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里面烧,他在外面等。
等烧没了,工作人员通知他领。
殷显领到一个白色的骨灰坛。
它是冰的硬的,抱在怀里,汲取不到哪怕是一丝的温暖。她那么大一个人,烧完只剩那么小的一罐。
王结香的父亲后来找过他。
殷显拒绝把她交给她的家人,拒绝她被带回她的家乡。
他也不把她放在家里,在陵园的骨灰存放处,殷显买了个格子。
王结香的骨灰坛被放在那儿,格子里的照片他放了他们在姻缘桥前照的那张。
殷显的脸和照片上的他一样臭。
她看着镜头,双眸弯作月牙状,笑靥如花。
“笑什么笑?”
敲了敲格子前的玻璃,他问她。
殷显是气王结香的。
他觉得她傻透了,他气她为什么那么傻。
从小受她弟弟的委屈,还为一个像他的人死了,一点儿不值得。
“世上谁疼你啊?没人疼你,笨蛋……”
他又敲了敲玻璃。
她不理他,却还是笑。
别着他送的卡通发卡,王结香一脸的幸福,浑然未觉身边的他表情冷淡。她亲亲密密地挽着他的手臂,身体自然地向他倾斜。
小桥上石碑,明晃晃的“姻缘”二字,在他们的身后,多么牵强。
殷显大步流星地离开陵园。
此后二十余年,他没来看过她。
第69章 番外
从十人的小公司, 发展为国际化的工程大公司,殷显花了十年。
他的四十岁, 事业如日中天, 拥有了大多数人艳羡的一切。身边不缺适合婚配的对象,但他没有成家, 将全部精力投身于工作。
四十三岁这一年,他感觉自己的记性变差。
最初,他认为这是年龄、压力, 疲惫导致的,没当回事。
渐渐地,他开始认不出他的朋友、重要的合作伙伴,记不住工作资讯,无法说出前一阵子做过的事。
内心深处感到压抑, 恐慌, 殷显却没有停下休息, 仍旧每天穿上掌控者的皮囊去应对他的所有工作。
持续这样的状态,有一天,他醒来发现自己一身西装, 没有穿鞋地在马路上走。
关于他如何换上衣服走到那里的,他完全没有印象。
接着, 殷显的情况极速地恶化。
他没有办法正常上班;继而, 没有办法读书、识字,计算;到后来,连最基本的日常行为, 诸如穿衣、起床、刷牙,都出现了困难。
身边亲近的人让他寻求心理咨询,殷显不愿意。
公司交给信得过的伙伴打理,他退居幕后。
成天躲在家里,殷显不再出门。
灵魂像被关在了透明的玻璃罐子,他虽然看得到外界,但始终无法感知,无法融入它们。这辈子自己埋头向前跑,为了什么呢,忽然全部想不起来。
友人为他送来陪伴他的宠物,名贵的猫和犬,会说话鹦鹉,珍奇的乌龟、鱼,迷你的宠物猪……殷显通通拒收。
直到某天,他主动地去买了一只兔子。
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家兔,白色的,毛蓬蓬的,脸又胖又傻。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觉得要养一只这样的兔子。
殷显管那只兔子叫肥肥,这个名字他很喜欢,是他一下子想到的。
因为肥肥的陪伴,他的精神状况好转了一些。
就这样浑浑噩噩活到四十七岁。
有天早上殷显起床,看见他养的兔子躺在它的窝里一动不动。
它死掉了。
猛然被一种刺痛击中,他无法描述是什么抽干了他的精神,总之,他彻底地倒下了。
……殷显被人送到医院。
他从生死线捡回一条命,随后,他被强烈建议进行心理治疗。
经过医生诊断,殷显被确诊解离性失忆,伴随抑郁症,和回避型人格障碍。
心理医生最初尝试对殷显药物治疗,因他本身有长时间的精神病药物服用史,治疗效果不佳。多次的心里会谈,医生难以确诊他的病因,殷显在谈话中,最常重复的一句话是:“肥肥没了。”
肥肥,他养的兔子。
它寿终正寝地死去,令他崩溃至此。
更多的深层次的创伤,殷显记不起,说不出。
多番斟酌过后,为了寻找疾病的病因,团队建议他接受催眠治疗。
殷显知道,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终结自己的生命,或者去试试这最后的希望。
催眠治疗,可以预见的不顺利。
治疗师带领他进入潜意识的世界,在那里,依然找不到有效的信息。他认为,殷显的创伤记忆存在潜意识下一层的无意识的世界。
可是,潜意识形态的殷显拒绝进到无意识,拒绝访问曾经的创伤,就算治疗师费劲地为他构建带路的向导,他也不愿信任它。
治疗至此陷入瓶颈,殷显的病症日益加重。
他依赖酒精来麻痹疼痛,以求获得片刻精神的安宁。他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醉酒之后,他将口香糖的包装叠成纸鹤,一笔一划地在它的翅膀写上字。
写着写着,头痛欲裂,他又将它揉作一团,丢进角落。
他什么都不记得……
转机出现在第23次的催眠治疗。
潜意识出现了一个新向导,她坐着纸鹤,吵吵闹闹地从天而降。
年轻的小姑娘表情凶巴巴,她瞪着圆圆的眼,恶狠狠地告诉潜意识里的他:她是他的前女友,她叫王结香,她曾经被他欺负,至今非常生气,她一定要让他想起她。
然后,六间屋子,她横冲直撞,将它们的锁一一解开。
由最后一次的催眠醒来。
在无意识停留过久,殷显已经作为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数月。
在他恢复语言能力之后,治疗师前来进行记录。
他惊喜地发现,殷显缺失的记忆全部恢复。这意味着,后续只要跟进治疗,他有很大的机率不再犯病。
……
五十岁。
殷显过完了半生。
他恍然从一场大梦中苏醒,身体亏空,望向镜子,才惊觉自己老了。
结束心理治疗之后,殷显走出医院。
他背着手走在大街上。青春的小情侣从他身旁路过,他俩贴得那么近,女孩的手被男孩揣进了外套的大兜,甜甜蜜蜜。
大地摆脱冬的冷气,已是春的季节。
殷显去了一趟陵园。
骨灰存放处,许许多多的格子中,她占着其中小小的一格。
工作人员的清洁,使得她格子前的玻璃没有蒙尘。
泛黄的照片,爱娇的小姑娘二十年如一日。
她依旧站在姻缘桥前,等他来,眯起弯弯的笑眼。
殷显拿起照片,擦一擦她的脸,看了又看……缓慢地把相片贴在心间。
他记起她了。
记起她的名字,记起她喜欢兔子;记起她委屈地质问蛋炒饭为什么不能加辣椒;记起她快乐地握着兔子钥匙扣在家里转圈圈;记起初识的大雪天,她坐着超市门前的摇摇车,听到鲁冰花哭得那么伤心……
殷显想,结香是愿意回到家乡的。
她跌跌撞撞地逃出大山,可她心里还有一个地方装着它。她思念无拘无束的童年,思念她的妈妈,她向往那份不曾完整给到她的,来自亲人的温暖。
于是,殷显第二次来到王结香的家乡。
这次,是带着她一起。
他没有开车,像之前一样坐的公车。
山路修得平坦开阔,放眼望去,山间一派纯净的新绿。
村口的老树枝繁叶茂,树下有个抱着孩子的成年男人,殷显走近了,男人跟他招手。
那是王结香的弟弟,王杰浩。
她的父亲和奶奶不在了,她弟弟是她仅剩的近亲。
来之前,殷显想办法联系到他,跟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上一次,他见到王杰浩,他还是个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