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着她不知如何聒噪,这么一听,晏九云一下从榻上跳起来,眼睛一睁:
“你说什么!”
自打他回府,就木偶似的被人领进灵堂穿上麻衣,该哭时哭,该还礼时还礼,整个人都是木的,他连细问的心思都没了,只知道母亲和媛华死于意外大火,也没有人跟他提及其他,此刻,炸了毛,一个灵醒,上前就掐住了小丫头的胳膊,两只眼,都要睁裂了:
“在哪儿!你怎么不早说!”
见他怒发冲冠,要把人吃了似的,小丫头吓得直哆嗦:“在,在稍间,我去拿!”说着,从他手里逃脱,忙奔到稍间,这里媛华的旧衣物床铺等早拿去入土陪葬了,所剩不过家具陈设,小丫头轻车熟路把个三层匣盒一拉,在夹屉里摸索片刻,果真寻出封书函来,一边递过去,一边小声说:
“平日里,都是喜鹊那个大丫头伺候,顾娘子素不喜她,后来,多用了奴婢,有一天,娘子把信放好,告诉我,如果有一日她遇了事,见到将军务必要把此信交托。当时,奴婢还想着娘子怎么说这样云里雾里的话,她能遇什么事,不成想……”说着说着,小丫头嘴一咧,扯出个要哭的难看表情,她在这呱拉半天,晏九云听了个只言片语,这会,也不管她,朝窗前一站,撕开了火漆。
一行行白纸黑字入目,那颗心,又迅猛地跳了起来!他的眼睛花了吗?看错了吗?晏九云狠狠一揉,没花,也没错,她那娟秀的小楷他早都刻脑子里去了,而她那张犹如芙蓉的面庞,这一刻,仿佛也就浮于纸间,用一双怨怼的眼,质问着自己:
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救我呀?
晏九云的一颗心,无形间似被人残忍地揉了两把,活生生掏出个窟窿来,他犹如困兽,暴躁地在原地打了几个转,无数情绪在脑子里乱糟糟成团,小丫头见状,吓得又是哆嗦,不敢说一个字,唯恐刺激到他。
却见晏九云把目光一转,落到自己身上,一瞬间,那双本一直澄澈透亮的眼睛变得阴郁极了:
“顾娘子还说了什么没有?”
小丫头稚气的脸上露出个苦思的表情,直翻眼,被他这么一吓,好半日脑子都白茫茫一片,忽的,福至心灵一般,视线从刚才那罗延站立的地方收回来,恍然大悟道:
“有一回,那罗延来探望老夫人,不巧,和顾娘子顶头撞上,顾娘子说了句古里古怪的话,她说,她怕是命不久矣,奴婢当时吓坏了,她却笑笑,很没所谓的告诉奴婢,记着她说的就对了!”
既提那罗延,晏九云也跟着又醒一层,脑子里轰轰转了半刻,忽然问道:
“那天,你跟着去了吗?”
小丫头立刻会意,随即,沮丧地把头一摇:“没轮到我,喜鹊跟着去的。”
“喜鹊呢?”
“喜鹊……”小丫头一愣,是呀,喜鹊呢?自打府里出那么大的事,乱的不像样子,谁也没在意多个人少个人的,此刻,被晏九云这么一问起,好似大梦初醒,也是懵了,她有段时日没见着喜鹊了!
晏九云见她又呆了,也不是个多聪明的样儿,再一垂首,忽把信攥得死紧,打定主意,要将当日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遂把信一折,颤颤地塞进袖管,刚要踏出房门,听小厮来报:
“太原公来了!”
第160章 念奴娇(29)
“太原公不是直接回了双堂吗?”晏九云眸光一眨,不待人回答,走了出来,见晏清河一脸关切看着自己,便拱手施了一礼:
“二叔,你怎么又折回来了?”
晏清河见小晏一副心绪不宁的模样,看在眼里,只蹙眉说:
“我来,其实是有些事想跟你说。”
若在平时,晏九云不会多想,此刻,眼中顿起微澜,倒沉住了气,将人朝正厅一引,刚一入座,进来奉茶的不是丫鬟,而是崔氏,晏九云略觉意外,接过茶碗问:
“怎么是你?”
崔氏温柔回道:“太原公来,妾怕下人怠慢。”
他不惯同她相处,一见面,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此刻,也不甚关心前院琐事,把手一挥,很有当家男主人气概:
“不劳你了,你歇着去罢。”
说完,心头却是觉得烦躁无比,因为崔氏进来后,那两道目光自始至终都是定在自己身上的,他索性把头一低,划拉起碗盖来。
这一幕,晏清河看出他的遮掩,崔氏的失望,等人轻手轻脚去了,也不多提这事,斟酌一下,便启口了:
“二叔本不该这个时候提你伤心事,但牵涉老夫人,我不能作壁上观。”
晏九云心头猛地一撞,面上倒没露出异样,犹自警觉,装作不懂的样子:“二叔,你这话什么意思?”
见晏九云眉宇凝悲,不大上心,晏清河也端起了茶碗,抿了一口:
“积善寺的那场火,非意外,而是人为。”
他这么直截了当,一下扎透晏九云心事,此刻,再掩饰不得,手底一动,茶碗就碰翻在地,骨碌骨碌打了几个滚,倒耐摔,没碎,一地的茶梗子,晏清河俯身捡起来,暗道他果真是耳濡目染不知几时待客喜欢用茗了。
仿佛是怕人听,晏清河把身子侧过来,头一偏,好一阵低语下去,听得晏九云一张脸,白了青,青了白,目不转睛盯着地上残茶,面上说不出是惊怒,还是悲愤,良久,把两只错愕的眼,在晏清河脸上来回翻滚,忽然问道:
“太原公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称呼换的急剧,晏清河心底一哂,面露伤怀,把茶碗一搁:“我母亲病逝后,就无人再关心我,倒是来了邺城,常与此走动,重得几分家常温情,我不为别的,至于当日,那罗延就在积善寺,也并非我一人知晓,你怎么不去问问他呢?”
“二叔,”晏九云忽也适时露了个不清不楚的表情,“你跟我说这,难道是想造大将军的反吗?”
晏清河忧郁地笑了:“小晏,我如果告诉你,是他先想杀我呢?”
这确是平地起惊雷,把人震得浑身发麻,晏九云愣住,见晏清河已经把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送了一记过来:
“你要是在这件事上跟他纠缠,你信不信,他也能杀了你,毫不手软?”
晏九云下意识的就脱口而出:“不会!小叔叔不会那样对我!”说完,仿佛要强迫自己相信似的,又把脑袋摇了一摇,“他不会!”
晏清河忽然就冷笑:“他为了能杀顾媛华,不惜把你母亲也一并牺牲了,你又焉知将来哪一日不对你痛下杀手?!”
话到此,骤然收尾,晏清河缓缓一起身,见晏九云眼神早不清明了,此刻,不愿一下说太多,而是把他肩头一拍:
“你是可怜人,我又何尝不是?无父无母,身履薄冰。”
留个呆若木鸡的晏九云,转身走了。
晏九云喃喃问道:“他为什么要杀阿媛呢?”浑然不觉人已经不在眼前,待一哆嗦,禁不住腾得站起,把眼光一定,抬脚出来,见一抹素裙不知从哪丛花枝后头飘了出来,还是崔氏,他忍道:
“你还有什么事吗?”
崔氏面色不改,似有所思看看他:“妾来看看,郎君有什么需要侍奉的没有。”
“我没有。”晏九云十分冷淡,一拂袖,去下人住的偏院寻人去了。
崔氏面上淡淡,把婢子招来,吩咐说:
“你回崔府一趟,就说我身子不适让兄长给我送个药方来。”
平日里,崔氏温柔谦和,为姑娘时便事事知分寸,守礼节,对于一直跟在身边伺候的小丫头来说,很是愕然,崔氏见她惊诧,心知肚明,疲惫把头一摇:
“我实在是累了,就劳烦兄长一回,让他来看看我罢。”
晏府上下,这丧事来的突兀,全靠那罗延协助崔氏一同操劳,那小晏将军不冷不热,也压根不知冷热,一副不在人世的状态是半点也指望不上,就是个小丫头,也暗自对他颇有微词。此刻,这么一觑崔氏脸色,很替她心酸,迭声应下,拔腿就要奔出府门,忽又被崔氏从背后叫住:
“你等等,回来的时候,顺便去趟东柏堂,告诉那罗延,就说太原公来过了,跟小晏将军重提了旧事。”
小丫头一愣,不大明白这叫什么话,却被崔氏调、教的是个不该问绝不多问的性子,只把头一点,领命去了。
门口侍卫一通报,那罗延正托腮盯着个灯火出神,见这丫头进来,细长眼倏地一亮,认出是崔氏的贴身婢女,听人学了话,嘴角隐隐一扯,平易近人地冲她一笑:
“知道了。”说着起身,把早备好的人参鹿茸等物塞给小丫头,“你家夫人这些时日太操劳了,我这是替大将军传的心意,你让她收下。”
命人把她送走,那罗延在屋里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那双小眼睛,望着灯罩散发的光芒,咬着后槽牙忍不住骂了出来:
“这个蠢货!”
忽然很想给小晏那么一脚,要在以前,搁晋阳的时候,多少回了,他一伸脚,小晏但凡看见,就会一转躲去,与那罗延配合得简直熟极而流,两人一攻一守,其乐无穷,而笑眼旁观的世子爷,那一道温和的目光仿佛也还就在眼前……那罗延痴痴想着,烛花猛地一爆,把他思绪生生撤回现实,“小晏呀!”
这一声叹息,显然苦恼到了极点。
晏九云就是踩着他刚落的叹息声,闯进来的,门被冲天怨怼撞得咣啷一声响,那罗延一回头,见没有任何通传的晏九云来到了眼皮子底下。
一瞄那个神色,那罗延心里有底,却学不来晏清源的波澜不惊,装作吃惊说:
“小晏,你不在家歇着,跑这来做什么?”
晏九云紧抿双唇,一脸的阴鸷,肩背也绷得越发紧直,就这样盯着那罗延一声不吭,里里外外,想要把他挖透似的。
他从来没这样过。
看得那罗延心底一阵寒意,脸上,却一直维持着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小晏,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晏九云仿佛是下了很大力气才忍住,冷冰冰说完这句,扭头就走。
那罗延一个箭步上前,忙扯住他衣袖:“哎,我说你是怎么了,发哪门子疯啊?你到底……”
袖子猛地从他手中挣出,力道大的,甩没怎么着意的那罗延一个趔趄,那句已经毫无感情的“我说没什么就是没什么”丢在苍苍的夜色里,晏九云大步逃离了东柏堂。
忽来这么一出,那罗延紧盯着那抹很快消失不见的身影,原地立了半日,一攥拳,折回来,拉过来纸笔,费好半天功夫,才把字迹拙劣总没什么进步的一封书函准备朝尚不知班师与否的晏清源发去了。
颍川大捷,传回邺城后,晏清源的声望骤然登顶,但中军大帐里,沙盘上却插满了小旗子,晏清源凝眸而立,一副不知盘算了不知多久但又端倪不露的模样。
刚送来的书函一看,无甚表情,默默收起,忽指向沙盘说:
“先回晋阳,略作休整补给,即刻准备攻打潼关。”
诸将似乎对他大开大合,素爱兵行险招的风格习惯不少,但潼关惨败的前车之鉴,并不算远,瞧出晏清源这是要去动贺赖的心思,诸将犹豫了起来:
“世子,自寒山一战,时至今日,我军也多有困乏,这么仓促西击,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见晏岳眉头拧成麻花,嘴角抽搐,晏清源付之一笑:“太宰累了?那太宰回邺城休养罢。”
颍川一战,只围不攻,将士们休整得在梅雨天里都要发霉了,且又基本不费一兵一卒受降了高景玉,那股火气,似乎至始至终没能发泄出来,晏清源这个话音一出,晏岳的老脸也就一红,不再说话了。
“柔然跟突厥正两下纠缠不清,无暇南顾,柏宫又在建康兴风作浪,贺赖趴窝一段日子了,多半是在窥伺着巴蜀,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就要让他知道我班师,我偏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晏清源撇开晏岳,径自跟斛律光等人解释起来,说完,外头又有线报送来,他看完,也还只是微微一笑,不作他说,而是吩咐下去:
“准备班师,阵仗弄大些,让全天下都知道我们这是要回晋阳庆功。”
说完,他才莞尔补充:“打完贺赖,再看看咱们的宇宙大将军是不是把江东收拾的差不多了。”
说的诸将哈哈大笑,深解他意,也就都围上来,看着沙盘指指点点不已。
按他叮嘱,班师的阵仗,弄的极盛,一曲《破阵曲》高奏完毕,本就衣甲鲜亮的魏军,此刻,携胜绩余威,铁骑震天响,前天开路,簇着晏清源一身甲胄在前,宛若天神。
到要往邺城方向去的岔路点上时,晏清源忽招来晏清泽,含笑告诉他:
“七郎,我让一队人马送你回邺城。”
一听这话,晏清泽那张脸有点急了:“阿兄,我想跟着你呀!”说完,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归菀,心里补了句,陆姊姊都还跟着呢,凭什么送我回去?
再一去瞧晏清源的目光,那里头,可就不止笑意而已了,晏清泽猛地记起启程当晚他的那番教导,神情一敛,便把那点急色收了,只得苦笑了下:
“我听阿兄的。”
他的语气里,不过片刻间,就只剩了顺从。
晏清源倾过身,把他腰间匕首一解,脱鞘而视,锋锐的光芒犹如宝钻,他微微一笑,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