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赶在天黑前,过洛水呀!
然而,身后疾驰呼喝而至的叫嚣声,不觉而至了。
心有所感,贺赖倏地抬目,只见对方阵中,一双亮似星光的眸子正目不转瞬的定在他身上,兜鏊压住了那人俊秀眉峰,是个年轻人。
他没见过晏清源。
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晏清源。
如果他的儿子,日后也有这样的气概,夫复何求?贺赖思绪莫名泛滥,身边一路追随的部将们则哄的一声炸开了锅:
“快护丞相过河,我等来断后!”
说完,冲出阵来,直朝晏清源所在袭来,他们的战马也是瘦骨相支,同魏军的高头大马一撞上,相形见绌。晏清源手一挥,马槊横出,当下就挑落一名西军,仿佛脑后也生了一双眼,他转过头,只对刘响几个扈从喝了一声:
“随我来!”
刘响正把马槊舞得虎虎生风,杀气大炽,见状,一夹马腹,立下掉头,跟着晏清源一道蹿了上去。
这一带,临近洛水,地势稍有了起伏。
穷追不舍下,刘响等人纷纷反手伸入箭囊,他们是晏清源身边精锐中的翘楚,此刻,在如狼似虎的驱逐中搭弓拉弦,箭若飞蝗,射中前方马腿,一阵长嘶里,接连放倒了几人,骏马悲鸣时,刘响抽刀一落,嗖得飙出老高的血浆,一颗首级就被割了下来,挂在马鞍,淋漓淋漓,在黄土地上留下了歪歪扭扭的斑痕,砸的大地生痛。
“世子爷!”刘响见地势越来越复杂,几拐不拐的,竟折进了一片杨树林子,“咱们太快了,属下担心后援赶不到,别中了贺赖的埋伏!”
他们实在是把马蹄子甩的如利箭齐发,风驰电掣地追过来,不觉间就跑得极远极远。
晏清源一提照夜白,跃上个土坡,一道光幕就从手上马槊挥斥下来,生生劈开了两旁碍事的枝枝叶叶,他举目一看:这里不是有埋伏,而是贺赖太精明,把他引到此间,不好施展,他冷笑一声:
“看来要肉搏了!”
说罢,一拉口哨,骑手们迅速合成一线,前后成阵,个个低腰俯首而行,避开剐蹭来的树枝荆棘,晏清源目如鹰隼,双眸一定,果断开弓,一气射出十余枝,枝枝皆中,前头一阵哀嚎顿起,就在一行人冲上前去时,跌落在地的西军,忽一个鲤鱼打挺,砍断了照夜白的腿,打晏清源一个措手不及:
人被马甩了下来。
箭囊四散,马槊离手,环首刀也被重力击飞离身,刘响大吃一惊,忙解下佩刀,朝他怀中一掷:
“世子爷!”
晏清源翻了几滚,纵身一接,眼前紧跟落下刺眼的一道矛光,恨不能要穿透了他脸。
腰身一塌,他迅速仰面滑了数丈远出去,转身爬起,胳臂一扬,竟徒手攥住了一击不中又来一击的长矛,胳膊上的肌肉都要绷得裂开,晏清源眉心乍皱,闷声用力一掼,终将此人扯下马来,手腕一转,把长矛送进对方腹部,狠狠一抽,带出血淋淋的一截肠子,用矛尖一挑,绕了几圈,索性转手就连人带肠子抛到了擦肩而过的西人马上,这么一撞,惨绝人寰的哀嚎声,顿时回荡在天地之间,盘亘不散。
“世子爷,贺赖不见了!”不知谁的声音惊惶而起,晏清源虎口裂开,鲜血直淌,眉心跳得厉害:
“他跑不远的,不要都在此纠缠,刘响你带几人接着追!”
“世子爷,可天要黑了!”
晏清源忽笑了,吩咐说:“放火,就这么一片林子,我逼也得把老贼逼出来!”
说完,一行人退出,一枝枝火箭射进林中,骑手们在外围分作几股,一个个的,在马背上瞧着,果然,火势越来越壮,从西北角烟火中奔出一队人影来,晏清源眼睛一闪,即刻下令只留一部应敌,自己带着刘响绕到东南方向去了。
如他所料,那一队果然是掩护,火光四射下,贺赖在同晏清源对上目光的刹那间,双方都有些了然,红彤彤的光,被风推着,一波又一波地从两人脸庞掠过,晏清源的目光,越过贺赖的仅存的几个属僚,很平静地说道:
“关西勇士,名不虚传,我父亲几次在你们手里折戟沉沙,今天,是该做个了断了。”
贺赖的甲上中了零星两三箭羽,早折断,关中的水土,养的是粗豪之气,此刻,虽有狼狈,那双多谋善断的眼睛却也只是稍泄倦意而已,并不折辱他为关西霸主的身份。
“胜王败寇,不过,你即使杀得了我,也不意味着你就能得到关陇豪杰的人心,晏清源,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锐气过盛,小心摧折。”
晏清源哈哈大笑:“那就不劳丞相费心,后事如何,我确实不能未卜先知,但杀你,却是第一步。”
说罢,脸色一沉,左右便蜂拥而上,这一战,从暮色初初,纠缠到明月半天,关西勇士和北镇精骑,都善极凶悍的斗狠打法,谁先露怯谁便要败。
不知战了多久,晏清源肩上忽传来一股巨力,几乎将人掀翻,他猛一昂首,拿环首刀同贺赖的长槊架到了一处,“叮”得一声响,环首刀卷了刃,晏清源长眉紧蹙,把两只眼睛逼得冷锐如冰凌,两人离得太近,借着不灭的火,清明的月色,他看到了贺赖两腮上已然松弛的皮肉,因这一阵竭力砍杀,脸皮子挂不住似的,松松垮垮地晃荡了起来。
“小儿辈受死!”
贺赖一气呵出,长槊骤然一提一转,坐骑后退两步,复再上前,晏清源丢了环首刀,不过翻身下马,脚尖一挑,把死去骑手身侧的马槊攥在手中,朝贺赖马屁股上狠狠一刺,在骏马的哀鸣声中,把人也掀翻落地。
也就是这一瞬,晏清源出手极快,一槊下去,却只是扎进了地面,他背后随即被狠狠一拍,口中喷出一脉腥甜,几要一窒。
“世子爷!”刘响错眼的功夫,大叫一声,随即驭马扑了过来,晏清源却怒喝一声:
“走开!”
随即挥槊一个反手,同贺赖再次把兵器碰撞得丁零作响,那边一刀砍来,刘响救他不及,只能各自应战,心里懊恼的骂起后援是不是眼瞎迷路,到此刻还了无踪影!
晏清源显然杀得红了眼,两人几十个回合下来,本不分胜负,无奈贺赖到底年长他二十余岁,体力略逊,千钧一发之际,兜鏊忽被晏清源一把挑开,晏清源卯足全身力气,槊尖一刺,竟从贺赖脸皮穿透而过,听贺赖惨叫一声,随即跟进,抽回马槊,把人刺倒于地。
俯下身,欲要割其首级时,一把匕首忽游蛇般滑向晏清源的咽喉,被月光一折,映出贺赖那双蓄力一发的双眼,里头是百种风景:有卑微落魄的武川往事,有初会晏垂的从容应对,有独守关西的不世魄力,亦有此刻,临死一搏的不屈与悲怆。
他也曾经这样年轻过。
晏清源几是本能地偏过头去,不想,贺赖立马挥来第二刀,重重一击下,晏清源的兜鏊散落,那张秀致的脸,早变肃杀狠戾,是武将的气息,再无半分温文可言。
这一下,终于耗尽了贺赖最后一分力气,晏清源把他领口一揪,用他的那把环首刀,把头割了下来,“刺啦”一声,撕下战袍一角,小心包裹起,再回首,见一关西壮士,双臂都已被环首刀斫去,险险地和肩头藕断丝连,却依然怒目而视,大呼“杀贼!”,几声过后,才站定气绝。
血水从眉峰处滑落,晏清源一阵目眩,心里赞道:真乃人杰!耳畔的兵器交接声时远时近,他要踉跄起身时,忽的一个后仰,重重地跌进了层叠的尸首之上。
整个夜空都急遽地盘旋起来,一轮明月,此刻,明月亦照长安,在他眼中,最终不过化作一个芒点。
渭曲同样由白日厮杀到月色通明,无数人,浑身血浆,视野全无,即便势寡,出自关陇大地的子弟们全然死战姿态,竟抵挡了魏军一轮又一轮的猛攻,毫不让步。
到处可见尸首分离的残肢烂骸。
晏岳率的一部援军,果然如刘响所料,因晏清源一行速度过疾,加之不熟悉地形,等看到远方一处火光时,才醒悟过来,紧赶慢赶,后头并州刺史刘贵也率部赶来时,当下,两部都立刻傻眼:
除了一地横七竖八的尸首,便是没死透的骏马哀鸣不断。
“世子人呢!”晏岳一扫四下,惊悸得几要从马上跌落,亏得随从眼尖,将他扶住,刘贵也是吓到双腿发软,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一行人纷纷下马,跑上前来。
这个时候,一抹轻盈身影忽拨开人群,冲到最前方。
月光照在她姣好的面容上,那一双眼睛里,不知是泪光,还是月光,她把头一扭,对他们喊道:
“快点找他呀!”
她说完这句,眼泪不想流,可自己却无声蜿蜒下来了。
第165章 念奴娇(34)
显然这里是经了场恶战,不消她说,人也都纷纷动作起来。
火把一点,把四下照得霎亮,令人作呕的血腥扑得满眼满鼻子都是,不多时,就听见细微的呻、吟声起来了,士兵把凡是着魏军铠甲的骑手们都一一探了鼻息,果然,有的再无生气,有的不过昏厥而已,将官连忙命人抬了去。
归菀强忍着不适,战战兢兢走来,学他们的样子,俯下身,拿火把一照,正对上颗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人头,吓得她花容失色,尖叫着,连退两步,直接坐到后头的尸身上去了。
软软的,一摸便是一掌黏糊糊的血,归菀简直要晕眩,一个忍不住,偏头“哇”地声吐了。
这一吐,全糊一张脸上去了,刘响头昏脑涨间只觉面上一热,激灵醒了,浑身无处不痛,他发不出声来,只是把手一伸,混乱间一把攥住了归菀的脚脖子。
“啊!”归菀再次尖叫,想要跑,半点力气也无,小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旁边人实在看不下去,过来劝她:
“陆姑娘,你还是过去等吧。”
可归菀不动,顺着她的脚踝,大家仔细一辨,倏地一阵惊喜:“啊,是刘校尉!”说着,赶紧把他扶起,第一要问的便是:
“大将军呢?”
刘响伤在肋骨,疼得岔气,一脸的苍白冷汗,一听见“大将军”三个字,面上立下变了神情,忍痛挣扎而起。
见是刘响,他还活着,归菀欣喜地几乎要掉泪,两手绞作一团,天知道她是多么害怕看见死人!又是多么希望人都能好好活着!
“刘响!”归菀情不自禁喊了他一声,不觉就哽咽了,她也很想问问,那个人,是不是还在人间?归菀脑子乱作一团,脸上刚得的那份欣慰很快又凝固成了个怅然若失的神情。
她一发呆,倒忘记了怕,周遭全是杂七杂八的人声,火把嗤嗤燃着,站在一地的月辉里,知道头顶月亮古往今来都不曾变过,人却渺渺呀,一时间惘然得要命,耳畔忽传来一声低笑:
“菀儿,是你么?”
她以为是听错了,猛一回首,两人心有灵犀似的,借着月色,归菀就仿佛看到了晏清源嘴角那一副永远什么都不在乎的洒脱笑意。她一捡火把,笃定地朝前跨去,险些被尸身绊倒,也浑然不觉,蹲下来,火光移到这人面上:
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眼,晏清源微微一眯,那张脸,已经被血污染了大半,却还是冲她莞尔:
“快叫人送我回去。”
他在流血。
不等归菀张嘴,已经有人围了上来,瞬间将她隔开,七手八脚一阵乱忙,这就要送他回大帐,晏清源忽开口低问:
“刘响他们呢?”
“大将军,你的亲卫死伤近半,刘校尉还在。”
晏清源嘴巴发干:“照夜白在哪儿?”
把人问的一愣,好在很快有人挤过来回话:
“回大将军,照夜白找到了,只是它被砍断了腿,再不能站起来了,伤势极重!”
晏清源一想照夜白那素来温顺望着自己的样子,心头一沉,忍不住闭上了眼:
“给它个痛快。”
回到营帐,医官又是好一阵忙碌,归菀也跟着里里外外跑东跑西,热水、剪刀、纱布、金疮药不一而足,这些东西对于归菀来说,似乎已经成了军营生活的一部分,再不陌生。
晏清源照例忍受得了,咬牙不吭,归菀别过脸去,不大忍心看,只埋首给医官递物件。
等伤口处理好,医官嘱咐两句,归菀一一记下应了,把人送出,再折回来,就见晏清源尽管虚弱,却笑吟吟靠在榻头凝望着自己,看那神情,似乎早等着跟她撞一撞目光似的。
他精神似乎好点了呀?她略腼腆,很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也听闻贺赖首级被割,那样一个场面,似乎不用问,也能猜出个八、九分。
于是,快步走到胡床前,把那些被血渍浸透的袍子一揉,抱在怀里,这就要给他去泡到盆里去。
“我没死,是不是也很失望?”晏清源笑着问她。
归菀神情顿时凝滞,心口仿佛砸下块千斤重的巨石,她没说话,只是把脑袋一摇,袍子放到水中,洒了层盐,加上皂角,弯下腰,便在烛光里勾勒出个纤细身影,她把袖子一挽,卖力地搓揉起来,直到两手发红,也不肯停。
晏清源就这么静静看着她,两只眼睛里,冷了热,热了冷,沉默良久,许是拿下贺赖的亢奋未过,身子疲惫,精神却不倦,眉头一皱,又笑问归菀:
“你怎么会在那儿?”
归菀这才甩了下两手的泡沫,撩了下额发,轻声说:“世子一直不回来,我很担心,见刘刺史带着人马要去找世子,我求他带上我的,他不肯,我就偷跟了上去。”
她的骑术,倒是一日千里了。
晏清源眼睫一垂,投下的阴影把眸子里的真实情绪遮挡得干净:“担心我啊……”
像是问她,又像是自语,没有后续。
两人一时间竟都没话可说,归菀舔了舔嘴唇,脸上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