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浴房里洗沐吧。”折枝轻垂下眼去,遮住了眸底的情绪。“我想见大人。”
凝冬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 面上满是喜色。忙连连点头应声:“奴婢这便去。姑娘略等。”
说罢,她快步往前院而去。
大抵一盏茶的时辰,凝冬再回到湖心亭的时候,手里已拿着那枚金钥匙。
她一壁开着笼上的金锁, 一壁笑道:“大人让奴婢先带您去洗沐,他随后便来。”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 金锁打开。笼门自外开启。
折枝理了理自己睡得有些发皱的衣裙,轻轻抬步,走出金笼。
笼外正值破晓,天色冥冥,凝冬便挑着一盏风灯为她引路。
偏园离府中的浴房并不算近, 待两人行至浴房跟前时, 已是天光初透。
凝冬便将风灯里的红烛吹了, 搁至一旁, 笑着对折枝道:“奴婢来时已与映霜支会过此事,此刻浴水应当已备好, 姑娘直接洗沐便是。”
“奴婢去替姑娘拿衣裳过来。”
折枝轻应了一声,将槅扇推开, 独自绕过屏风。
如凝冬所言, 浴房里洗沐用的物件已尽数备妥。
宽敞的黄花梨浴桶中,浴水是恰到好处的温热, 面上洒了一层新采的芍药花瓣, 随着水波浮沉不定。
折枝将身上的春衫褪下, 放在春凳上。踏着脚凳迈过桶沿, 将自己沉入浴水之中。
水面随之上涌,拂过她的脖颈,停在下颌处,微微漾动,是水波特有的温柔的触感。
折枝徐徐将身子伏在桶壁上,羽睫低垂,杏花眸里似也笼上一层朦胧的水烟。
她想着梦境中的情形,从浴水里拿起了几片芍药花瓣,放在指尖反复碾转着。
她隐隐猜到了自己的身世。
只是太过离奇,以致于她直至如今都不敢置信。
想求证,却又不知该向谁求证。
先生——
先生刻意隐瞒了她母亲的姓氏,无论出自什么目的,是怕她得知真相后终日惶惶不安也好,是希望她从此放下过去,平静生活下去也罢,大抵都是不愿她从母亲的姓氏里窥见端倪。
谢钰——
谢钰答应过她,在她的生辰之时,便会将身世如实相告。
可若当真如梦见中所见,是谢钰杀了谢铮与姜氏,他又岂会如实相告?
娇嫩的芍药花瓣在心绪浮沉间被她碾碎,渗出鲜艳的花枝,像是梦境中流淌一地的鲜血。
折枝这才似清醒过来,慌忙将花瓣丢了,低下头去一遍一遍地在浴水里搓洗着指尖,心绪紊乱。
谢钰厌恶她的母亲,她能够理解。可谢铮却是他的生父,谢钰当真会做出弑父这样的事来吗?
且,他曾一次又一次的与她提起。
她的双亲,并非是死在他的手中。
一次又一次的提起,她的双亲曾经欠过他什么,但是他可以忘却,不再记恨。
折枝咬唇,紧紧阖上了双眼。
若是梦境为真,又何来的相欠,何来的宽恕?
除非这一切皆是假,谢钰从回到桑府的第一日起,便在处心积虑地骗她。
一直在骗她。
远处的槅扇轻微一响,打断了折枝的思绪。
屏风外随之传来凝冬的嗓音:“大人让奴婢给姑娘送新做的衣裳过来。奴婢替您放在春凳上。”
折枝略微停下了动作,垂眼沉默稍顷,终是启唇道:“凝冬,你替我去拿一壶酒来。”
“姑娘想要什么酒?”凝冬问道。
折枝从浴桶里站起身来,隔着屏风行至春凳前,从换下的衣衫上拿出那只小纸包来握紧,心不在焉地答道:“府里有什么,便拿什么吧。”
凝冬应声退下。
折枝听见足音渐远,握着小纸包的指尖愈发收紧,直至纸面上都被滴落的水珠濡湿一片。
她终于松手,将纸包放到一旁,垂眼以布巾拭去了身上残留的水珠,又从春凳上拿了换洗的衣裳过来,陆续往身上穿去。
她动作轻柔地穿好了贴身的衣物,去拿襕裙与外裳时,指尖却是微微一顿,杏花眸里随之流转过讶然。
随着叠放在紫檀木托盘里衣物被一一取走,她终于看见了藏在衣物底下那方华美云肩。
鲛绡为面,每方云垂上皆以彩锦绣制四合如意云纹与缠枝花纹样,二十七道长穗垂落,下悬拇指大的光润南珠,摇曳间似有星河流转,如嫁衣般盛重。
折枝的指尖停留在象征吉祥如意的云纹上,羽睫缓缓垂落。
这便是初见时,谢钰绘在仕女图上的云肩,她只在画上见过两次,因华美隆重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却不曾想,却偏偏是在今日,由谢钰差人送到她眼前。
先是金簪,后是云肩。
俱是初见时画里的物件。
不知画中的自己,是做了什么,让谢钰如此惦念不忘。
折枝想不出答案。
春风徐徐自廊下走过,卷起地上的柳絮如雪沫滚滚而去。
凝冬端着一只紫檀木托盘,单手轻叩了叩槅扇:“姑娘,奴婢给您送酒来。”
她话音方落,正想打帘进去,槅扇却已自内开启。
一双素手挑起垂落的珠帘。
折枝便静静立在门上朦胧的春光中。
黛眉如烟,红唇若凝。雪腮上染了淡淡的胭脂,便似是羊脂白玉里透出一缕花色,清妩动人。
长发未绾,云肩上悬着明珠的长穗便和着鸦青长发一同垂落。
鸦发浓黑,明珠光润,衬着少女莲脸如玉,更似皓月当空处,落繁星漫天。
凝冬轻愣了一愣,惊叹出声:“姑娘今日,今日——”
她没读过什么书,一时想不出形容的词来,只是一连串地感叹道:“姑娘这样打扮起来,简直像是话本子里的神仙。”
折枝轻弯黛眉,抬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托盘,垂眼看了看盘中放着的琉璃壶与白玉盏,朱唇微启:“你等我稍顷,我回去绾发,将金簪戴上。”
凝冬连连点头。
*
待折枝行至湖心亭时,谢钰已在笼中等她。
墨发依旧是以玉冠束起,领口的玉扣系得严整,只是一身色彩隆重的深红色襕袍冲淡了几分清冷疏离之感。
袍服的领口与袖口上暗绣有四合如意云纹,正与她的云肩相衬。
他极少穿这般浓烈的颜色。
折枝这般想着,推开笼门进去,往谢钰的对侧坐落,将手里的檀木托盘放在彼此之间的笼面上。
“大人。”她轻声唤道。
谢钰的视线顺着她鸦青长发坠下,拂过她戴在鸦发间的金簪,拂过笼中华美的云肩,拂过她纤细柔白的素手,终于平静地停落在眼前的玉壶上。
“妹妹。”他薄唇轻抬,淡声回应。
折枝轻垂下羽睫,素手执起琉璃壶,沉默着往玉盏中倒酒。
琥珀色的酒液倾泻而下,在春光里划出一道斑斓的弧线,渐渐与盏口平齐。
折枝执起其中一盏,抬眼看向谢钰,轻声启唇:“折枝记得,大人曾经说过,在折枝生辰之时,会如实告知折枝身世。”
她顿了顿,低声道:“若是折枝想提前知晓呢?”
谢钰深看着她,冷白的长指停留在玉盏上,摩挲着其上一支浮雕的芍药。
“不能。”
他淡淡启唇:“早一刻,都不能。”
折枝的黛眉轻轻一蹙,继而便将羽睫垂落,掩住了眸底的情绪。
“大人先饮酒吧。”她轻声道。
谢钰执起手中杯盏,递至唇畔。
他等了稍顷,见折枝始终只是低眉坐在对侧,终是阖眼低声:“过来。”
折枝依言起身,坐在他身畔。
春风骤起,三两团柳絮落在她的发间,被谢钰抬手拂去。
他将玉盏递到折枝手中。
折枝垂眼看着杯中酒。
酒液澄澈,倒映着金笼华美的穹顶。
赤金与琉璃交错着雕刻成盛开的芍药花,永不凋谢。
折枝垂首,浅饮一口杯中酒。
她抬手,环上谢钰的颈,吻上他淡色的薄唇。
凝冬拿的是槐花酒,清香浓醇,诱人沉沦。
折枝便也沉沦了一阵,直至谢钰冰冷的长指拂过她柔软的鸦发,在她耳畔低笑出声:“妹妹在酒里放的是什么?”
折枝轻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推开他。
谢钰却紧握住了她纤细的皓腕,将她抵在笼壁上。
“应当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他的语声里带着淡淡的笑音,冰冷的长指顺着鸦青的长发往上,渐渐停留在她发间的金簪上,轻捻过垂落的纤细流苏。
“毕竟妹妹如此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