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年手中拿了本书,绕过躲在走廊大气儿不敢喘一下的几个人,不慌不忙的推开了病房的门。他先是确认了病床上的阮思行还在沉睡,才移开视线看向林浩天,然后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桌子上,余年摸了摸封面上烫金的英文字母,慢条斯理的说道:“林浩天,去睡觉。”这句话说的语气非常的平稳,却怎样也忽视不了其中命令的意味。
自从林浩天踩稳了林家家主的位子,年纪比他大地位比他高的人都要敬他三分,开口闭口不是林爷也要叫声林少,哪还有人敢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所以听到余年这种不客气的口吻,林浩天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他看向余年,仿佛找到了可以发泄内心焦虑与不安的出口,身上霎时散发的戾气遮都遮不住,那眼神满满的都是阴狠。阮思行一日不能彻底清醒,林浩天的理智与冷静就在轨道上越偏越远。怪不得躲在外面的几个手下不敢跟在他身边,因为此刻的林浩天就像个不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而余年上来就给了一把火。
饶是平时波澜不惊的余年,也不由得心惊了一下,
只是他随后说了一句话,瞬间把林浩天的火焰全部浇灭了。
余年说:“林浩天,你现在还不能垮。”
“人不可能带着精神压力长时间不休息,你自己的身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稍微晃动脑部神经就剧烈疼痛,某一瞬间的精神涣散,突然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余年停顿了一下,看了眼林浩天有些恍惚的表情,像是在等林浩天理解他说的话,随后又继续说道:“我不希望阮思行清醒了,你又躺下了。”
余年想表达的意思,林浩天明白。
他还不能倒下,因为阮思行不能没有他。
余年或许是无心的提醒,却给了林浩天一记重锤,让林浩天猛然察觉到,他曾经无比畸形的控制欲,已经把阮思行毁的面目全非了。
这一刻的林浩天是真的在害怕,他不想去回忆,但记忆却如潮水般扑面而来,杀的他措手不及。
一件又一件,就像刚刚发生似的,清晰的印刻在林浩天的脑海中。
阮思行回到身边的这些年,林浩天控制了阮思行的一切,事无巨细。小到衣食住行,大到阮思行的工作甚至人际关系网,都在林浩天的掌控之中。可以说是林浩天逼着阮思行只能依靠他一人。离开他,阮思行就活不下去。当时林浩天还自认为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不想失去阮思行,所以他用了这种极其扭曲畸形的方式将阮思行留在身边。
阮思行想要的,他会尽量满足。
但他林浩天不希望阮思行要的,阮思行就是看都不能看一眼。
林浩天逃避了这么久,仍然逃不出记忆的枷锁,直到此刻,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记忆与现实重重的扇了他一巴掌,让他毫无准备的直接面对了他曾经逃避数年的错误,就像把伤口撕裂开又撒了一层盐般难以忍受。林浩天头痛欲裂的开始反思,这些年来,他没有把阮思行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而仅仅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附属品。
为什么?为什么早些年没有意识到这些荒谬可笑的错误。想到这里林浩天蓦然愣住了,这么多年了,他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吗?不会的,曾经某一时刻他一定意识到了。但很快这一丝苗头就被他扭曲与畸形的心理给掐灭了,因为他的自以为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让他坚信自己做的不会错,从来不会出错。
即使是林浩辰,也是如此。
真他妈的是个傻、逼。
他欠林浩辰的,这辈子,是还不上了。
看着站在原地突然陷入沉寂,脸色越来越差的林浩天,余年提高了音量有意打断林浩天的胡思乱想:
“你去隔壁休息,阮思行我先看着。”
隔了好一会儿,林浩天才用嘶哑又疲惫的声音艰难的说道:
“……他不清醒,我睡不着。”
“去楼下药房买盒唑吡坦,你必须让身体和大脑处于几个小时的休息状态。”余年叹了口气,林家的这两个兄弟,上辈子不知道做了什么孽,才在这辈子纠缠不清,互相亏欠,“阮思行醒了,我去叫你。”
又是几十秒的静止,余年甚至都怀疑林浩天到底听没听进去。他盯着林浩天看了一阵子,林浩天才晃晃悠悠的开门出去,仿佛魂魄已经离开了躯体,整个人就像个行尸走肉似的。
林浩天的精神也不太正常了,余年捏了捏鼻梁,头疼的想。他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疏导林浩天,安静的睡在病床上的阮思行,才是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那不止是阮思行的心结,也是余年他父亲一辈子未能解开的心结。
在经历了一场浩劫,被林浩天从鬼门关救回来第五天的下午,阮思行清醒了。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总之睁开眼睛之后,阮思行有很长时间没有缓过神。
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睡了一觉,他却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两三岁的时候,林赢抱着跟肉团子似的他玩举高高的游戏玩的乐此不疲,有一次林赢手臂受伤一时没接住直接把他给摔地上了,给他童年染了不小的阴影。之后他就一直不太敢被别人抱,倒是长高了的林浩天时常把他举到肩膀上他也没觉得害怕。
四五岁的时候,阮雨带着他去做陶瓷手工,他跟着阮雨依葫芦画瓢的做了两个马克杯,施釉之前还有模有样的在杯底写了字,一笔一划,一个写了林浩辰,一个写了林浩天,做好之后特别兴奋的把其中一个送给了林浩天。
六七岁的时候,林浩天和林赢上山打猎,给他带了一窝狐狸幼崽。为了养活这窝毛茸茸的小豆丁,他抱着那窝幼崽天天跟在林浩天屁股后面跑。最后剩下的两只,他更是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手心上,抱上床一起睡更是见怪不怪。就连有着严重洁癖的林浩天最后都缴械投降,只是每天上床前给狐狸洗澡可真是累惨了。
八岁那年,林赢带着他们一家四口去海边度假,他在沙滩上睡着了最后是林浩天背着他回的宾馆……
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幸福的记忆……
有那么一瞬间,阮思行有些茫然。
他,怎么就成了阮思行。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第66章
“身体感觉怎么样?”
余年等了几分钟才开口,彻底叫醒了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阮思行。
阮思行的思维还有些恍惚,他下意识的顺着声源,转过头看向开口说话的人。见阮思行茫然的状态,余年无声的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书倒扣在床上,起身说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阮思行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瞳孔终于聚了焦,看了眼背对他离开的余年,视线转向被无意间放置在床边的书,硬壳封面上只有简单的几个英文字母——MoonandSixpence
他停顿了两秒,才移开视线。
阮思行小的时候看过不少外文书,除了一些内容有意思或者极其经典的,其余都忘的差不多了,只有这本时隔这么多年他却印象深刻。
那是他刚学法语不久,不苟言笑的家庭教师给了他一本法语版本的MoonandSixpence,并且要求他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把这本书译成英文。当时他的法语还学的磕磕绊绊,一本书读下来连猜带蒙也就能懂个三四分,又正巧那个月林浩天难得清闲,他恨不得天天挂在林浩天身上,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学习。
以至于到了最后,还剩几天家庭教师就要检查作业,他这个每天都玩的心安理得的小少爷终于知道着急了,也不再去缠着林浩天了,坐在卧室捧着字典从早坐到晚一个词一个词的查。
小孩子心性焦躁本就稳不住,又害怕严厉的老师,再加上大脑时不时的处于懵逼空白的状态,连原本会的词句都看不懂了。所以他很没骨气的掉眼泪了,一边哭的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一边写着乱七八糟的译文,现在想想那场面实在滑稽,也怪不得林浩天看到他的时候笑的脸都扭曲了。那时年纪也是小,以为林浩天在嘲笑他,当时就闹了,硬是拽着对法语一窍不通的林浩天留下来陪他写作业。无奈之下林浩天陪了他好几天,译文是勉强交上去了,只是家庭教师看完他的作业直接让他抄了一遍英文原版,他才意识到自己当初交的那份作业是多么惨不忍睹。
余年拿着透明的厚底玻璃杯走了进来,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的,他轻轻带上门却没有关严,留了有一指宽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