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吃的不少,人却仍是消瘦,灰暗的茶色眼瞳有时会让人觉得,眼前这青年是个布偶,戳上一刀不会流血,而是飞出破败的棉絮。
直到厨娘撞见他在吐,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吐法,秽物里甚至带了血水,这才知道那些东西他虽吃了,却根本没刻化几分。
这孩子是遭了多大的罪啊。老厨娘和那洒扫院子的老仆念叨:怎么上了这么大的火呢
她在给邵云朗做梅子汤,忽闻有人敲门,那给他添柴的老仆便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个年轻人,身形悍利,瞧着有几分功夫在身上,他见门开了,便问:姚伯,那位云公子呢?我家老爷让我来知会他一声,大公子接回来了。
啪嚓
打碎杯盏的声响传出,那云公子自屋里快步出来,厨娘还是第一次见他眼睛这么亮。
邵云朗跟年轻人一路到了处稍大的宅院外,愈是要见到顾远筝,他便愈是紧张不安,在门口脚步倒慢了下来。
领路的人疑惑回头道:公子?
他未等到邵云朗回答,又见一人骑马回府,便躬身道:二公子。
顾二端坐马上,一身玄色,乌黑长发用银冠束做马尾,他生得俊俏,一路行来不知有多少年轻的小坤儿对他秋波暗送,但邵云朗却只是盯着他手上那杆岁金锻造的长枪。
他们兄弟,有同样的武器么?
似是看出他眼中疑惑,顾远棋冷笑一声道:你没看错,这是顾远筝那杆枪。
邵云朗抬眸,他的枪怎么在你这儿?
踏雪神骏原地踱步,顾远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半晌,那张和顾远筝一般无二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个残忍的笑。
因为他腿废了,反正也用不了这枪了,我去融了锻副新甲好了,只可惜这绥安郡里连个像样的工匠都没有
他后面说什么,邵云朗一概听不见,他觉得自己仿若置身于漫天风雪之中,四肢血液都快凝结了,只有心跳声愈发剧烈,渐如擂鼓。
又像被人兜头破了一锅滚油,不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
顾远棋话没说完,便被邵云朗从马上揪了下来,他哪里能想到这看着也受过刑一般的泽兑能有这么大的力气,被按在地上时甚至没反应过来。
那枪呛啷一声落在地上,邵云朗神色堪称狰狞,他俯身,死死盯着顾远棋,一字一顿道:他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我操你祖宗!顾远棋积压的怒气也迸发出来,反手揪住邵云朗的领口,咆哮道:他好好一个人!是为了谁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你还好好的?我大哥他却躺在哪?!
他再也不能骑马射箭了!再也不能提着枪上阵杀敌了!这都是因为你!!
邵云朗看到他眼底的水光,也看到他眼里的自己。
这是顾远筝的弟弟,他没有立场和顾远棋动手。
顾远棋一个翻身,挣脱开邵云朗,就要扑过去打人,被一道沉稳男声镇在原地。
顾远棋,别在这丢人。顾蘅道:这是你哥要护着的人,谁伤的他,你找谁去。
顾远棋咬唇,愤愤不平的瞪了一眼邵云朗,拎起长枪转身就走。
邵云朗木然起身。
顾蘅看了他一眼,半晌叹了口气,深觉儿女生来都是债。
他到秋水关时,顾远筝已经去了蛮族又一日了,他纵然心焦,却也只能沉住气和可罗布交涉,如此,过了两天才两人接回来。
见到顾远筝时,他不是没有过怨恨,最终却只能化作无可奈何的叹息。
多年前他那参破红尘的老友就说过,顾家出情种。
顾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道:殿下随我来吧。
掀开层层遮风的床帐时,邵云朗悄然屏住了呼吸。
顾远筝躺在柔软的被褥间,清瘦的身形让被子只凸起了薄薄一片,那张精致如画的脸,此时褪尽了血色,便衬得眉目愈发的黑。
邵云朗蹲在床边看他,好久好久,才小心翼翼的握住他在被子外的手,那纤长的指尖也缠着些绷带,邵云朗甚至没勇气去细看。
这双手,就在半月前,还能为他烘烤冬衣,与他交握着看冷月孤星,还能抚过他身后的刺青
这世间,有人可以恣意张扬,不惧输赢,可邵云朗在这一刻清晰的认识到,他再也输不起了。
他就这么看着顾远筝,直到腿麻的失去了知觉,他才扶着床沿,踉跄着站起身。
邵云朗记起两年前,他舅舅被冤杀,他被流放至常州,那个雪夜,邵云霆派来的人要杀他灭口。
凶险万分的时候他没有哭,却在顾远筝赶来时眼泪汹涌而下。
现如今,他眼里干涩酸胀,却没有一滴眼泪滚落,那个他能肆无忌惮露出软肋的人,其实也只是一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罢了。
他俯身,将顾远筝的手放进被子里,然后很轻很轻的一个吻,落在那干裂的唇上。
开门的风吹动烛火,邵云朗踏过门槛,寒凉月色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瞧着又冷清又孤单。
邵云朗盯着自己的影子,像盯着另一个挣扎的自己。
他曾局限在规则里,认为只有获取功名,让那高位上的人再次看见他,才能赢到最后。
如今才如一场大梦初醒,他早就不该对所谓的规则抱有期待,因为规则的定制者从来都不是他。
他想要的,如果庆安帝不肯给,那他便握紧手里的长刀,趟过业火和血海,自己亲自夺过来。
他要写着他名字的旌旗招摇在雍京城下,谁若是拦在在条路前,便用谁的血来祭旗。
天街踏尽公卿骨,青锋斩尽不忠臣。
喂你看完我哥了?站他门前发什么呆呢?顾远棋面色颇为古怪的走过来,到了近前才说:我来给你赔罪,之前是我太冲动了。
邵云朗沉默片刻,摇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顾家了秋水关那边如何了?
蛮人撤军了。顾远棋问:你要回去?不再陪陪顾远筝了?
邵云朗摇头,又躬身一礼道:顾家深恩铭记于心,日后若有驱策,在下定不推辞。
顾远棋侧身避过这一礼,邵云朗这么客气他都有点不习惯了,嘴上却不饶人,我可受不起,你该拜我爹。
我没脸去见顾相。邵云朗低声道:今夜便启程回秋水关了,你哥
他垂眸,思虑再三的话在此时却说不出口了。
他要走的路,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再不能牵累顾远筝。
再开口,他神色淡淡:顾远筝醒了之后,便安心留在相府吧,别让他再去西南找我。
这话就算你不说我们肯定也不让他去,他也去不了啊。顾远棋瞪眼,但这话怎么你说我就觉得怪怪的?一股过河拆桥的味道呢?!
邵云朗却不答,径直绕过他。
他途径影壁,一脚踏入阴影,从后面远远看去竟给人一种将被黑夜吞噬的感觉。
顾远棋喃喃道:总觉得他好像哪儿不一样了呢?是我看错了?
顾远筝是在一个下雨的早晨醒来的。
他已经回了雍京,在自己那间已经明显陌生了的卧房里醒来,侧头便能从小窗看到檐下雨帘。
没人知道他在蛮族那几日经历了什么,他不说,顾蘅也不会问。
天气好些时,顾蘅下朝回来,一身朝服还没换,便先来了大儿子这里,见顾远筝斜倚在软枕上喝药,他就自顾自的坐下。
顾蘅:太子监国之权被收回了,圣上责令他闭门思过半年,不得过问政事,这结果你还算满意?
顾远筝只是垂着眼睫喝药,那药汤子清苦,喝得人直泛恶心,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若此生注定和这药渣子作伴,还是早些习惯更好。
见他不说话,顾蘅皱眉正要说什么,门外有人低声求见。
顾远筝道了声进来。
这人是顾远筝的人,这两年几个小辈折腾来折腾去,还真折腾出一些名头,在民间与江湖上也养出一些能人异士来,平日里自有自己的人脉与消息来源,与顾蘅并不相通。
这人便不认识顾蘅,进门先是一愣,然后便是躬身一礼。
他礼数虽周全,眼神却转向自己坐在床上的主子,无声询问要不要照常通禀。
顾远筝摆手,示意他说。
是那人这才拱手道:主子,前几日咱们的人将姬如玉擅自与可罗布勾连的消息透给了太子,这几日太子府里倒是一直风平浪静,太子只是冷落了姬如玉却并未责罚
他说着说着,语调不自觉的高了起来,直至今日,埋在太子府里的暗桩递回消息,太子下朝后暴怒,直奔后院对侍妾姬如玉动了手,姬如玉不知自己有孕,推搡中滑了胎,据说伤了根本,日后怕是不能再有孕。
顾蘅自然知道太子为何暴跳如雷,皆是因为他那一纸弹劾,却不知这件事里还有后宅中的女子掺合进来,一时大皱眉头,更觉得邵云霆是个蠢的。
骨瓷小碗被顾远筝放在桌上,与玉匙碰出一声脆响。
顾远筝用丝帕擦了嘴,这才回了顾蘅的话。
现下还算满意几分。
顾蘅无言,半晌等那人退下,才又说:皇帝为了安抚秋水关众将士,拨了粮食和军费,那边近两年应当能宽裕些了,你如今一身伤痛,换得这些可值得?
顾远筝只回了他两个字。
值得。
他爱的人在边疆,仍能骑射杀敌,两年粮草充裕,邵云朗便无后顾之忧,只消寻个机会再度与蛮族开战,便能在军中竖立威信,收拢人心。
而他
顾远筝轻笑一声,眼底却一片冰封。
太子半年不理政事,他便大有文章可做,待到邵云霆再回朝堂,看不见的人心可未必能坚若磐石啊。
他这两条腿,值这个价。
窗外落花飞入,落在骨瓷药碗里,□□相称,煞是好看,顾远筝抬头看了一会儿窗外,见风卷流云,自西南缓缓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和小五望着同一朵云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真的长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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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庆安三十二年夏, 蛮族南下劫掠大昭的渔鼓郡与青阳郡,城门大开之时,等待他们的却不是金银绫罗和美貌地坤, 而是列队整齐的十五万铁甲。
为首的将军提着长刀, 眉目深邃俊美, 挺拔修长的身躯包裹在岁金轻甲之内,茶色的眼瞳让蛮族首领大惊失色, 根本就没有与之一战的勇气, 竟下令掉头就跑。
狼将军云五之名, 在草原上可止小儿夜啼。
自三年前秦靖蓉与崔宁联名举荐了这名年轻将领统御秋水关, 蛮族烧杀劫掠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岁月, 终于一去不回了。
自渔鼓郡劫掠不成反被人向西追了三天三夜,蛮族人才猛然回过味儿来,他们以为大昭人只是反击, 然而那狼将军分明是悍然发动了进攻。
蛰伏许久的狼,终于向着猎物展露了獠牙。
大昭的军队突袭了天云河地域的楼罗王部与麻阳王部, 又沿着峰山南麓一路向西打过去,直逼蛮族高克寨, 吓得高克王连夜搬家往草原深处跑,生怕身后的饿狼追上来咬住他的咽喉。
却不料云五率部折向南方, 沿着苍江南下,夺回了失陷已久的沁州盆地, 打穿整个西南后,又施施然的回了大昭的阖西郡。
此战将楼罗王部与麻阳王部尽数驱赶出天云河地域, 俘斩万余人,缴获几十万牲畜,夺取了整个苍江地域, 直接解除了蛮人南下便可直逼雍京的危局。
战报加急送入雍京,庆安帝常年吊着药袋的心脏险些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喜讯,缓了整整一天,才大笑着写了诏书,将战果公布于天下。
朝野无人不欢欣鼓舞,礼部尚书更是上了折子,请封这云将军为异姓王。
有人暗中推动,封王的呼声很高。
大昭自开国之后,便再无异姓王,这是因为只有开疆拓土这等重大功绩才够得上封王,否则顶多是个国公。
而能出一个异姓王,庆安帝面上也有光,加上小部分朝臣一通马屁,他也没多做犹豫,命大太监贺端亲自带着圣旨和工部加急赶出来的王爵印信直奔秋水关。
然而有人真欢喜,有人却暗自惊慌忐忑起来。
邵云霆愈发意识到,朝中有人与他唱反调。
按理说郢王受封离京后,他便是唯一能登上帝位的那个人,就算有那么两棵墙头草,又能往哪里倒?
可这两年,他办事愈发不顺,先是操持的颍川火药所炸上了天,后有贩卖地坤的丑事被人扒掉了底,他父皇又得了个美人,很少去他母后宫里,枕头风也没得吹。
他在朝臣和民间的声誉是一落千丈,幸而他爹已经老了,便是有个美人,也没法再给他生个弟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