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尽于此,他也没什么太多要啰嗦的,示意刘响把人送一送,不多时,刘响回来,晏清源问道:
“事情都交待好了?”
刘响把头一点,犹犹豫豫的还想说什么,刚才回营,已经把今日自己不在场发生的意外听了个只言片语,见他一走近,说话的兵丁又都噤声了。
脸上神情这么一显露,晏清源心如明镜,却不想多提,折回大帐,见归菀已经歪在榻头睡的香甜了。走近了,才发现她两只手紧攥着薄衾的一角,眉尖微蹙,身子则蜷缩得厉害,犹似身处惊惧。
晏清源默默看她有时,走到榻头,上来把她额发一撩,分去两边,蓦地想起归菀没用饭,在脸颊上爱怜地捏了一捏,归菀倏地醒了,这一刹,分明惊恐,忽的坐起用力推过来,这般戒备,把晏清源也弄得好笑:
“你发什么疯?”
看清是他,归菀起伏不定的呼吸才变得悠长平缓,面上红红的,低声说:“我做梦了,不知道是世子。”
晏清源深深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让人起来吃了饭,洗漱过后,他也早睡,这一夜,两人各据一边,倒相安无事。
翌日一早,归菀醒来,枕边无人,她刚下榻找鞋,塞进去,只觉脚底发胀,走一步,果真还是疼,忙又龇牙皱眉地坐了回去,门外亲兵低头进来给她送饭菜时,归菀问道:
“世子呢?”
“今日要攻城,大将军早就出去了。”
“他要亲自攻城么?”归菀也不知自己为何急着问,话一出,觉得不太妥当,亲兵倒无所谓,告诉归菀:
“是,大将军会亲临城下督战。”
“哦。”归菀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应了声。
也不觉饿,草草用了些白粥,把榻头包裹打开,取出本书来,没翻两页,觉得那一行行字头一次那么碍眼看不进去,遂把书一合,忽发觉他那件袍子不在了,目光再一调,架上那整套的铠甲自然也没了。
归菀眼波不动,出片刻的神,又缓缓躺下了,把书朝怀中一搂,抵在下巴尖,不知怎的,嘴里情不自禁就哼起了《敕勒歌》,两只眼,定在被风吹得微微拂动的帐幕上,暗想道:
什么时候,能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也便好了。
如果他真的能做到呢?归菀脑中一掠这个想法,极快的,没再继续往下想,那首《敕勒歌》漫出大帐飘向远方了。
坝上,晏清源巡视过水位后,不急着泄洪,他还在等,只命晏岳斛律光立下挑出一干精锐,身背长弓,乘船而出,分出队形,顺水逼近颍川女墙,其势汹汹,轮番强攻。
堰上起高台,晏清源一身明甲,就在离颍川城最近的一处亲自督战,将士们见大将军亲临,士气暴涨,这个时候的颍川城头,高景玉拿千里眼一看,越过两边亲兵,迎风飘洒的“晏”字大纛,入目清晰一人:
英姿勃发,稳如泰山,那立于不远处镇定督战的大约便是晏清源本人了。
“弓箭手!”高景玉忽大喝一声,指着对面,“东军主帅晏清源就在那儿,就看哪一位神射手能取他性命了!”
话虽如此,却暗叹晏清源果然胆识过人,三军主帅,竟敢堂而皇之地坐在射程之内,他就不怕被射成个黑蜂窝?高景玉觉得这个年轻人,未免太过自负了。
很快,两边箭雨交织,你来我往,漫天厮杀声都淹没在了魏军急奏的军鼓之中。一枝流矢“嗖”地飞来就扎在了晏清源脚下,即刻,接二连三射来,一见这阵势,太过惊险,刘响随即命亲卫们持盾牌围上,要将晏清源护起。
“世子,”李元之见状,急态毕露,一顿足,跑到眼前借盾牌一掩苦口婆心劝他,“刀箭无眼,世子一人系天下安危不能冒这个险!”
眼前视线一阻,什么也瞧不见了,盾牌上咣咣砸的都是流矢,密集如雨,晏清源一撩兜鏊果断喝出一声:“让开!”
刘响见他一脸坚决,无奈,只得象征性闪出条细缝,留给攻城将士们好能看得清他们的主帅毫无退避地坐镇于此。
刀箭无眼,不避贵人,李元之这句刚说完,新一轮狂蜂离巢的飞矢果然不长眼睛地齐齐射向了晏清源,“噌”的一声,一剑出鞘,晏清源扬手挡飞了射向自己的箭镞,身旁亲卫亦替他奋力挥刀拨箭,眼见流矢愈来愈密,一个身影,忽如马跃,毫不迟疑地挡在了晏清源眼前,他心头一凛,神色冷峻:
“七郎,你给我滚开!”
晏清泽却把一双桀骜不驯的眼只留神着箭,浑身绷的铁紧,昨日勇救归菀的兴奋尚存,眼下,就拼起命来为晏清源左挡右挡毫不在乎其他了。
听得闷哼一声,他到底年少,替晏清源拨开斜侧掠来的几枝流矢,被当面两枝逮住了空隙,晏清泽身子悠悠一晃,和同时中箭的亲卫这么一撞,就倒在了晏清源的眼前。
第157章 念奴娇(26)
七郎中箭,李元之见是个好时机,毫不迟疑,赶紧命人把他抱了回来,对晏清源道:
“世子,太宰和明月都在,大可督战,七郎要紧!”
晏清源本对七郎先自作主张出手救陆归菀,又兀自来阵前,心里窝火,此刻,见他受伤,那小脑袋软软一耷拉,把个热情的目光还投在自己脸上,可嘴巴已经发不出声了,一蹙眉,在众亲卫的簇护下回了营帐。
医官跟着一众人进来,倒把归菀一惊,见晏清源把人平放榻上,定睛去看,心头狂跳,她忍不住低呼出声,忙把榻头杂物拨开,面容一凝,看了看晏清源。
见过他受伤,归菀很快冷静下来,自告奋勇便出帐烧热水去了。晏清源也没拦着,等医官看过,多亏七郎也穿甲,魏军的甲胄又厚实,伤无大碍。
箭□□后,止血上药,一番处理后,晏清源不肯耽搁,瞥一眼归菀起身:
“你看着他,我还有要事。”
话十分简洁,说完就走,连归菀应声的功夫都没给,归菀瞧着他急匆匆而去的背影,目送出去了,转过头,见晏清泽脸色恢复几分,正对自己露个亲亲热热一点也不生分的笑容:
“陆姊姊,你昨天刚谢过我,我今天就要谢你啦!这是不是就叫风水轮流转?”
许是笑容太盛,扯着伤口,晏清泽跟着就龇牙咧嘴了下,又把俚语错的滑稽,归菀忍俊不禁,却又想他受伤了不该笑他,遂憋着个笑,把胡床搬来,坐在榻头,对着这个莫名愿意同自己亲近的小少年柔声说道:
“救命之恩和举手之劳,怎么会一样呢?七公子,你怎么受的伤?”
这个称呼,分明让晏清泽听着不大乐意,也很想听她像阿兄那样唤自己“七郎”,陆姊姊的声音真软,仿佛身上也跟着都不怎么痛了。话在嘴边,滑溜溜兜了几圈,到底没敢提,唯恐阿兄怪罪,却把嘴一撇,在归菀面前,完全像个小孩子了,哼出一声:
“我没本事,被箭给射着啦!”
听起来,竟是在埋怨自己呢,归菀觉得他妄自菲薄了,笑着鼓励说:
“不,你怎么会没本事呢?依我看,七公子人小志高,临危不乱,”脑海里跃出昨天那一幕,由衷赞道,“我觉得七公子长大了定是一方豪杰。”
被归菀一夸,晏清泽面上先是羞赧一喜,继而稚气犹存的脸上又有些沉重:“陆姊姊,我以前总说要当将军,跟着阿兄打天下,今天的事,我才知道,人死真是太容易啦!一个箭镞过来,射不巧,就一命呜呼啦!”
这话一出,归菀面上浅笑凝在了嘴角,看着眼前这个活泼泼对她刚有救命之恩的小少年,捂着伤口,大喇喇谈着生死,不敢想象,倘若真如他所说,射不巧,这个可爱的少年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一时出神,忽低声自语说:
“是,人死很容易,所以应当爱惜性命。”
晏清泽少年心性,发一时感慨而已,转眼间,就能把这份沉重忘却,抛掷脑后。一双机敏的眼睛早被几上插着的一束野花吸引了过去,只觉稀奇,中军大帐哪有插花的呀!再一想,唔,对了,阿兄的书房寝阁都是喜爱插花的。
瞧着瞧着,又觉熟悉,这才想起当初兴致勃勃看人做堰,两旁开的,便都是这种花,于是,兴高采烈跟归菀说道:
“陆姊姊,堰口那全都是这种花,下回,你去那采。”
一提堰口,归菀顿时心绪不佳,不想在他跟前显露,起了身,去给花续水,拨弄一番,等掩饰过去才扭头问晏清泽:“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碗茶。”
把茶端过来,晏清泽尚能坐起,勉为其难给归菀个面子喝了几口,“呸”的一声吐出茶梗,尴尬笑了笑,归菀立马会意他是不爱喝,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想喝酪子?”
晏清泽见她一下说中自己的心思,赶紧点点头:“我在晋阳都是喝酪子,陆姊姊,你跟阿兄都喜欢饮茶呀?”
无端把两人放一起说,归菀别扭,搪塞一句:“我小时候在家乡便习惯用茶,跟你阿兄,一点关系也没有。”
也不知她是想要撇清什么,晏清泽浑然无察,看着归菀,很认真的表情:“我阿兄跟陆姊姊,其实很像,都爱读书写字,也爱饮茶,所以阿兄才这么喜欢陆姊姊。”
他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来,猝不及防的,归菀脸上霎时间红了,把发丝一理,忍不住驳回:“你小孩子家……”话没完,只觉愈发难堪,转而替他查看伤口,晏清泽的眼珠子机灵灵一转,觑着归菀的侧脸,奇道:“陆姊姊,你耳朵怎么也红了?”
归菀想要恼,转念一想,他到底年纪小,怎么好计较,把唇一抿:“很多事,你不知道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长大于晏清泽而言,还有个几年,此刻,他只是把头一歪,琢磨起来,要是陆姊姊也能生个小侄儿就好了……
归菀说完,见他发呆,以为是累了,便留晏清泽在帐中歇息,自己独自出来,才发觉外头异常闷热。
帐前,三五蜻蜓飞过,红影儿在眼前这么一点,就走了,归菀朝矮木桩上一坐,托起腮,无聊拽起脚旁一丛夏日蓬勃的芣苡,回想着晏清泽那几句孩童无忌之语,心里乱乱的。
不远处,望云骓在树下拴着,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咀嚼马草,很专注,一双大眼睛,安静看向归菀,归菀同它目光一接,把手里芣苡一丢,走过去,捧了豆饼,凑到它鼻息间,掌心里一阵温热微痒,她微微一笑,心头阴霾一扫而光,一手顺着它的锃亮毛发,很亲昵地把脸贴了上去:
“你的家人呢?望云骓?”
可一想到,骏马是他所赠,骑术也是他命人所教,归菀心境又复杂起来,手底动作凝滞,她把脸轻轻挪开,摸了下长长的马睫,掉头走回了营帐。
晏清泽酣睡,打着轻微的鼻息,归菀蹑手蹑脚把周围收拾一番,忽觉天色暗的极快,听外头忽就狂风大作,隐约有马的嘶鸣,咣当一声,什么东西似乎被掀翻在地,外头兵丁急跑的脚步声起来了。
这是要下大雨的预兆。
风打着旋儿,刮进大帐,把归菀刚掌上的灯吹得歪歪扭扭,晏清泽被惊醒,忽的坐起,喊她一声:
“陆姊姊,有敌军来偷袭吗?!”
归菀忙弯腰伸手挡了下烛火,摇头笑说:“不是,要落雨了!”
“啊?阿兄还没回来?”晏清泽显然关心这个,话音刚落,一道惊雷劈下,转瞬间,听得外头噼里啪啦乱响,密雨斜侵,豆大的雨点子就砸进了泥土。
晏清泽静心聆听片刻,眼睛一闪,忽对归菀亢奋说:
“这雨一下,阿兄明天就能泄洪!高景玉完蛋了!”
幕天席地的暴雨,被风一卷,映着闪电,倒更像密匝匝的水墙,折着白炽炽的光,归菀不由捏了捏掌心,朝外看去,外头这个时候,勉强临到黄昏,此刻,一下变成暗夜了。
不知等多久,帐帘一打,终于走进来个湿漉漉的晏清源,归菀眼前一亮,忙奔上前来,脚下猛地一痛,只能生生收住步子,语调微急:
“世子!”
仿佛全然忘记了昨日两人明明多有龃龉。
晏清源淋了个精透,不假手他人,自己卸了甲,没搭理归菀这一声,而是看向晏清泽:
“七郎,怎么样?好些了吗?”
晏清泽见他平安回来,斜瞥眼归菀,自己倒不好意思留在这了,答了几句,坚持要走,晏清源看看他,本有话想说,碍于归菀在便不强求,命刘响把晏清泽送回去了。
剩他两人在,一时无话,晏清源里头衣袍紧贴身上,贲起的线条一览无余,归菀臊得只能别过脸,默默给他执起盏亲兵刚送进来的热茶,斟了一碗,垂着眼眸递给他。
晏清源饮了,轻轻透出口气,一脖子缠的都是风雨携裹来的残叶,他抹了一把,也不用热水,把手巾朝水盆里一丢,三五下脱去了中衣,开始擦拭起来。
归菀不好去看,十分尴尬地背对着他,把野花摆了插插了摆,倒腾数回,听动静小了,一转头,晏清源已经换上了身干净便服,朝榻上盘腿一坐,舆图摊在小几上,两只眼,就粘在上头不动了。
外头狂风暴雨,更衬得帐内寂寂。
亲兵湿湿嗒嗒朝帐口一站,回禀了声,晏清源抬眸,丢个眼色给归菀,归菀便走过去,把饭菜接过来,里头难免飘进了雨水,戎马生涯,这是司空见惯之事,晏清源幼年吃惯苦,丝毫不以为意,把舆图一推,看向归菀:
“过来一起用罢。”
归菀走路,依旧有点不大平整,脚底还疼着,晏清源看她,终于轻笑出一声:
“唔,好菀儿,你要是成了跛子,就算想嫁人,恐怕也没人要了。”
上来就是好一番打趣,归菀一听,把食盘给他没好气一放,晏清源的手已经伸过来点在了她鼻尖上:“我倒可以考虑勉为其难一下。”
归菀一窒,见他半真半假的笑眼里,被烛光一衬,温柔漾着眼波,未免觉得缥缈,把双箸给他摆上了:
“世子,你不饿呀,快点用饭吧。”
晏清源手顺势一落,抚了抚她脸颊,笑道:“刚才是因为七郎在,你脸皮薄。”
没头没尾的一句,这一刻,归菀却从他动作里领悟了,面上一热,自己先摸拿起了双箸。
一顿饭吃完,晏清源又看了半日舆图,忖度半晌,似有了倦意,见归菀又默默坐在一旁描补针线,不免失笑:
“你跟着我,真成了当家的小媳妇,别做了,熬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