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南风像个受气的孩子般,带着大而惊怖的眼睛,茫然凝视着高修旸。
“你……”
最先冲动的是年纪最小的戴兴宁,高修旸毫不犹豫地冲他身侧开枪,戴兴宁吓了一跳,被面色冰冷的单秋易护在身后。
“你们,一个都不许走!”
高修旸严苛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渗出丝丝寒芒。
付南风好像有一瞬间失忆。他忽然记不得自己是谁,忽然记不得眼前的人是谁,忽然记得不得身在何处。直到他发现,那人枪口对准他的姿势是那么沉稳淡定,他才缓过神来,一一想清了上述问题。
他是毒贩的儿子付南风,眼前的人是越城禁毒支队的警察高修旸,他现在正要逃离越城,高修旸这个卧底终于爆出身份,拿枪对着他,阻止他离开。
“……你是……警察?”
付南风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似笑非笑地喃喃自语,整张脸上呈现一副扭曲的表情。
高修旸是警察,高修旸竟是警察,原来高修旸是警察。
他真不该信任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该。付南风原是抱着强烈的怀疑和戒心,但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小心翼翼,不再战战兢兢,他开始惦记高修旸,开始把重要的事交给他做,开始把他归为“自己人”。
高修旸曾经在禁毒支队的大门前,面对朱开旭毅然选择投奔付南风;高修旸曾经在泳池派对上,受伤了也要跳下水“玩游戏”;甚至就在今天,赌场开业庆典之前,高修旸还对付南风说,“我在脑补我们未来的美好生活”。
然而此刻,付千城生死未卜,付氏前景堪舆,付南风深陷困境时,那个本应站在他身边,最坚定、最忠诚、最无私拥护他的人,却成了这场浩劫里,最大的叛徒。
北去夜总会里究竟谁是内鬼,南美交易缘何失败,警方如何知道旧日湾运进毒品,然后在赌场埋伏伺机,将付南风等人斩草除根?
付南风这时才明白,原来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情的战争。他一直在掩耳盗铃,由掩耳盗铃而信以为真,因信以为真而死心塌地,因死心塌地,而自取灭亡。
雷声愈加沉重,海岸天边传来不知名的咆哮,像一头猛兽张着血盆大口。
付南风突然像发疯似的,一把拽住高修旸,将枪口抵住自己胸膛高喊道:“你开枪吧、开枪啊、开枪呀!”
连续三声吼叫让高修旸来不及反应,戴兴宁要上前拉住他,被单秋易挡住,靠在纪还彬怀里的邱天声满是茫然。
“开枪、开枪、开枪!”
高修旸手里的枪一下下撞着付南风的胸口,他能把“一个都不许走”说得斩钉截铁,可心中却满是挣扎。
付南风的眼睛像天际寒星,最后一声“开枪”没喊出来,断在嗓子里,咽进肚中。
他倏地笑了。他听见站在对面的朱开旭,本以为是对抗他们的唯一警察,竟劝他道:“付南风,你别这样……你知道高修旸为你付出了多少。”
哼,为我付出?付南风冷脸去看高修旸,眼中水雾愈盛,委屈夹杂着愤怒在心中翻滚。他心中在怒吼,在质问:
高修旸,我不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多少,可你又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我带你回马来西亚,见付千城,在泳池派对和你接吻,私拿毒品想跟你在越城买房。我脑袋里都是我们未来生活的图画,我还来不及告诉你那画面有多美,你就生生把我的画纸撕破了。
“……高修旸,你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付南风冰冷地问道,高修旸的表情太过凝重,完全配不起他当年“高悠然”的名号。他望着付南风的脸,眼睛深如古潭,却不开口。
“……呵,对,你不配跟我解释。”付南风笑了,那笑容透着一股虚无的悲哀,有什么东西在心头一点点消逝。
然后他举起自己手中的枪,对准高修旸,稳稳拉动了扣环。
怎么办高修旸,你用五年时间演绎一个人的情深不移,却用几个月的卧底生涯换来无终无果。你知道吗,付南风对你仍有爱意,可他对“你们”,无能为力。
“砰!砰!砰!”
高修旸和付南风大概身隔半米的距离,零点几秒后,一颗子弹打偏,一颗子弹蹭皮,一颗子弹带着巨大的冲力嵌入右边胸口,刹那间高修旸血液倒涌,痛楚蔓延全身。
高修旸中弹的一瞬,双腿无力地跪到地上。下沉的轨迹伴着视线交错的空隙,付南风看到对面朱开旭痛苦的眼神,看到码头不远处呼啸而来的警车,还看到自己,挽不回的浮生一世。
付南风突然好恨,恨警察,恨毒贩,恨高修旸,也恨自己。他的怒火一朝泛滥便随便发泄,不论身处何地。
他胡乱向警车开来的方向射击,直到把枪里的子弹放完,直到朱开旭瞄准时机向他们跑来,直到戴兴宁催促他说“风少快走”——可是所有的这些画面,付南风都看不见。
他只看见痛苦倒地的高修旸,看见他微微抽搐的身体,看见他胸口渗出的血迹,自己的胸腔也不断作痛。就好像曾经有个人,也这么笔直地,举枪射向过自己一般。
警车的鸣笛越来越响,海天交际处,狂风卷着冰冷的海水袭来。纪还彬见势不再耽误,直接抱起邱天声向靠岸的舰艇跑去。戴兴宁抻着付南风催他快跑,付南风一边悻悻后退,一边死死盯住跪在地上的高修旸。单秋易默不作声,随众人一起离开。
另一边朱开旭冲耳机传达命令,指挥支援部队向这边靠近,自己跑向受伤的高修旸。
逃跑的人里,戴兴宁掩护着付南风,不断冲高修旸和朱开旭开枪。和他方才一枪射杀警员相比,这枪法示威的意图明显高于击中。朱开旭一边大叫着“叛徒”,一边去扶高修旸。
枪林弹雨中,警车鸣笛中,胸口不断撕扯的高修旸,头脑却像明镜般清晰。
他听见朱开旭急切的问询,他听见耳机里唐毅礼的命令,他亲眼看着逃跑的付南风、纪还彬、戴兴宁和单秋易,他预感到他必须要做些什么,在五年前骤雨计划开始于熟人、在五年后骤雨计划结束于陌路之时。
他眯起眼睛,去看跑在最后的那个人。
高修旸第一次见到付南风时,那人就炫耀自己是跳级生,一张稚嫩脸孔上刻印着骄横气焰,无所畏惧地在大操场上向师哥表白。五年光阴,韶华不在,五年后的付南风眼神锋利沉稳,行事狠辣无情,运作着动辄过亿的毒品买卖,那份心机和自傲——身虽在,名亦同,情堪绝。
“朱哥……扶我,扶我一把……”高修旸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对跑到他身边的朱开旭说。
“修旸、修旸、修旸……”
朱开旭看着他胸前的伤口,担心他被付南风重伤,又庆幸高修旸终究不是叛徒。朱开旭千百种心思郁结于心,张口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
高修旸满头大汗,强忍着痛楚给了朱开旭一个苦笑。他懂朱开旭的心思,多年的默契只要一个眼神,所有理解尽在不言之中。
朱开旭扶他慢慢站起来,还没问他要干什么,就见高修旸颤巍巍地举起小臂,对准了码头另一边。
支援而来的警车停在不远处,高修旸身后有警察跑来,他身前是向舰艇跑去的毒贩。付南风留下的伤口如烟熏火燎,疼痛使眼睛失去焦距,高修旸兀自架枪好一会儿,才瞄准奔跑中的那人。
瞄准他疯狂青春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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