,捡起这刀反反复复又看了许久。
木制小刀是当初他误打误撞以为长明是系统的时候向它讨要过来的,至于长明到底为什么会将这样神奇的木刀给他恐怕永远也不能得知,然而这把能抵挡一切物理伤害的小刀的的确确又在许多次危险中保护了他,也保护了解臻。
“这是乌延珀派人送回来的。”解臻见陈殊目光在木刀上停留,道,“此次西锤危险,你带上可以防身。”
“好。”知道解臻担心,陈殊没有推拒,将小刀佩戴在身上,笑道,“等我此次西锤回来,再将这刀还与你。”
解臻低声一笑。
陈殊看着解臻的笑容,心中大动,忍不住又和解臻说了几句道别的话,这才起身离开御书房,前往马厩取马。
马厩位于皇家校场的旁边,陈殊虽然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到皇宫,但对宫内分布早已经轻车熟路,他途径校场,却看见一个不高的身影正在场上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
身影穿着玄色劲装,他手中的长剑比他的手臂还要长上许多,挥舞起来十分费力,此时察觉到有人经过,立刻往来人看了一眼,见是昨日和皇上一道回来的青年,连忙收剑往陈殊一拜。
“拜见大人。”解肃恭恭敬敬道。
陈殊回宫才一天,并没有人知晓他的身份,见解肃如此大礼,陈殊停下脚步道,忍不住好奇道:“你怎知我是大人?”
“能走在皇上身边的,都是世间俊杰,我不知道您的名字,所以只能称是大人。”解肃回道。
好一个谦逊的小孩。
陈殊目光往天上的烈阳看了一眼,在解肃的脸上的汗渍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这么热的天,是皇上让你在这练剑?”
“不是。”解肃摇头道,“是剑太傅让我练的,他说水滴石穿,我虽然笨一点,但只要坚持,一定可以练成他的剑法。”
“……”剑尘雪据传已经离开皇城月余,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还在坚持,陈殊心中暗暗惊叹。
解肃目光却也在陈殊的身上打量,他犹疑了一会,随后抬眼认真地看着陈殊道:“大人,你说这次西锤真的会像太傅说的一样很危险吗?”
“不会,我不会让它出事。”去西锤解决旱灾本应该是一年前要做的事情,这次他既然回来,必然不能让这灾情再延续下去。陈殊回道。
“那你和皇上能够找到太傅吗?他离开很久了,我其实、其实很担心他。”解肃又道。
陈殊点了点头,随后目光又露出一丝讶异:“我会帮你找到太傅,嗯?……皇上?”
解肃也看着他。
陈殊微微蹙起眉。
解肃看着陈殊讶异的神情,“呃”了一声,他挠了挠脑袋道:“皇上昨夜又布置给我一堆任务,让我代他打理朝政……我以为皇上会和大人一起,难道不是吗?”
第219章 一起去
“……”不是哦, 解臻没说要跟着他。
陈殊眯起了眼睛。
解肃看到陈殊神情有异,不曾答话,心里咯噔了一下,额头上有汗滴落:“呃……大人不要误会……刚刚都是小臣的猜测。是小臣妄自揣测圣意了。”
陈殊看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眉目微缓, 终于俯身从身边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对方, 笑道:“我听皇上说, 这半年来你一直在处理政务,怎么样?累吗?”
解肃总觉得眼前的青年眉眼温和,虽然看上去十分陌生,但身上的气质不知怎的竟然有一种隐隐的熟悉的感觉, 此时靠近, 这种感觉更是在他心头萦绕。他看着对方递过来的帕子, 迟疑片刻后还是道了声谢, 接过小心道:“其实还好,以前会有剑太傅帮我拿主意, 就是太傅走后,很多事情我总是做不了主。”
“为什么做不了主?”陈殊又问道。
解肃只和剑尘雪说过政事, 听到青年问来, 整张脸顿时扭成苦瓜脸。他默默地低了下头道:“朝政是家国大事, 关系天下风云变幻,这样的事情交给我,就怕走错一步,后面步步亡羊补牢。”
他说着,又有些丧气:“而且剑太傅走后,我的批复好多臣子都不满意,我资历那么浅, 他们也未必会按照我的批复。”
男孩的声音低沉,不同于普通孩子的沉重。陈殊递过来的帕子也不禁被他拿在手里,渐渐地拧成一团。
太阳高照,天空下充满燥热的气息,解肃脸上的汗水越冒越多,滴滴答答地在落在地上,泛出水晕。陈殊沉默了一会,随后轻身蹲下,拉过男孩手中的帕子轻轻地在对方额头上擦了擦,随后轻轻笑道:“谁也不是生来就能那么厉害,你只是走在这条路上,就算走错了,现在也有皇上在后面撑着,不必如此担心。”
男孩抬起眼。
青年的容貌就在他的眼前,在阳光下看上去有说不出的俊美柔和,他还在抬手擦拭着自己的汗道:“至于朝政之事,执政者举棋无悔,若你心中都还尚存犹疑,又何以让朝中臣子服众?这世上的人大多畏强凌弱,只要你的内心和外表比他们还强,就不会感到害怕。”
解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要怎么变强?”
“剑太傅不是教你了吗?”陈殊笑道。
“欸?”解肃忽然想起之前说的话,复又看看手中的长剑,慢慢睁大眼睛。
看男孩在思考,陈殊抬手轻轻抚摸了下解肃的头发,这才笑着起身从校场离开,拐进了马厩。
皇家马厩里养着的都是能日行千里的宝驹,陈殊随意挑了匹健硕的黑马,牵出马厩的时候忽然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往旁边周围多看了几眼。
旁边安安静静的,除了马倌在准备饲料,并没有多余的气息。
想到解肃刚刚说的话,陈殊狐疑地收回目光,这才跨上马匹,沿着宫道离开皇城,择了地图上的道路往西锤的方向前行。
他并没有让马匹放蹄狂奔,而是一直控制着速度前行,结果一人一马奔出十余里也没见多少人影。陈殊见状,又再度慢慢放缓行程速度,在道路边的茶铺上休整落脚。
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陈殊又用六识在身边探测了几次,依旧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他微微皱眉,暗道自己是不是多疑了,正在茶铺中点了些白粥填腹,忽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眼角扑腾了几下。
陈殊一愣,连忙下意识地看去,入目的却是一只银色的蝴蝶正在他的颊侧轻轻地扇着翅膀。
“去去去,哪里来的蝴蝶,别打扰我家客人吃饭!”旁边有店小二端上配菜,立刻挥手驱赶道。
“……”陈殊默默地看了蝴蝶一眼。
这银蝶被人所惊,立刻在陈殊颊侧散去,却没有飞远,等到店小二离开后,这银蝶又轻轻一晃一晃地贴了上来,似喜欢上了陈殊身上的味道,几次在陈殊身边飞舞,始终没有离去。
它的翅膀上还带着漂亮的花纹,甚至还吸引了不少小蝶也飞过茶棚,在陈殊的身边徘徊。
这天确实是花开季节,有蝴蝶出现并不稀奇,但有蝴蝶粘着一个客人,茶铺里面不少人都往陈殊多看了几眼,但见这来的年轻人容貌俊逸,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陈殊本就一头短发,让别人参观了不少回,此时被人关注倒并不在意,他低眉喝完粥后,便起身解臻,只是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离开的时候青年唇角勾了勾,重新跨上马匹。
他重新往西锤进发,这一次的速度却快上很多。宫中的马匹本来脚程飞快,此时陈殊全力驭马,在官道上更是一骑绝尘,速度快得惊人。
原本在陈殊身边徘徊不去的蝴蝶哪里敌得过马匹的速度,不过一会儿便散个干净,唯有最初的银蝶竖着翅膀停在陈殊后肩,随着马背的起伏上下颠簸。
然而这样的奔跑并没有维持多久,陈殊驭马越行越远,等到了偏僻的道路上时,那原本在黑马背上修长的身影忽然晃了晃,整个人竟然往马背一侧倾斜。
“啊——”短发青年发出短暂的轻呼,人已经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整个人“砰”地一声摔在路面上,身体因为惯性往前滚了滚,随后伏在地上没有了动静。
黑马又往前奔出数丈,随后似发现背上的主人出事,慢慢停了下来。
官道上很快只剩一个浑身沾满尘土的青年,和一匹在原地茫然地踩蹄的马匹。
时间慢慢地推移,也不知隔了多久,这官道上再度响起一道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正飞快地往前赶路,驭马来到此处,忽地看到官道上伏着的人影和黑马,脸色瞬间大变。
“吁——”在有人的喝止中,这原本急促的马蹄也瞬间停缓下来。来的人尚还没等马匹站稳,人已经飞快下马,飞身往前面伏着的人影掠去。
“陈殊!”他几乎是冲到官道上伏着的人,整个人俯身蹲下,连忙翻过地上伏着的人的身体,声音带着紧张和颤抖。
伏着的人露出侧脸,眼睛在碎发下紧紧闭阖,并没有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