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原本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大人们,渐渐发现四个孩子出现了不同的变化。
辜俸清和冯薪越来越亲密,到了天天黏在一起的地步,而沈砚行和顾荥禹则越来越孤僻,他们渐渐不再和对方说话,甚至不愿意出门上学。
当时的人们没有什么心理干预的意识,直到一年多之后的春天,顾荥禹突然自杀,案件的卷宗彻底封存,辜俸清的父亲受托带他去省厅,见到了曹望年,这才开始进行心理辅导。
此后,他才终于挣扎着长大了。
然而此刻,就在春秧街的这间地下室里,一束手电的光打在他的脸上,那些封存的记忆如同出笼猛兽般向他扑来。
“还有我,亲爱的,你还记得我吗?”另一道声音跟着传了过来。
沈砚行怔怔的看着说话的人,男人阴郁的脸孔在手电的光里竟然有些暖意,可是他那似曾相识的脸孔,却让沈砚行脊背发寒。
“不要紧张,我只是来看看你。”基斯朝他笑了笑,仿佛要和老友叙旧。
沈砚行沉默着,死死的盯着他看,直到男人走到了面前,他才说了一句,“你老了。”
基斯似乎愣了愣,随后笑了起来,“是老了,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过去二十八年,每年我都在向上帝许愿,能够重新见到你,甚至……拥有你。”
沈砚行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继续警惕的看着对方,脸上布满了汗水。
基斯似乎存心要戏弄他一般,伸出手来,轻佻的替他揩了揩低落到眼角的汗水,然后伏过身来,“啧啧,你真是……我早知道你好看,却没想到会越来越美丽了,真是……让人喜欢啊。”
沈砚行身体一僵,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在打哆嗦,他实在是太害怕这个男人了。
更可怕的是,他面对着他时,竟然完全失去了逃跑的能力,继续这样下去,他只会再次沦为对方的禁脔。
似乎对他表现出来的恐惧和焦虑很满意,基斯和贰没有继续停留,他们离开后,那个叫阿闵的男人提着一盏气死风灯进来了。
他应该是医生,过来给沈砚行检查身体,“你已经很虚弱了,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你会死的。”
沈砚行蜷缩在角落里,不知道在看哪里,并没有接他的话。
他也沉默了一下,然后继续道:“沈先生,你可以不考虑其他人,但叶小姐你也不考虑了么,你不打算亲自跟她解释你为什么骗她说你是去苏北的事么?”
“……你怎么知道的?”沈砚行一愣,有些迟钝的转头看他。
阿闵笑了笑,说了三个字,“曹望年。”
“你是谁?”沈砚行立刻追问道,只是他受了伤,说话的声音很低,显得气势很不足。
阿闵利落的检查着他的身体,“沈先生,只有活着出去,你才会知道我是谁。”
说完,他起身提着气死风灯又重新出去了,铁门重新关上,地下室里又恢复了黑暗。
沈砚行呆呆的蜷缩在通风口下方的角落里,不停地思考对方是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去相信他。
第97章
七月已经进入盛夏,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滚烫, 叶佳妤坐在办工桌前发起了呆。
杨洛从外面进来, 路过她时顿了顿脚步,“佳妤, 你在发什么呆呢?”
“……啊?”叶佳妤猛的回过神来,“没、没事……”
她回过神,忙将手里拿着的笔放下, 可是放下之后又仿佛有些无所适从, 想了想, 又把笔拿了起来。
电脑开机的声音响起, 杨洛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哎, 佳妤, 你家沈老板还没回来啊?”
“……嗯。”听到她问沈砚行, 叶佳妤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
杨洛看着她, 幽幽叹了口气, 想说几句安慰的话, 却又没有说出口,想了想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午后, 叶佳妤觉得有些不舒服, 跟罗老刀说了一声,就提前回延和居了。
莫桦看见她时愣了愣, “佳妤?你怎么现在回来了?”
“……啊、有点不舒服, 就先回来了。”叶佳妤觉得自己今天的状态不好, 连反应都迟钝了不少。
莫桦见她的确是脸色不好,忙关切道:“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给你找点药?”
叶佳妤摇摇头,“我躺躺就行了,对了……”
她扭头去看了看莫桦,“小莫,沈砚行走了有多久了?”
“嗯……”莫桦掏出手机数了数日历,“哦,二十天了。”
叶佳妤点点头,勉强笑了笑,连扑过来的旺财都没有抱就直接回屋去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干脆起身去了书房。
书房里还保持着二十天前沈砚行离开时的模样,连桌上那个半圆形的玻璃纸镇都还摆着原来的姿势。
早前让她多看一眼都觉得羞涩难当的纸镇,在那个与她翻雨覆雨的男人离开后,竟然多了几分让人怀恋的温柔。
她走过去,想在书架上拿一本书,却在不经意的回头中看见了桌上斜摆着的那本《苏轼传》。
那本书很厚,但叶佳妤记得,沈砚行经常看的就是这本,她是没看过的,一时就有些好奇,放下了手里原本要拿的那本书,转而去取桌上的。
才刚拿起来,就觉得书有些奇怪,她顺势坐了下来,打开了好像夹着什么的地方。
书里竟然夹着一个信封,信封的表面是空白的,也没有封口,叶佳妤好奇的拿起来,往里看了看,见有一张纸,于是倒了出来。
打开信的头一行字,她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于是迫不及待的往下看。
“阿渝吾妻:
见字如晤。
请允我以妻称呼你,因为我不确定未来还有没有机会对你称一声‘我妻’。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都曾经学过的一篇课文《与妻书》?林觉民在信中写下‘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你看写封信时,我或许还没到这么凄惨的地步,但应当也相去不远了罢。
阿渝,我时常在想,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又或是其他,但无论如何,我感激你的垂怜,让我充满阴翳的生命里多了一抹光明和色彩。
阿渝,我这几日总是觉得有些难过,我明白不应让沉没成本影响我做出正确判断,可是旧事像噩梦,我总期望自己能解决这些事,然后干干净净的站在阳光下向你张开手。
我尝过太多的苦,有时觉得今天就死去也未尝不可,可你是个意外,像是冗长琐碎生命中的那枚甜点,又像是昏黄深夜里突然而至的一曲慰藉,人生海海,我遇见过许多人,却偏偏只有你,是我的意外之喜,因为遇见你之后,我终于开始渴望长命百岁。
我曾想和你一起看春花秋月,想一辈子吃你做的菜,也想对你说余生请指教,可是世间不如意的事十之**,我唯一如意的只有遇见你,这大概已经耗光所有运气了。
阿渝,我曾讲不许你忘记我,即便我不在了,但这纯属我自私的想法,阿渝,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一定要找一个对你很好的人,他要身体和心理都健康阳光,他还要很爱很爱你,至于我,可否请你每年拨冗去给我上支香,和我说说话?若是嫌麻烦,托大哥和俸清他们转达亦可。但如果我回来了,这些都不可做数,千万答应我。
另,过往诸事与此次行动你若想知道,可尽询于大哥、俸清与冯薪,或你长兄锐渊,盼你知悉后能原谅我。
纸短情长,就此搁笔。其实我并不愿你看到写封信。
千万珍重。
端午节夜于延和居书房”
信并不长,可是里面却包含了太多的信息,叶佳妤看完之后都惊呆了,她傻傻的,坐在原处,不知该有些什么反应才是对的。
他为什么会留下这样一封几乎等于是遗书的信,为什么去一趟苏北竟然会这么危险,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无数的疑问在同一时刻涌上脑海,叶佳妤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一阵心慌心跳,这并不是寻常的劳累之后会有的症状。
她站了起来,想找个人问问,可是她才走到客厅,就发现,其实她不知道该去问谁。
延和居说大不大,甚至都没法让旺财肆意奔跑,可是在这一刻,她觉得无比的空旷和凄凉冷清。
她不知道如果沈砚行真的死了,她要怎么办。
死?
这个字眼突然浮现在她眼前,她不由得狠狠一颤。
会想到这个字,难道是她已经默认了沈砚行会死吗?难道他所有的担忧都不是杞人忧天?
到底为什么,原因呢?叶佳妤站在客厅里,彷徨的四处张望着,可是这次,没有沈砚行来给她解惑了。
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她哆哆嗦嗦的再次打开信纸,他的字很好,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可是她总觉得他在写这封信时,很难过,但却并不着急慌乱。
他似乎是早就预计到一切后果了。
她隔着被眼泪模糊的视线,看到他写,“……可否请你每年拨冗去给我上支香,和我说说话……”
心里最紧绷的那根弦啪的断了,她缓缓的蹲到了地上,“……沈砚行你这个混蛋,谁要去给你上香!”
她觉得自己气急了,他骗了她,居然还有脸让她每年都去给他上坟?
到时候她会嫁给别人,和别人生儿育女,早晚有一天会彻底忘记他,这些他都没想到么?
如果想到了,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欺骗隐瞒着她?
叶佳妤甚至在某一刻产生了一种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找男朋友这件事上这么点儿背,一个又一个,都让她那么伤心难过。
过了许久,天边渐渐出现了晚霞,她终于想到了信里的最后那句话,如果有疑问,可以去问辜俸清等人。
可是让她觉得诧异的是,她还提到了自己的大哥叶锐渊,什么时候他和大哥之间居然有了私下的来往?
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叶佳妤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决定回一趟家。
她装得很镇定,至少正在忙碌的莫桦和一时粗心的穆牧没有看出异样来。
叶家,老爷子、叶庭生和叶锐渊都在家,三人分别占据了客厅的三个方向,但非常凑巧,都背对着门。
客厅里气氛是异于寻常的凝重,还带有让人觉得不安的压抑,茶几上摆着一个汝窑天青釉葵花洗,似乎发着幽暗的光。
“爷爷,您看……”叶锐渊率先打破了沉默。
叶老爷子叹了口气,“要不然,就把东西给他们,让他们把阿行还回来,人命重要。”
“可是……”叶锐渊剑眉紧皱,语气十分犹豫,“我怕就算给了他们,也换不回沈二,毕竟……他们为了把沈二引去香港,把《郊野图》都拿了出来……”
他顿了顿,又道:“在他去香港之前,他曾经找过我,我已经安排了人在他身边,但……变故太快了,我和辜警官让人去查,前些天还说可能在旺角,可是现在……我们都没了消息……”
叶锐渊觉得十分挫败,他不知道这件事要怎么跟妹妹讲,她一定会受不了的。
可是下一刻,门口传来了哗啦的一声,他们同时惊了一下,一起转过头去看,发现叶佳妤正浑身颤抖着站在门口,手提包掉在地上,随身的化妆品散落了一地。
看着不知为什么就洒了一地的散粉,突然苦笑了一下,这下好了,他不必苦恼于如何才能开口跟妹妹讲这件事了。
叶庭生走过去,想要拉她进来,“阿渝,你……”
“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叶佳妤脸上挂满了泪,眼里是不可思议的错愕和惊诧。
她刚进门就听到这样的话,倒省得她铺垫半天才能问了。
“告诉我,是不是!”她用力的甩开父亲拉她的手,站在三个人的对立面,等着他们回答。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他们只是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她,她傻傻的笑了起来,“看来是没错了,你们什么都知道的,难怪他在信里说让我来问大哥,原来……”
说着她嚎啕大哭起来,“你们都是骗子,一群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