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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大燕太皇太后擦干眼泪,重新戴上那天下独一份的黑框眼镜,并答应了群臣本就合情合理的请求,大燕第二任皇帝陛下,在做了几十年太子后,终于登基为帝了。
太皇太后虽已过九旬,但精神矍铄,身体康健。此前每有朝会,诸位相公尚书总是高呼“陛下万寿无疆,太后永远健康”。如今看来,大行皇帝怕是无法万寿无疆了,但太皇太后似乎真的是永远健康。以至于颍川那些蠢蠢欲动的逆贼竟然抹黑太皇太后,谣传她以妖法夺人寿算——什么先皇考英年早逝,大行皇帝早弃天下,甚至还有范阳卢公,前汉灵帝等等无稽之谈……
不过当今陛下毕竟是太皇太后亲自养大的,竟也得了不少优宠,登基不久就得以简拔不少信用之人。当然了,太后一向信任的首相子伯公,大行皇帝亲手培养的右相仲达公,这两位的地位无论如何不是陛下所能动摇的。
于是乎,被太皇太后和陛下共同接受的驸马诸葛亮被拔为左相,宗室公孙续担任宗正寺卿,与前两位共同追随陛下临蜀屯田的王粲接任版印寺卿。这些都合乎众人的预料,虽然对外戚和宗室的提拔之速略有违当年铜雀台上先帝对诸位相公的承诺。
只是对于担任靖安台副使多年的王焯来说,新任的靖安台正使人选,着实让他有些意外(对于一名老靖安来讲,获知每位大臣的生平,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被提点为靖安正使的,乃是梁公寒门讳嘉,别号南海先生。此公乃是当年交州士家向先帝投诚时所献庖厨。不料在见到太皇太后时,尽道交州虚实,从而得到赏识,入学邺大。梁公邺大毕业后在御史台一蹲就是数十年,任谁也想不到,在新帝登基后竟然一跃成为了靖安台正使,堂堂阁臣相公。(然而被太皇太后提携而庸碌多年之人,如今被新帝骤然拔至高位,多少有些尴尬吧。)
不过这也好,王焯暗自想道。毕竟一个从没接触过正经实务,尤其是靖安台事务,而且立场暧昧尴尬的正使,是更加容易摆布的(更不易动摇王副使的权力)。
想到此处,王焯重新调整了表情,一副优雅迷人的笑容被换到脸上——既有世族子弟的风度翩翩,又不失邺大饱学之士的文质彬彬,还有着能臣干吏的精明干练。随后,他翩步走到靖安台署门前,静候新任主官驾到。
新出炉的靖安台正使寒门公梁大相公,意气风发地坐到了靖安台衙署堂中主座上。而靖安副使王焯恭敬地立于堂中听候指示。
梁大相公开口道:“王副使久历本台,经验丰富。本阁初至,诸事还需王副使尽力相助。如此方能不负太皇太后与陛下所托。”
“诺,相公!焯之本务正是尽力辅佐相公,相公。”
“相公,相公?”梁嘉一愣,随即恍然,一笑道:“王副使不需如此拘谨。”
“诺,相公。”
“……”
“哦,对了。本阁在御史台时,曾经调研靖安台人员分布……”
“啊,相公无论何处任职,都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此乃人尽皆知之事。孤陋寡闻如在下,也是略知一二。”
被打断的梁嘉张了张口,心道,靖安台副使竟然也自称孤陋寡闻吗?但王焯并没有停下来,只得继续听下去。
“如焯未曾记错,相公乃是先帝二十年上奏疏,言靖安台诸吏集于京中、内地过甚。”
“王副使竟然记得如此清楚?!可是当时本阁的奏疏不是被淹了吗?”
“禀相公,靖安台有权阅览所有公文,固然对任何提及本台事宜都有所留意。”
“原来如此,那么想必不用本阁复再多言了。本阁既受太皇太后与陛下信任,当务必厉行革新,精兵简政,杜绝本台积累多年的四种不良作风!”
“革新弊政,正是大燕朝野上下共同目标,本台所有吏员,必然全力支持朝廷与相公的改革政策!”王焯立直身体,向北一拱手义正言辞地说道,而后又问,“只是相公,此事与您此前的奏疏又有何关系呢?”
“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下所言的意思……就是在下所言的意思!”
“……好吧,本阁就直说了!靖安台司职刺探情报,人员却过于集中在京师、汝颖、南阳、河内,而且明显编制臃肿,人浮于事。这是腐败!”
“啊!相公,您竟然也知道靖安台的司职是刺探情报。这实在让我喜出望外。”
“哈??”
“敢问相公,您可知为何您的奏疏会被淹掉吗?”
“为何?还不是你们这些人在阻挠?”梁相公有些生气了。
“哎呀!如此就太冤枉我们这些卑微的朝廷小吏了。您需要知道,刺探情报是十分危险的工作。无论是志才公、奉孝公还是徐侯,他们的经历都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本台一切事宜都是朝廷最高机密。您的奏疏若被明发,少不得有居心叵测——我不是说您——的有心之人从中寻到可能会对本台工作造成危险的只言片语。即便没有这些只言片语,也许也会因此引起对本台工作人员不利的联想。但无论如何本台工作的安全性无法寄希望于他人的疏忽。”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事是机密,所以为了保密,就淹掉了我的奏疏?”
“相公明鉴!”
“可是!靖安台的编制预算,这个在户部一查就能查到啊!这算什么机密啊?!明明人尽皆知啊!”梁大相公的脸色开始发红,气息都变得粗重起来。
“启禀相公!事实上,保守朝廷机密的要求,不是保守机密的,是保护朝廷的。只要事情不被抬到桌面上,而所有人都不去谈论,那就等于无人知晓,如此即使朝廷有何问题,也无人可以指摘了!”
“荒唐!岂有此理!”梁相公一掌重重地拍在座边的几案上,并腾地站将起来,吹着胡子瞪着眼睛吼道。然而似乎拍案的力度有些大,他又不由得揉了揉手掌。
定了下神,梁嘉感觉理智压住了冲动,才又开口道:“不要以为本阁什么都不知道。说白了,没有人愿意去西域、鲜卑、南疆这些偏远艰苦之地。待在内地多好啊!京师有机会拔擢,河北方便子弟求学,汝颖南阳富庶,谁不想去?可是刺探情报,不正是要到边疆甚至深入敌境才行的吗?待在内地刺探谁啊?”
王焯开始有些不安起来,似乎被戳穿了伪装,不过他很快又变回之前彬彬有礼、微笑友善的样子,道:“相公方才履新,尚不知本台庶务,故而有此疑问。靖安台人员分布,正与所探情报重要与否相配!本台事务,当然以内地为首要,以边疆为次。”
“这是何处歪理!”
“属下敢问相公,鲜卑、南疆、西域诸国,孰与我大燕?”
“我大燕富有四海,白马铁骑所向无敌,自然是远迈诸国。”
“大燕重臣大将,孰与诸国?”
“我大燕文有邺大,武有军校,培养能臣强将无数,虽秦汉之盛亦无能及,何论夷狄?”
“正是如此。所以,在朝廷看来,最大的威胁,恰恰不是来自外邦,而正是在大燕境内呀!如今承平多年,严防祸起萧墙,维系天下安泰,此我等靖安台同仁毕生所愿耳!”王焯义正言辞地说道。
“这……”梁相公本能地觉得这种狡辩扯淡是毫无道理的,然而字面上却是无懈可击,完全找不到反驳的由头。
尴尬的沉默没有停留多久。做了多年御史的梁大相公,立刻抓到了新的攻击方向。
“咳咳!王副使啊,本阁确实不太熟悉靖安台事务。但是御史台协同财政台和户部此前做过一次调查,保守估计靖安台存在六成以上冗员。就算靖安台工作要求严格需要多方监督,但六成也太令人难以接受了。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陛下,都对此很不满意。所以,无论如何,本阁必须要有所行动,让两位至尊知晓,本台有改进意向!想必王副使也不想承受天颜震怒之威吧?”
“既然两位至尊都如此关注,那一定就是本台所有官吏的共同目标,我等必竭尽全力,配合相公,成此艰巨之任务!”王焯依旧是义正言辞,好像全然没听出梁嘉的斥责之意。
“那就立刻拟订一份全面整肃冗员的文书!我希望下次大朝会之前,这份文书能够摆在太皇太后与陛下的案前!”
“诺!相公!”
七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梁寒门捂着脑袋,沮丧地伏在靖安台衙署的公案上。王焯依旧风度翩翩地走入堂中。
“相公召见属下可有要事?”王焯脸上依旧是优雅的微笑。
“唉!今天一早,收到财政台和户部合署的公文,质问为何突然增加计划外预算。接着枢密台和兵部也派了个什么都尉,过来质问为何要裁减他们的传信渠道,居然当场摔了我的笔洗。还有两天就是大朝会了,我这刚入阁就要被当做群臣攻击的箭靶吗?”
“那相公你不如回函给他们,向他们解释,我们正厉行两位至尊倡导的精兵简政改革计划。计划外支出是裁汰冗员所支遣散费。这是先帝定下的成例,等闲改动不得。裁减传信渠道,实为我们优化了传信路径,减少意义不大的支线,军方暂时的不适应只是改革的阵痛与必经之路。”王焯看上去漫不经心地提出了建议。
就在此时,突然有白马使者冲入衙署,高呼:“太皇太后与陛下有旨,靖安台正使梁嘉,副使王焯,即刻入南书房觐见!”
心神不宁的梁嘉与依旧风度翩翩的王焯二人,随着白马使者来到宫中。随后就被值守的白马义从拦下候在南书房外。这时右相司马懿缓步踱出殿外,见到了梁嘉,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走开了。
梁嘉恍如见到救星一般,又赶忙追上问道:“请教右相,至尊为何召下官前来呢?”
“唉!梁相,你初履要职,当以谨慎为先,然而你……唉,实不相瞒,你们裁冗计划,千不该万不该裁到贵台和安利号合营的那几条线。现在天颜震怒,而太皇太后那边也没什么好脸色。梁相你怕是要成本朝最短命的阁臣了。”司马懿再次拍了拍梁嘉以示安慰,最后不再理睬他了。
“相公,是不是考虑一下草拟辞呈,至少还能保有一点体面和尊严。”王焯凑上前来没心没肺地问道,全然不顾梁嘉已是面色如土。
“王、王副使,如今真的没有办法把这事抹过去吗?若是有一线希望,还请王副使不吝赐教啊!算我求你了!”梁嘉现在是急病乱投医了。不过看上去王焯好像早就在等着这一折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是吗?真的有吗?”梁寒门心中燃起了希望,眼睛里又重新闪过光彩。
“我刚才在想,这份靖安台冗员裁减奏疏,我们是通过靖安台特奏渠道,直接递交到两位至尊手上的,并没有经过三省。诸部诸台应是从非官方渠道了解到这份奏疏。因此,名义上,他们都还不曾知晓。是故,您只需向两位至尊解释,这份奏疏仅仅是呈于两位至尊请求予以指导的不成熟设想。而对于其他诸台诸部,则可回应此为靖安台与南书房内部沟通案,现已决定不采纳。依据靖安台多次重申的保守朝廷机密的要求,禁止再讨论此奏疏。如此一来,此事就可当做未曾发生。相公自然不需忧虑啦。”王焯成算在胸侃侃而谈。
梁嘉长出一口气,拜谢道:“王副使,幸亏有你在此,本阁方能避此大难!当务之急,还需请王副使尽快给诸台、部发函,把这奏疏淹了吧!”
“诺,相公!”
【完】
作者——本初林登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