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萧宝夤的势力已经被灭,尔朱荣、葛荣的势力也是如此,河东豪族尽附,南方徐州、兖州、青州、豫州的宗室将领死的死、南逃的南逃,只要黑山军继续带兵攻伐,南方便能全部平定。
现在大的战事已经基本结束,最迫在眉睫的问题则是“夏种”和“秋收”。
魏国因为长期的征战,地方官员几近屠戮、更换,很多地方根本无人治理,男丁被强征为兵、女人被劫掠为奴,大块大块肥沃的荒地闲置在田间没人耕种,尤其以饱经战乱的河北、河东为甚。
相比较之下,雍州、豫州两地因为萧宝夤用强兵把守,反倒没有耽误耕种,这也是他有胆气向中原发起挑战的原因。
现在齐军覆灭,马文才直接出手夺了这两地,为的也是这两地的粮食和人口。这两州没有经过太大的动乱,他又下了死命让征西军不许扰民和毁坏农田,等到秋天,这两地恐怕是唯一能自给自足的地方。
但仅凭这两州的粮食,供养不了这么多的兵马,顶多能再支持征西军平定中原的战事,再负担其他人马、尤其是洛阳附近驻扎的那么多士卒,完全不切实际。
除此之外,各地官员的空虚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尔朱荣是个没有文化的粗人,还是胡族出身,只知道用杀戮来解决问题,整个中原有知识、有能力的人被他杀了个干净,贺六浑军中那些首领、包括后来归顺的各方势力,也大多是武将,没有什么文臣。
这些人带兵打仗可以,也许也能镇守一方土地,可真正要统治一个地方,就必须要使用能够书写计算、会治理地方的有能之人。
中原遭受如此劫难,现在掌权得势的又是以将领为主,但凡有些抱负的,此时都不敢出仕,就害怕一不留神又被砍了,自己死了事小,祸及家门才是更大的悲剧。
正因为如此,马文才不得不将尔朱荣一族、以及曾经参与过河阴之变的刽子手们全部从牢中提了出来,尔朱荣等贼首当着洛阳百姓的面车裂了,其余从者皆除以腰斩之刑,并昭告天下。
马文才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所以车裂尔朱荣一族的时候他并没有去,车裂的监刑官是元子攸、元彝和几位家中惨遭灭门的高门官员之后。
北地民风彪悍激进,听闻尔朱荣将被车裂后,洛阳的百姓纷纷涌上刑场,甚至还有从周边的并州、甚至更远地方赶来的,就是为了亲眼目睹尔朱荣如何被除以极刑。
尔朱荣及其诸部受刑后,残缺的尸体被百姓们带来的凶器瓜分一空,有些带回去喂狗,有些带回去祭祀家中亡人,还有些是准备带回家煮了吃掉的。
本应控制局面的元子攸不但没有控制这样群情激奋的场面,甚至还带头捡起了尔朱荣的头颅,用自己特意带去的铁锤将他敲成了肉饼。
有元子攸领头,等马文才派去维持秩序的白袍军赶到时,明明死了上百人,可在刑场中甚至连一片完整的尸身都找不到,最多有几块肉泥,还被闻到牵来的狗给吃了。
事发时的血腥味几欲让人作呕,腥臭之气甚至让位处内城的马文才都能嗅到,何况又是夏天,马文才担心会出现疫病,派人清洗刑场,触动了水车水龙并五百杂役,清洗了三天才散去那股异味。
这件事也极大的震慑了归顺了马文才和白袍军的尔朱荣旧部。
以往尔朱荣得势时,他们一直跟随尔朱荣烧杀抢掠,并将洛阳贵族当成猪狗,军纪尤其散漫,洛阳士人羸弱荒淫的印象也挥之不去,即便他们现在来了洛阳,也瞧不起这些几次弃城投降的“上等人”。
然后一场行刑,让不少去送故友同僚的尔朱荣旧部深受震动,那人人争而分食残骸、生啖其肉、渴饮其血的场面实在是骇人,很多人明明都是征战多年的战场煞星,回去后竟整日整夜噩梦不断,大改心性。
更多的,如同六镇子弟,甚至庆幸他们在葛荣落败后选择了跟随贺六浑南下,否则现在被生吞活剥的那些,就是他们了。
在已经安抚过百姓、又履行了与元子攸的诺言后,马文才第一次使用了自己的权力,正式在洛阳的太极殿中召集了一场大朝。
洛阳官位空悬,元子攸沦为傀儡,大权基本把持在马文才等人的手里,他们没有授官,这些空悬的官位也就没人弥补,于是来上朝的大部分都是武将,夹杂着因为守洛阳而幸免于难的官员。
“如今民心已定,百废俱兴,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选拔新的官员和地方将领,今年的秋收可能会耽误了,明年的春耕却不能再耽误。”
马文才开门见山,指出魏国现在最大的问题。
“我们没粮了。”
听说要选拔新的“官员”,在殿上的大部分人心中都蠢蠢欲动。
他们都不是傻子,知道马文才会让他们来,便是要“论功行赏”,借封赏官职,拉拢、分化各方势力。
但即便知道他的用意,却没有人能抵挡的了这样的诱惑。
魏国战乱不休、起义不断,盖因自迁都洛阳以后让大部分有能之士失去了晋升的可能,有些因罪贬谪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起复的可能。
而且北方杂胡混处,比起政治局面平衡的南方朝堂更加复杂,不靠武力手段清洗一番,完全没办法获得平等谈话的机会。
他们死了这么多人、杀了那么多,为的不就是像今天这样,站在金殿上,和所谓的“贵人们”商议该如何“有能者居之”吗?
元子攸作为“吉祥物”,并没有多少插嘴的机会,倒是任城王替他们问出自己的疑问:“那现有的人马,要如何安置?”
“各州府的刺史都已空缺,我并不准备用诸位将领治理地方,诸位之才在于保家卫国,不在于经营谋划,用你们来做这个太大材小用了。”
马文才尽量说的委婉点,“除此之外,洛阳诸部、诸衙门几乎都没有了主官和佐臣,这些地方人事庞杂、政务繁苛,并未我等一朝一夕能够填补完全的。”
朝堂上许多将领连汉字都不认得,让他们去当文官简直是要命,听闻马文才准备让他们去各地镇守,当即都长舒了一口气,再听说洛阳这些衙门还要人,一个个都你看看我,我看看。
“那怎么办?到哪儿去抓这么多文官?”
尉迟智硬问出了大部分将领的疑问。
“其实魏国还有不少能用的贤良,只是被尔朱荣动辄杀人的手段惊骇到了,所以不愿出仕。如今国家空虚,我想请陛下下诏‘举贤良’,除了提拔原本曾担任过官职的下野官员外……”
他的目光在一片听得懵懂的将领们面上扫过,这才说出了自己最终的目的。
“……还要‘开科取士’。”
“开科取士?”
这个“士”字实在太过敏感,好多被中正九品的门第所限坑了几代人的将领们当即就皱起眉头,呼喊起来。
“你准备在我们魏国搞梁国那一套?”
陈庆之也担忧地看着马文才,怕一个意见不合,就毁坏了现在大好的局面。
却见马文才摇了摇头。
“这个‘士’指的不是士族,我也不准备用科举选拔新的‘士人’。这个‘士’指的是官僚,被选拔者通过科举后,只有官职,不会得到出身,用‘开科取士’的名头,不过是为了招揽、吸引天下的读书人罢了。”
他顿了顿,又说。
“况且,现在的魏国,已经不适宜‘九品中正’了,‘开科取士’之后,这将成为魏国的惯例,和‘推举制’一并作为魏国选拔官员的依据,不再有士门、吏门、将门之分,也没有三六九等。”
“此话当真!”
“真有此事?!”
霎时间,满殿轰然,皆是不敢置信。
自孝文帝迁都之后,魏国就只能以门第论出身和官职,大部分将领只要不是出身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八姓,以及汉族头等门阀崔、卢、郑、王四门,基本就和高官无缘。
尔朱荣杀了那么多汉化官员,六镇一路走一路杀,都是为了废除这一道以出身论英雄的破规矩,如今马文才说出自己准备推行的政令,自然立刻赢得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除了出身宗室皇族的任城王和元子攸外,只有寥寥几个出身大姓的首领皱起了眉头,殿上其余诸人几乎都是欢天喜地。
选拔官员没有了门第之见,他们的儿女也可以去读国子监、去各地郡学读书,能被举荐成为官员,甚至将他们的家业传承下去。
他们把脑袋提在裤子上造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子孙后代过的不像他们那么窝囊吗?!
花夭曾对六镇人马说的天花乱坠,此时都抵不过马文才寥寥几语,此时不免有些无奈。
她站在殿前,看着殿下的马文才在朝堂上意气风发、肆意挥洒着自己的才能和抱负,没有人的目光能从他身上转开,没有人不认真倾听他的话语,不由得扬起了一抹笑意。
能让她花夭倾心并效忠的人,是个真正的英雄。
相比起其他人关心以后将没有门第之见,贺六浑更关心的是“开科取士”。
“那何谓‘科举’?”
“这是我在梁国曾经尝试过的一种选拔方法。我梁国的五馆之中用策论选拔甲乙等学子,而后朝中也曾用考试的方法选拔过一批官员。”
马文才曾在祝英台那里听过天马行空的几句,后来便上了心,再后来马头城选拔官员时,他便向梁帝领了选拔的事情,试验了一番这种选拔可能。
他大致地介绍了下梁国是如何选拔出互市司的官员们的,又无奈道:“现在中书、尚书、秘书等省几乎没有人用,我们需要的是立刻能用的人才,不是只会夸夸其谈出身高门的蠢物,所以考试必不可少。”
“除了用时务策和经义学问选拔天下有识之士外,我们还需要大量佐臣和属官,负责主持各个地方的耕种、流民安置和赋税等职责,因此还需要大量历算、天文、术数和书法等方面的人才,不拘一格。”
马文才看着听着迷迷糊糊的“大臣们”,又说道,“诸位将军们去各地开府,没有校尉和军师也不行,所以还要开‘武科’,选拔武艺过人、膂力矫壮的勇士,亦或擅兵法、后勤的军中辅臣,诸位将军麾下若有厉害的士卒,也可举荐他们来考武科,谋个出身。”
他笑笑摊手。
“我毕竟不是诸位将军,可不知道你们手下有什么能人,就算想为国举贤也不知道贤良在哪里啊,你们说是不是?”
这句话才真正打动了他们,心中一片火热。
要说考什么时务策,什么书法天文术算,就算把他们剐了也倒不出几点东西,他们也不是这样的材料,可他们手底下会打架力气大的人多啊!
眼见着他们马上要去当官了,不能让昔日的弟兄们吃糠喝稀是不是?
以为马文才开“武举”是为了名正言顺给他们赏赐手下的,一群将领们都兴高采烈地商议了起来。
“哈哈哈,梁王说的对,你哪里知道哪里有勇士可用,当然是我们来推荐了!”
“那是,我麾下有一勇士,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可开两百斤的大弓,骑射是一等一的好,谋个小将不在话下!”
“我也需要一个军师!我每次打仗都头疼什么粮草,算都算不清,梁王帮我记着,挑个好用的人啊!”
一时间,殿上喧闹如菜市场,又要推荐人的,有喊着要优先挑人的,还有急着催马上“开科”的,吵得人头晕脑胀,哪里还将殿上坐着的魏主元子攸放在眼里。
贺六浑和任城王一干势力,眼看着马文才借由“取士”一下子拉拢了大半的朝臣,再一想等真“开科取士”,马文才少不了就是一言九鼎的选拔之人,日后为了官位投效的人会更多,眼中就不免闪过一抹忧色。
虽然忧虑他将在魏国只手遮天,可即便他们想要管理好这个国家,却一没有马文才那样在梁国朝堂历练过多年的能力,也没有马文才那样曾在梁国试验过考试取士的经验。
甚至他们还听得云里雾里,没有完全明白他要怎么施为。
然而即便他们再怎么无知,也能察觉到这确实是解决魏国眼下危急的最好办法。
士人和有学问的人都瞧不起武将,他们都是武将,他们来征召贤人,没有人会来应召,但马文才不同,他是出身南方衣冠之国的汉人,会比魏国人更重视文人,由他来发动“征召”,才会真正有人来尝试。
更别说听他的意思,开科取士要开很多科,他们也许行军大战、管理后勤是一把能手,真到“出题”这一关,都要歇了。
听闻这马文才是梁主的“门生”,是从地方到国子学一路历练上来的,又曾任皇帝的秘书和侍郎,学问一定极好。
他们即便想要主持考试,也揽不了这个活儿。
想到此,贺六浑和慕容绍宗也就放弃了争取这个招揽未来官员们的权利,转而积极的参与到“武举”的讨论中,要为自己军中的心腹争取几个要害的官职。
“开科取士”的设想在梁国不可能推行,只有在中原官员几乎被屠戮一空的魏国才有可能,马文才曾经设想过许久的计划今日才缓缓展露光彩,他看着殿中热烈讨论着“开科”的官员们,心中也放下了一块大石。
他“抛砖引玉”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的事,便是水到渠成了。
“诸位大人莫急,即使要开科取士也没那么快,我们得先要统计出各部、各地的官员空缺,然后再先往各州府、郡发布‘举贤令’,先将各地方能用的人手提拔上来,才能准备下一步的‘开科’。”
他见武将们都一脸被泼了冷水的僵硬,啼笑皆非地说:“当然,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地方,武举可以先行举行,为文举打下基础、积累经验。”
于是一干武将们又齐齐松了口气,跟演戏似的。
即便是马文才看到这一幕也觉得有些好笑,喜悦之中越发壮志勃发道:“我们的‘开科取士’,不仅仅要选拔魏国的人才,而是要选拔全天下的能人贤士来到魏国,为魏国效力。”
他见着怔住的诸臣们,微微一笑。
“魏国现在可用的人才,因兵祸损失殆尽,然而在江对岸的南朝,却有大量有志却不能伸展的年轻人和怀才不遇的贤士,正在寻找着大展其才的机会。”
陈庆之身子一震,不敢置信的看向马文才。
“你还准备在南朝取士?这……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马文才转首看向陈庆之,自信道:“魏国废除门第之见、‘开科取士’的消息只要传遍天下,全天下的能人志士都会齐聚洛阳!”
“这天下,因‘士庶天别’、‘门第之见’,实在是受压抑太久了,已经到了爆发灾祸的边缘。陈公如此大才,领军作战堪称神人,为何在梁国却三十余年名声不显,甚至连领兵作战的机会都没有?”
马文才叹息道:“难道不是因为门第之见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