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十几人侍立榻前,嘘寒问暖。
姜玉姝慢了一步,双手托着轴端裹金的诰封文书,含笑说:“老夫人,看,这是什么?”
王氏扭头,眯起眼睛,有气无力问:“什么东西?”
“弘磊年初为母亲请诰封,朝廷批准了,诰封轴到了!”姜玉姝弯腰,展开诰封令,“恭喜恭喜,您又升了,如今是三品诰命夫人了。”
“哦?”王氏瞬间眼睛一亮,“是吗?我、我瞧瞧。”
其余人见状,附和扬起笑脸,七嘴八舌道贺:“恭喜老祖宗。”
“莫说西北,全天下也没多少三品诰命夫人,母亲真是好福气!”
“婆母教子有方,自然有享不尽的福。”
“孙儿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
王氏挣扎着半坐起,捧着诰封细看,喜笑颜开,“哟,哈哈,好,好!”老人的眼睛有了神采,抬头,招招手,“弘磊,来。”
郭弘磊一撩袍摆,跪立在脚踏上,“母亲有何吩咐?”
“还是我的磊儿有本事,能为母亲争光!”
王氏骄傲自豪,拉住次子的手,虚弱感慨:“这十几年,真是辛苦你了,征战沙场,出生入死,重振家业,光耀门楣。当年,除爵抄家、流放屯田,如果没有你和玉姝顶着,我实在撑不住,要么累死,要么病死,十有八/九活不到今天。娘活到今天,吃过苦头,也享了无数清福,一辈子算是值了,值啦。”
老人此言,大有不吉利之意。
由于婆媳之间始终无法真正贴心,婆婆当众肯定自己的好,姜玉姝听得一愣,宽慰道:“哪里?老夫人天生有福气,好好保养身体,今后还有享不完的清福呢。”
“是啊。”其余人纷纷安慰:“当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运绵长,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王氏笑着摇摇头,病容苍老憔悴,“不敢想喽。”
“您、您切莫灰心,大夫说了,很快会康复的。”
郭弘磊低头,盯着母亲的手,瘦得简直皮包骨;而后抬头,母子对视,老人眼神慈爱……霎时,他难受极了,嗓音发哑,“儿子为家里所做的一切,皆是本分,只要母亲高兴,儿子就不觉得辛苦。”
“高兴,当然高兴!我儿如此有出息,为娘岂会不高兴?”
王氏爱惜摩挲诰封,愉快吩咐:“把诰封匣子拿来。”
“是!”仆妇领命开箱,小心取出一个锦匣,打开,摆在病人面前。
王氏心情大好,亲手把新得的诰封放进匣内,食指点了点,告诉孙辈:“这个,是十年前,你们二叔第一次给祖母请的诰封,这是五年前的,加上刚才的,一共三个。全是你们二叔给祖母挣的,孩子们,多学着点儿!记住了吗?”
“记住了。”孙辈们挤在榻前,好奇观看,愈发敬佩郭弘磊。
母凭子贵,妻凭夫贵,郭弘磊慢慢升迁,陆续为母亲和妻子请诰封,他希望她们过得风风光光。
姜玉姝退后几步,把位置让给孩子们,宽慰道:“您老多保重身体,待将来,儿孙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到时为您请更高品级的诰封!”
其余人小心翼翼,绞尽脑汁,专聊老人爱听的,“对,母亲的大福气,还在后头呐。”
“煜儿媳妇已经有喜,等您有了重孙子,又是一层喜。”
“另外,烨儿的亲事,正需要祖母掌掌眼。”
……
王氏吩咐下人收好诰封锦匣,旋即,挥退孙辈,关切问:“说起烨儿的亲事,弘磊,安王爷究竟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他的女儿可是郡主,容貌品性,咱们一无所知,怎么议亲啊?孩子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务必仔细打听,即使对方是郡主,也不能草率答应,以免显得郭家卖、卖子求荣似的,惹人耻笑。”
“卖子求荣?”
郭弘轩呆了呆,捧腹大笑,“母亲真是幽默风趣!”
姜玉姝忍俊不禁,“您老放心,哪怕一贫如洗,我们也不会卖子求荣的。”
“王爷是认真的。”郭弘磊解释道:“其实,他前两年就提了,当时我觉得不太般配,婉拒了,今年他又提起,推不过,我只能说得问问您的意思。”
“那位郡主,多大了?容貌怎么样?品性如何?”
“只知道她比烨儿小两岁,其余不知。”
“啊?”头几个孙子,是在祖母眼皮底下长大的,心肝宝贝,深受宠爱,王氏絮絮叨叨,“烨儿是我从小宠着长大的,几乎没受过什么委屈,万一郡主娇贵刁蛮、仗势压人,我孙儿岂不是要受委屈?我是舍不得的。”
姜玉姝哭笑不得,“我也舍不得!您别担心,八字还没一撇呢,聊聊罢了。”
郭弘磊莞尔,“所以,等咱们搬回都城后,还请母亲设法观察那位郡主,合适才议亲,不合适的话,无论如何得推了。”
“唉。”王氏愁眉不展,“我倒是好奇,但现在,宅子还没有置办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启程。”
“快了快了!”郭弘轩安抚老人,“这几年,家里一直托亲戚朋友留意着,说不定过两天就有好消息,买个大宅子,供您颐养天年。”
“唔。”
开怀畅谈一场,王氏不仅不累,精神反而好转,满怀期待,“我早就想回去了,瞧瞧都城的变化,也想知道亲戚朋友的变化。”
姜玉姝注视老迈衰弱的婆婆,“这有何难?回去就能见面了。”
王氏反复催促,“快,要快,最好能赶回去过年。”
“儿子明白。”
于是,为了让老人如愿,郭府发动所有亲友,努力打听,终于在七月底,得知清平坊有户人家,家主犯错丢官,其子嗜赌如命,坐吃山空,家境败落,又因其子鲁莽得罪权贵,为了保命,卖宅筹钱打点,举家回乡避祸。
一晃眼,中秋前夕,边塞天高气爽。
郭府下人惯例精心准备各式风筝,供公子小姐玩耍。
空地上,大孩子,小孩子,蹒跚学步幼童,足有十几个,有的会放,有的拖着风筝跑,欢呼追逐,热闹非凡。
凉亭内
姜玉姝展开一张图,指尖轻划,“看,三进的宅子!喏,大门、二门、耳房、后罩房,这儿是个园子。”
郭弘磊告知:“虽然比不上眼前宽阔,但在都城而言,不小了。”
王氏下意识抬头,望向不远处追逐嬉闹的孙子孙女,乐道:“边塞与都城,怎能相比?都城自古寸土寸金。弘磊,真的买下了吗?”
“岂敢欺骗母亲?”
郭弘磊朗声答:“儿子亲手签的房契与地契,已经上官府改注了,阿哲负责安排打扫、修缮,中秋后启程,待您抵达都城,即可入住。”
“唔,好,好,很好!”
王氏频频点头,万分激动,笑得合不拢嘴,一把夺过图,睁大眼睛审视,“不错,这个宅子,比前几年买的那个,强了十倍不止!”
婆婆劈手便拽,姜玉姝吓一跳,仓促松手,图险些被撕烂。
“哈哈哈,总算买了一处满意的!”王氏神采奕奕,红光满面,认真观察纸上的宅院线条,“我早就想回去了。”
老人高兴,小辈们也高兴,热切商议搬迁事宜,亭外亭内欢声笑语不断,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片刻后,姜玉姝眸光一扫,突然发觉异样:
王氏眉欢眼笑,双目有神,激动吩咐搬迁次序,仿佛年轻了十岁。
老人极度兴奋,近乎“欣喜若狂”,眼睛过于有神,脸色过于红润。
整个人透出一股子违和感。
姜玉姝笑容消失,莫名感觉不安,悄悄一拉丈夫袖子。
郭弘磊纳闷扭头。
“你快看,”她迟疑问:“老夫人是不是、是不是……太高兴了点儿?”
“什么?”
“她太高兴了,高兴得不大对劲。”
他一怔,定睛端详母亲,猛然也开始不安,难以言喻地慌。
“咳咳!”郭弘磊站起,严肃清了清嗓子,引得弟弟、侄儿等人安静注视,以为他要交代搬迁差事。
姜玉姝也起身,一时间有些无措。
小辈们面面相觑,亭中仅剩老人的笑声,高亢,突兀。
郭弘磊不由自主,攥住桌沿,恭谨问:“母亲,您觉得,新家应该选谁当管家?”
王氏沉浸在狂喜中,忘乎所以,笑一阵,念叨一阵,“哈哈哈,太好了,终于可以回去了。”
“老夫人?”姜玉姝屏住呼吸,“老夫人?”
郭弘磊脸色变了,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疾步靠近,弯腰,扶住老人肩膀,“劳神许久,歇会儿吧?”
“不用,娘不累!”
王氏一挣,使劲甩开次子的手,格外红光满面,兴致勃勃,爱不释手摩挲图纸,“哈哈,好,真好,总算能回家喽,我早就想回去了。”
“老祖宗,您、您怎么了?”
“祖母?”
“母亲?”
小辈们慌了,紧张呼唤、搀扶、劝歇息、劝喝茶,王氏统统不理睬,自顾自地高兴。
众人忐忑不安,耳语问:“母亲这是怎么了?”
“莫非……癔症?”
“癔症?掐人中试试吧?”
“别慌,立刻请大夫!”
“对,快请大夫!”
话音刚落,王氏高声说:“真好,我真高兴,终于可以回家了。”
老人猝然往后倒,靠着矮榻,含笑阖目,溘然长逝。
世事难料,乐极生悲,亭中一片死寂。
郭弘磊不敢置信,伸手,手指剧烈颤抖,试探老人的气息与脉,半晌,红着眼睛扑通跪下,哽咽悲唤:“母亲!”
“母亲——”
“天呐。”姜玉姝瞠目结舌,“老夫人怎、怎么……唉。”她长叹息,挨着丈夫跪下了。
王氏思念家乡,盼了十几年,却因种种缘故,多次放弃回乡的机会,猝然死在边塞,未能如愿终老于都城。
与此同时·都城姜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