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嘉善脚步微微发虚。
走到这一步,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爷爷和小叔杀了她的生身父母,害了巴雅尔,掳了无辜的母子,如今他还一起串通伤了周奕,他所设想的两不伤害、两相维护只是一个理想局面。就算他们愿意息事宁人,她也不会放弃。
他终于知道她绝对不会放弃找寻真相。
她骨子里想要的可能不止是真相。
他转身下了楼,一步步走到舒意面前,打横将她抱起。仓库尽头有一间值班室,角落里搭着一张小床,床板上落满了灰尘。
梁嘉善脱下外套铺在床上,把舒意轻轻放上去。
她似乎仍在梦魇当中,眉心始终没有松懈过,脸颊有些微的猩红,额头上发着虚汗,嘴唇干得要裂开一般,她在喃喃中说很疼,梁嘉善俯下身问她哪里疼,她没有知觉地摩挲着后颈的位置。
她穿着宽松的衬衫裙,颈部的一颗纽扣因为不断的挪移而松动,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梁嘉善跟着看过去,一道类似于藤蔓的植物正在她肩膀蔓延,像是要从后背生长到前胸来。
他的手落在她的面颊上,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值班室有扇移窗,梁宥此刻就站在后面。
因为太久没有使用,窗户上也落了一层灰,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但依稀可以看到梁嘉善的动作。
他很慢地弯下腰,一条腿半跪在床上,另一条腿抵着床沿,伸手揭开了女孩领口第二颗纽扣。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或者说从他转身下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产生了某种定格的变化,让梁宥完全拿不准他的意思,被迫、不忍、犹豫亦或疯狂,这些情绪总要有一样才可以支撑他的动作,然而全都没有。
他平静地解开了第三颗纽扣,看到她浅粉色的内衣,包裹着圆润饱满的胸脯。他停止了动作,撑着床的一条腿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他的身体像是僵硬的提线木偶,一步步丈量着某种可能要失控的分寸将衬衫的领口往下拉,褪到双肩。
他的动作再一次停住了。
梁宥有点心急,但他知道梁嘉善不容易,要做到这种程度对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来说绝对称不上容易,他不能上前去打扰他。
他逼着自己转过头去,不再直接往里看,通过眼角的余光,一片阴影晃动了起来,然后就在下一刻门忽然被撞开。
梁宥下意识往窗户里看了眼,舒意的衬衣已经重新合上了。
他的嘴皮子不安地碰了一下,意识到这一次放弃可能意味着什么,他着急地想要同梁嘉善打个商量,只要看一眼,一眼就可以,让他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秘密名单,然而不等他张嘴,梁嘉善看向了他。
“放了他们吧。”
梁宥终于看清了他的神色,那是一种近乎于绝望的悲伤。
“我有朋友在美国,可以请他帮忙给阿姨找全球最好的医生,如果她还愿意见爷爷的话,我陪爷爷去见她。”
“梁嘉善,你以为你是谁?”梁宥怒不可遏地捏紧拳头,“不要以为你知道一些事,就可以随便替她做决定,她要的不是梁清斋去见她一面,他欠她的远不止这些!”
梁宥像一面摇摇欲坠的旌旗,长久地竖立在危墙之上,参与着每一场血与战,他期待着可以看到鸣金收兵的一天,而这一天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可以实现,梁嘉善忽而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男人曾是无数个风雪夜里为他点亮的灯。
他终于不堪沉重地倒了下去。见梁嘉善始终低头看着地面没有说话,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异样。
“嘉善。”
梁嘉善说:“小叔,算我求你。”
梁宥从没见过他这样,有点心慌:“嘉善,你究竟怎么了?”
他摇摇头,往前走了一步,就这一步他脚底一软,撞到旁边的重型机床,头立刻被磕破,血流了出来。梁宥手忙脚乱地为他止血,他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某处。
梁宥太害怕了,不断地摇晃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他被晃得头痛,眼睛也花了,最后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
他终于忍不住投入梁宥的怀里:“小叔。”
这一刻,像花儿一样美好善良的梁嘉善回来了。
梁宥喘了口气,好像用了一股很大的力才把他从某个黑暗的地方拽了回来。他拍打着梁嘉善的肩膀问:“怎么了?”
“我看到了。”
“什么?”
“她不爱我。”梁嘉善闭上眼,睫毛如羽翼颤落晶莹的泪珠,“她从未爱过我,可我终究舍不得。”
……
梁嘉善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谢府,出于一种爱屋及乌的心态,这里的一花一草他都很熟悉,甚至对它们充满了爱怜。他憧憬过谢意孝期结束后,十里红妆来娶她,背着她穿过谢家的每一片长廊屋瓦,走过每一块地砖,经过每一丛花草时的场景,怀着一种暗自期许的心,已然幸福了起来。
可谢晚走了,他用爱欲打造的一面心墙又颤颤巍巍抖动起来。
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红子坊那一晚的拥抱,那时她的身体那么软,她的怀抱那么暖,她的气息那么好闻,她离他那么近。
他何曾想过,那竟是他们最后一个拥抱。
她就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像一张浸在水里同时又被火舌缭绕的画卷,她的裙角随风翻动了两下,最后轻轻落在尘埃上。
他的心忽的震颤了一下。
晚晚丧期刚过,有些话他知道不便开口,迫不及待地来这里只是为了确认她的状态,若是她允准的话,他想陪她一起吃晚饭。
她消瘦了许多,凭风倚着阑干,像是阑干上镌刻的一朵壁花,那么消沉,那么灰暗。
他顿了顿,还是走了上前,东边回廊上的少年放下书卷,在她的目光中也走了过来。她声音很轻:“我饿了,一道吃点东西吧。”
香雪在她的吩咐下备了丰盛的晚宴,就在千秋园的亭子里,她换了一身鲜红的裙裳,耳边簪着一朵白花,照旧虚靠在梁柱上,目光寡淡地笼着园子里的花。
他知道这大约是一场鸿门宴,心里明明想要逃,想要辩解,可又清楚地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与她比肩而坐,在同一轮月色下。
万千不舍攒聚心头,一时间竟忘了如何去痛。
她一直没有说话,吃了两口花糕就放下了筷子,小口浊酒,不时为他们布菜,她眼眸仍旧清亮,姿态娴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她安宁得让人不忍回绝她的好意,光是看她这样安静地坐着,就已经不胜幸福了。
酒过三巡,她终于开了口:“今日午后,有位公公来府上代传了圣人让我节哀顺变的好意。他还给了我一样东西。”
谢意从袖中抽出一份公文,摆在石桌上。
风吹开了公文,入目即是铁画银钩的遒劲笔态,弹劾了谢融在教导太子期间失职失责、有违圣恩的数条罪状。
谢意含笑,看向梁嘉善:“不知道这是一份誊抄本还是原卷,你替我看看,这字迹你可认得?”
梁嘉善紧咬牙关。
“早几年坊间盛传一时梁太尉的诗章,我侥幸见过真迹,太尉笔锋雄奇,颜筋柳骨,鸾跂鸿惊,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这封公文应该是出自太尉之手吧?”
“谢意。”梁嘉善急急道,他眼里起了火,却只燃烧了他。
见他如此反应,谢意心中猜想落实,看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仍旧淡淡笑着:“你知道吗?在踏进红子坊前,在断绝与云中谢家的关系时,其实我选择了你。”
那时她放弃了当今徐家的天下,选择相信他,甚至想同他一起承担圣人的猜忌,可他却连夜派人杀了袁少夫人?
为什么?左不过追查袁今的死因下去,会牵扯到李重夔罢了。
“梁家投靠了李重夔,是吗?”
梁嘉善垂首道:“是。”
“李重夔与……”她闭上眼微微地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李重夔与匈奴勾结,合剿了袁家满门,以此逼迫圣人低头,以调兵为由交出半壁江山,是吗?”
梁嘉善说:“我事先并不知情,但我料想应当如此,否则袁家不会全军覆没。”
袁家一向忠心耿耿,也不参与党争,对圣人而言即是最后一张保底的王牌,可为了逼他就范,李重夔不惜叛国也要釜底抽薪,如此得来的天下他能安心吗?
“你、你们梁家和李重夔,迫害了我父亲,毁了整个袁家,逼死了我的晚晚,而当今圣人,呵,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尚不自知,昏庸无度,如何堪当大任?”
她忽而转头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少年,“七禅,这天下还有我选择的余地吗?”
少年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不是在问他答案,选择与否,她心中早有思量。这是一场鸿门宴,既是梁嘉善的,也是他的。
“范增一去无谋主,韩信原来是逐臣。小姐,比起当今圣人,主上已万分宽和。”
“果真是你。”谢意笑了。
“小姐是如何知道的?”
谢意抬手,饮去半杯酒,目光凄迷地盯着月下婆娑的树影,说道:“筱雅临去前曾指向千秋园,我知道她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她陪在我身边多年,这座花园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熟悉,还记得有一次我与她玩笑,说将来要在千秋园的花农里为她挑选一位夫婿,她娇羞地低着头,小声说她不嫁人,要陪我一辈子。”
谢意的目光动了一下,落在一丛饱满的、像贝肉一样的草本植物上。
那就是筱雅当时低头假装在摆弄的景天科石莲花,和紫罗兰女王有点像,仔细分辨又有不同,同科不同目,是从外邦引进回来的名贵花种。他们告诉她,它叫做蓝安娜,火焰杯。
也可以叫做“秋宴”。
“祝秋宴才是你的本名,对吗?七禅。quot;
“小姐派人调查了我的身份?”
“原本不应该这么难调查的,不过有人刻意为你扫去了痕迹,去请江溪先生那一夜,我抱着侥幸心理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做秋宴的少年,他回忆起来,说有点印象,随后给我指了一些线索。顺着线索调查下去,我才知道原来秋宴就是你。你的阿婆很疼你,她曾烧火劈柴的酒楼仆役都知道你的名字,他们还说你文采很好,是个小童生。”
四年前,在她奇谋救驾的那一年,若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用赚够的束脩进入学堂,参加那一年的院试,成为秀才,然后在三年后的乡试成为举人,次年参加会试,以他之才蟾宫折桂,胜券在握。
若然如此,当日在浣纱河畔见到的新科状元,或许就是他了。
可阿婆突然罹难,从此他销声匿迹。再度归来时,朝堂风起云涌。
就在昨夜,姜利回来了。他循着线索一路调查,最后在南方找到了筱雅的母亲。筱雅的母亲透露了当年重病时救她的少年,这个少年通过筱雅,来到了一位小姐面前。
蛰伏,等待。
除谢融,利用谢家巨富引徐穹入局,他则作壁上观,以坐收渔翁之利。看似的黑,实则为白,看似的白,实则为黑。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和徐穹究竟谁是范增?谁又是韩信?或者他们谁都不是,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罢了。
“这几年你一直在青州?”
“是。”
祝秋宴看着面前的女子,犹如泅了水,变成一望无际的水波,渴望她投身进来,变成那颗挑起微澜的石子,但她始终淡淡地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注视着他。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祝秋宴思来想去,结果已在眼前,那些过程还重要吗?他张了张嘴,因为无法吐露的隐情,他沉没了下去,好像是被一片沼泽给吞噬了。
他摇摇头,谢意再次问:“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说?”
“谢意。”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主公。”
“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