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非曾在五月来秦园住了一宿, 园中上至管事宣婆婆,下至杂役小厮,因有热闹可看,皆以古怪眼神打量他,私底下不乏议论;时隔一个月有余, 容非再次前来,众人恭敬礼貌之余, 还多了理所当然的意味。
秦茉没像上回那样下令噤声,但大伙儿也许觉着姑娘这次来真的,反倒异常默契,不讨论此事, 更没外扬。
容非如常住在客院, 离秦茉所居地隔了大片花园和几座楼阁。他没好意思当着一众仆役的面去找秦茉,唯有自行打发时间。
这些天,秦茉巡视园中各处,路过会带上丫鬟进来探视, 于庭院中与他相谈片刻, 往往连小偏厅都不进,便避嫌离开。
如她此前所说——保持距离, 以礼相待。
于容非而言,能见一面,闲谈几句,也总比分隔两地、日夜翘首以待、忧心忡忡要好得多。
白日里,容非实在闲得慌,天气好时,和南柳练点拳脚功夫;下雨时,容非留在室内作画,南柳则默然坐于窗边,既不伺候他,又不干扰他,除了因院内几声猫叫而推窗喂饲外,几乎安静得像不存在一般。
夜深人静之际,主仆二人换上深色衣裳,悄然溜进秦园库房,寻找疑似密匣的玩意儿。有一回差点被发现,幸而南柳轻功出众,直接半拽半抱容非,飞身离开。
不知不觉已过了七八天,容非不仅找到隐蔽的地下库房,甚至想方设法溜进去翻了一遍,估算杜栖迟即将回归长宁镇,而他却未能找出匣子,一筹莫展。
他疑心那匣子藏在他们没注意的地方,可能在秦茉的小院落,寻思如何混进姑娘家的闺房探察一番。
光明正大地跑过去,只怕暂时没机会,容非时前后想,决定铤而走险。
…………
这一日,天晴气爽,秦茉闲来无事,跑了趟小厨房。
她干面粉分别制成酥油面团和水油面团,反复压扁、擀开、折叠后,卷成圆条,做成饼坯。
她从柔软触感中,不由自主回想越王所言——既有精湛技艺,自当与人分享,让品尝者展露欢颜。爱好本身无尊卑之别,只要怀有善意,即为善事。
若越王并非为所谓的宝藏而来,又无纳魏紫为妾的意向,重返长宁镇,所为何事?
秦茉百思不解,眼看酥油饼已炸好,受热后膨胀似雪峰,色泽金黄,形态可爱,她尝了一口,自觉味道不错,口感酥松,便撒上糖粉,用漆红食盒装好,领着翎儿,步往客院。
她习惯每日去探视容非,纵然秦园上下已猜出他们的亲密关系,她仍不希望留有“不检点”的把柄给人抓到,因而视他为客。
由于大家三缄其口,关于容非住进了秦园之事,似乎并未往外传,连魏紫等人也丝毫没察觉。
忆及此事,秦茉莫名有种“金屋藏娇”的错觉,不由得一笑。
和煦日影柔柔洒落,她笑容清浅,粉绫交领纱衫衬得肤色如雪,珠钗环配精巧别致,当她现身于容非院中,恰似一道夺目而不耀眼的风景。
容非一袭素白色广袖道袍,立于翠竹之外,正从一长匣中取出各式画具,放在两张合并的方桌上。
铺有羊毛织毯的桌面,整齐摆放着漆盒、钧窑瓷盒、紫檀笔筒、水盂、汝窑笔洗、玳瑁炳棕帚、斑竹管笔、玛瑙笔觇、白玉纸镇、青玉笔架、松鹤纹饰老坑端砚、古松烟墨、印池、玉印、三足铜香炉等,一应俱全,没有一件为寻常之物。
秦茉目瞪口呆。
一则,他非富则贵的身份已表露无遗,二则,她曾收拾过他那楠木提匣,内里根本没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物。
她只记得里面卷了白色棉布,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他替换用的中衣。见这作画阵势,越发觉得他有备而来。
“姑娘,”容非笑着打招呼,被她震惊目光一扫,他解释道,“护卫怕我无聊,特意回西苑拿的。”
秦茉见左右无旁人,揭穿他的小心思:“看样子,你是赖着不走了?”
“姑娘舍得赶我走吗?”容非笑得人畜无害,长眸流光坦然。
往日二人打情骂俏皆于无人处,而今翎儿在侧,秦茉脸上发烫,急急瞪了容非一眼。
容非笑意缱绻,细嗅空气中飘来的香味,转目望向翎儿手中的食盒,眨眼问道:“姑娘做什么好吃的?”
秦茉听他转移话题,心下一松,遂吩咐翎儿把食盒搁在边上。
容非擦净了手,开启食盒,笑道:“是蓑衣饼啊!真香。”
“酥油饼到你们这些风雅之人口中,成蓑衣饼了。”秦茉抿唇而笑。
诚然,薄饼蓬松如蓑衣,的确比“酥油饼”雅致些。
“吃蓑衣饼,得配上好的茶,姑娘请稍等。”容非转而入内,捧出一整套茶具,煮水沏茶。
秦茉原先只想放下点心,作日常问候就撤离,不料他忽然留她品茗。或许他日子向来过得精致讲究?
二人于院子角落的石桌旁就坐,饮龙井茶,吃酥油饼。秦茉不擅厨艺,但心灵手巧,只要按照配方,没拿错调料,做出的食物算得上色香味俱全。得容非夸奖,她心里也如点心般甜蜜。
容非兴致高昂,吃掉半数酥油饼,品过两道茶后,还试探地问她,是否愿意留下来,让他绘一画像。
秦茉对于他给夜赴东苑、为杜栖迟画像一事,耿耿于怀多时,未作犹豫,当即答应。
容非拿起那钧窑香盒,以小铜枓从中挑出浓稠的蜜色香脂,将香膏小心翼翼放入云母隔片上,琐碎小事,照样专注到极致。
当薄薄香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起,缭绕在院中时,翎儿在容非示意下,端来一把竹椅,供秦茉落座。
秦茉暗觉容非这回作画,步骤比起竹亭那日繁琐一百倍,就连研墨、洗笔这等细节,都能认真到执拗的程度。
她傻傻坐在树下,由他对照着画,偏生他凝望的时刻远远多于提笔落墨之时,视线如烫如灼,逼得她脸颊生红。
翎儿觉察出这种眉来眼去的暧昧气息越发浓烈,又不敢随意走开,只得在院落里替容非收拾杂物。
容非整整花了一个时辰,却只画了一半。秦茉让人将饭菜送来,一同用膳。有关容公子替姑娘画像的消息传开,不少人偷偷摸摸在附近窥探。
午后日光挪移树影,西风送来花香、糕点香与墨香,容非不时与秦茉说说笑,从镇上风情到各处的风俗,无话不谈。
他们以往极少有深谈之机,秦茉此刻方知,他曾去过不少地方,对他的赞赏又多了几分。
临近黄昏,容非挪动镇尺,请秦茉挪步一观。
只见纸上女子,坐姿优雅,裙裾柔美,玉手持一团扇,青丝如瀑,瓜子脸薄染绯色,明艳中透出一股仙气。
画中人像极了秦茉,唯独周边繁花正盛,粉蝶翩飞,与此间景致大不相同,
秦茉见他笔力非凡,心中欢愉之意洋溢至眉梢:“容公子,此画可否赠予我?”
容非果断摇头:“不成。”
“小气,”秦茉舒展筋骨,小嘴一扁,“我坐这儿让你画了大半天……”
“你把画拿走,我如何睹画思人?除非你多来陪陪我。”他趁翎儿离得远,小声埋怨。
秦茉没料到他会冒出此言,甜蜜顿生,柔声道:“以后……有机会的话,自然会多陪你。”
“不必等以后。”
秦茉垂眸,“说好等一段时间。”
“又没要求你做别的事,你闲着没事时,陪我四处溜达也成啊!”容非抬望天边被染成金红色的云霞,逐一将各式画具收回,只留下镇纸压画。
秦茉确实爱这画,见他不依,满脸写着不高兴。
容非似是有心逗她,与她拉锯好一阵,才摆出一幅勉强同意的模样。
送秦茉与翎儿步出院子,目视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容非暗地里长舒一口气,沉声道:“可有发现?”
一道黑影从竹丛背后跃出,躬身道:“无异常。”
容非依稀听到了来自心底的叹息,无奈且深沉。
一整日下来,他故意拖慢速度,磨磨蹭蹭,让秦茉在此停留了三四个时辰,以便让南柳去她所居院落翻一遍,却依然无所获。
难不成,那匣子竟随“风影手”入土了?
青脊若真寻不到,扒坟那样的事也干得出来。
他们总不能抢先一步干这种有损阴德的大不敬之事吧?
夜里,容非烦躁不安,颓然坐在案前,手持刻刀,雕刻圆球状的小动物。南柳侧耳倾听,出去转了一圈,带来一位不速之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来者是楚然,他从杭州归来,先去长宁镇秦家西苑,又被东杨指引到秦园。
进屋后禀报了贺家诸事,楚然从包裹中取出两个尺来长的锦盒,双手将大的那一盒交给容非,另一个则给了南柳。
容非狐惑:“什么东西?”
“柳丫头说您乐不思蜀,铁定不回家过生辰,让我捎来贺礼,另外又给东杨和南柳备了些小礼物,以表孝心,”楚然耸了耸肩,“这几个盒子,险些被巡查之人没收。目前进出长宁镇,都得经过搜查。”
“搜查?青脊?”
楚然答道:“貌似是明威将军的手下。”
明威将军?容非恍然大悟,孟都星不远千里来长宁镇,名义上为探亲,实则协助青脊进行盘查!
看样子,即便寻到匣子,他们也很难以正常手段带离。
打开锦盒,容非细看内里全是各种颜色的矿石,再掀开南柳的盒子,见是一对做工精细的护腕,会心而笑。
“南柳啊,你家丫头倒还孝顺,快十六了吧?我舍不得她往外嫁,不如在贺家找个人嫁了,继续帮我的忙。”不等南柳答话,容非瞄向楚然。
楚然会意,笑道:“公子,您看,我合适吗?”
容非笑了:“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平白无故比南柳矮一辈?见了东杨还得喊干岳父……对了,有‘干岳父’这玩意吗?”
“大概……有吧?”
二人一唱一和,仿佛全然没留意到,一旁保持沉默的南柳早已黑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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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更深露重, 月牙隐于墨云,屋内笑谈声悠然入风。
容非与楚然瞎扯几句,有须臾缄默。
这种情况, 意味着楚然有真正重要的事汇报。
南柳不便在场, 略一躬身, 悄无声息退至院落。
容非目视楚然, 撩袍而坐:“说吧,秦家酒坊的并购, 到底怎么一回事?”
“公子,确有其事。”
“我批的?”容非长眉不经意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