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浮现的最后一抹颜色,是铺天盖地的银白。
汹涌而来的河水,彻底淹没了他,以及他身边的所有人。
***
在颍水上游的白龟山下,上百人静静地伫立在几位道士的身后,等待着他们的命令。
直到天色渐渐大明,便见有几个速度极快的身影向着这边奔来,快的仿佛猿猴,明显不是寻常人物。
等那几个身影在人群前站定,才发现原来也是几个道士,只是这些道士头上云雾蒸腾,显然已经跑了不少时候。
“他们已经到了颍水,再过两个时辰就会路过嵩山。”
那几个小道士看着为首的道士孙进之,眼中隐隐有恐惧之色。
“那是几万人啊,真要……”
“浮山堰逆流时,有谁想过这些?”
孙进之又恢复了之前满脸虬髯的样子,只一双眸子闪耀着精光。
“淮水当年倒灌,淹死下游三十多万人,淹没多少人家,那萧宝夤设下此等毒计时,何曾想过还有那么多百姓?”
留在这里的人,全是当年在浮山堰一事中失去过家人的,闻言心中大悲。
“萧宝夤当年派出死士乔扮成道士四处招摇撞骗时,该想到有此日……”
“那些术士用镇龙铁的无稽之谈怂恿梁主继续修建浮山堰、累死几万军民时,该想到有此日……”
“齐人利用道门在南方招摇撞骗修建困龙堤、残害忠良义士时,也该想到有此日……”
本该悲天悯人的道士们,随着师兄的疾言厉色,眼中的软弱一扫而空,纷纷露出了毅然决然之色。
“一会儿要路过嵩山的人不是百姓,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染着淮水中几十万冤魂的鲜血。”
孙进之身后几个道士表情也很漠然。
“一饮一啄,莫非天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孙进之想起他们带人在这里忙活的几个月,脸上闪过一抹快意,“既然这萧宝夤的人那么喜欢修‘堤’,我们就让他们看看我们南人修堤的本事……”
在他的身后,一道巨大的阴影在阳光下显现了狰狞的面目。
那是用道家手段固住的泥沙,天然的形成了一道长堤。
“开堤,清淤!”
第513章 万法皆空
“施主,施主?醒醒!”
褚向被人拍醒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四周到处都是火把,照出河滩上横七竖八的人影。
他刚刚醒来,整个人还没恢复清醒,只觉得透骨生寒,冷的连牙缝都在冒冷气,身子也在不住的颤抖。
“慧难师父,这边还有个活的!”
“这边也有!”
在褚向身边的人听说另一边还有许多活人,也顾不得再照顾他了,连忙站起来去那边照看。
这时,褚向终于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木楞地看向四周。
这里是一片平坦的滩涂地,滩涂地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山石,水流到这里不得不拐个弯,山石也会拦下不少撞上来的东西,他们大概就是在这里被拦下来、没有继续被冲向下游的。
也因为没有在水势最疾的时候将人拍在石上,褚向除了觉得胸口有些闷痛,身上并没有什么外伤。
但他身边的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被石头锐利处割断了气管、血脉的人比比皆是,整个河水都被染成了红色,滩涂上还能看见不少流出来的肠子和残肢断臂,还有被江水击打破裂后的竹筏插入身体的……
仅仅只是一片滩涂地,用“人间地狱”来形容都稍显委婉,如果是更下游的淮水流域,那些被冲击下去的齐军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在河滩上奔走救人的人显然并不惧怕死亡,也不嫌弃这尸横遍野、铁锈味扑鼻的场景,每个人都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救人当中,在一片零散的尸身中翻找还活着的人。
“是了,我在和我的士卒沿颍水而下,回豫州去……”
随着褚向的记忆一点点回到身体,他瑟缩了一下,抓住路过他身边的某个小孩,颤声问道: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嵩山啊。”
小孩儿蹲下身,露出一个光溜溜的头顶,下巴尖尖眼睛极大,带着同情的目光回答他:“你们从上游被冲下来啦,冲走了好多好多人呢,你们算是命大的,被这块解剑石拦下来了。”
褚向在火把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看去,才发现在滩涂地上奔走的都是些身着单薄僧衣的僧人。
北魏征战不断,僧人常常要出门超度亡灵、救治灾民和伤兵,大概对死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连这么小的小孩儿也能面对着一片残肢断臂侃侃而谈。
那小孩年纪虽小,却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丢下褚向去帮其他人找幸存者去了。
“太邪乎了,我们这里已经风平浪静几年了,从来没有出现过洪涝,为什么好生生艳阳高照的天,会发洪水?”
几个小沙弥絮絮叨叨,边翻找边议论着。
“无风起浪,师兄们说他们是得罪了龙王,龙王翻身把他们淹了。”
其中一个小沙弥撇了撇嘴,“我娘说,龙王不淹好人,这些人肯定不是好人,下水就出事。”
“真是一场浩劫。”
一个年长的僧人叹息,“上次发大水死这么多人,还是几年前的浮山堰出事时……”
褚向耳力极好,几乎一个字不差的将他们的议论全部听了进去,越听身子抖得越是厉害,到最后,更是抖得犹如在秋风中无力的落叶一般。
“……风平浪静,艳阳高照……发了洪水……”
“……太邪乎了……”
“……无风起浪……龙王翻身……”
“……浮山堰,死那么多人……”
他怎么忘了,这颍水也是淮水的支流,直通淮水……
他们这么多人,有谁没沾过浮山堰的因果?
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们所有人都有罪。
水里枉死的阴魂在看着他们,就等着他们下水的那一刻呢……
“我这样满身罪孽的人,怎么还敢肖想那样的位子……”
褚向像个孩子一样在河滩上哭泣了起来。
“这难道是老天降下的惩罚吗?”
他想到自己天理不容的出身,再想到为了复国为虎作伥的那些经历,他虽然没有去过浮山堰,可从浮山堰建立到浮山堰的倒塌,哪一件事他不知情?
平静如镜子的水面,突然就遭遇了山洪……
“孩子,别哭了。”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见褚向在河滩上放声大哭,心中委实不忍,走上前一把揽住了他。
“你能被送上河岸而不是淹没河底,便是佛祖保佑。死里逃生应当高兴才是,看看你身边已经往生的同伴,多少人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不是的,是我,是我……”
褚向想起自己想回到豫州的野心,想到自己想名正言顺祭祀先祖的愿望。
“我不该,不该妄想……”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大和尚抚了抚他的头顶。
“一切皆为虚幻,你已经看透了,这也是好事啊。”
“是,一切皆为虚幻……”
褚向大笑起来,眼中渐渐清明。
“这位大和尚,我父母双亡,满身罪孽,既没有来处,也没有了归处,既然是师父们救了我,便是佛祖的预示,令我出家为僧……”
他跪地一拜。
“求师父收我为徒,为我剃度出家。”
***
遥远的嵩山少林寺,几乎全寺的僧人都下了山救人水火、弘扬佛法;
而在遥远的建康,亦有一位和少林寺有关的僧人,正在以一己之力,试图挽救整个南方佛门。
就在马文才入主潼关之时,会“一苇渡江”之术的达摩也一路顺水之下,到达了梁国的国都建康。
他在水中如履平地,当年从海上由南方入中土,首先抵达的就是梁国,也曾与梁主生出过许多不愉快,最后因理念不合,前往了洛阳。
在“简纯”二字上,梁帝萧衍实在算不得什么虔诚的信徒,也许他相信佛祖有神通、也尊崇佛、法、僧三宝,但他对于佛门的态度,和那些先许愿灵验后才会信仰的愚人没有什么区别。
本质上,都是“有用”、“有所求”才会信罢了,和追求自身的醒悟与超脱完全无关。
即便他在预感到南方佛门要出事的那一刻就毫不耽搁的立刻南下,但有些事情还是已经发生了:
作为南方佛门之首的同泰寺,寺中的主持方丈、七大堂的管事全部突然“圆寂”,整个同泰寺群僧无主,混乱一片,完全不知何去何从;
梁帝下了旨,令全国僧人食素,不允许再供奉任何肉食,也不允许个人拥有僧田,如果寺院要购买僧田,需要在官府报备、一样的缴纳赋税。
后面的旨意,在佛门之中几乎是震天动地的。
佛门之中并没有不许吃肉的戒律,只有不能杀生的戒条。
佛陀在世是托钵,佛家是“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托钵时人家给什么吃什么,这是方便、慈悲。如果你素食,去托钵还要让人一定给你做素食供养你,这不是找人麻烦吗?所以只要“不见、不闻、不疑”就是净肉,可以入口。
以往达官贵族供奉寺院的物资中,除了金银香油鲜花等物,往往也有处理好了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肉类,越是富裕的寺庙,得到的肉食也越多。
所以民间并不以出家为苦,除了要做早晚课、学习佛法以外,反倒是做百姓时更清贫辛苦,日夜劳作不说,常常一年到头都吃不到肉。
除此之外,便是僧田。
梁帝供养佛门十分虔诚,经常赐下田地给各地的寺庙作为“供奉”。这些田地出产的粮食不需要交税,也不需要在有关部门登记,是比士族庄园还要“私有”的私产,为僧田耕种的“信徒”也不需要交税,甚至还可以抵消一部分徭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