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轻声安慰他:“其实重瓣芍药最是娇贵难养。”
“若是连这盆芍药都能够活过来,折枝便能够放心将自己的院子里的花草都交与大人养着了。”
“我公务繁忙的时候,会将妹妹的花草忘在脑后。妹妹还是亲自看着更为放心些。”谢钰自衣橱里取过一件干净的寝衣递与她:“天色不早,妹妹还是随我去浴房里洗沐。”
折枝却摇头,往放着文房的长案前行去:“来时仓促,祭奠母亲的经文还有几页未曾誊写,折枝还是先誊写完了再去。”
她说着,便从随行的行装里取出佛经,与誊写完的经卷一同放在手畔。
折枝方抬手去拿笔架上搁着的兔毫,整个笔架却已被谢钰挪开。
谢钰信手从笔架上取出一支湖笔,砚开徽墨:“妹妹先去洗沐,余下几页,我替妹妹誊写。”
折枝有些迟疑:“可是——”
谢钰长指划开书页,不多时便寻到了她未誊写完的那行,锋芒暗露的瘦金体随之抵上她清秀的雕花小楷:“一同祭拜,妹妹誊写与我来誊写,又有何不同?”
他说得,似乎并无什么不对。
折枝略想一想,便将寝衣拿起,绕过屏风往浴房里行去:“那便有劳大人了。”
良久,随着一道搁笔声响起,浴房里的水声亦渐渐停歇。
一轮明月悬上中天。
清辉如水落在红帐上,照出一双相拥的剪影。
折枝雪腮绯红地伏在谢钰的胸膛上,轻咬了咬他的薄唇,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大人当真将避子汤断了?”
谢钰抬手抚上她柔软的雪腮,薄唇微抬:“这所别业中妹妹可随意来去。若是搜出了半碗避子汤,任由妹妹处置。”
折枝侧首细细想了稍顷,想起这些时日他们形影不离,谢钰确是没有喝避子汤的机会。
这才徐徐放下心来,小声问道:“那折枝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子嗣?”
谢钰抚在她雪腮上的长指略微一顿,随之垂落,轻捻了捻她在浓情后愈发娇艳的红唇:“兴许是明日,兴许是隔月,兴许……”
他想起崔白曾经说过的话语,鸦青长睫徐徐垂落,将眸底的神情尽数掩盖。
……兴许,折枝永远也不会怀上子嗣。
他阖眼,轻轻吻过折枝潋滟的红唇,语声低哑:“我回答不了妹妹。”
折枝并未察觉到他话中深意,仍旧是如往常那般弯眉轻轻笑道:“也是,这样的事,兴许只有天上的神佛才知晓。”她认真地思量道:“也许折枝在明日去祭拜过母亲后,也该往娘娘庙里去拜一拜送子观音?”
谢钰沉默良久,终于轻轻颔首:“我陪你去。”
*
一夜春宵苦短。
折枝只觉得自己方阖眼,窗外的天光便已大亮。近乎是昏昏沉沉地就着谢钰递来的布巾与齿木洗漱后,便又于他怀中沉沉睡去。
梦中似有车马颠簸,梦醒之时,便见轩车已停落至山门外。
折枝便将幕离戴上,与谢钰一同往偏殿中行去。
戚氏灵位所在的偏殿仍旧是荒凉寂静,并无一位香客来访。
折枝轻轻叹了口气,将幕离取下,解开了随身带着的包袱,自里头取出昨夜誊抄好的佛经。
还未往蒲团上跪落,皓腕却被谢钰握住。
折枝抬眼,见他蹙眉望向门外,低声道:“有人来了。”
难道是秋草嬷嬷——
折枝有些慌乱,若是秋草嬷嬷看见了谢钰,定是会看出他与戚氏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若是再得知真正的桑家子嗣已因心疾离世,秋草嬷嬷岂不是又要难过一场?
折枝这般想着,匆匆牵过谢钰的手,带着他一同藏到右侧垂落及地的经幡后,抬手抵在他的唇上,放轻了声音道:“大人别出声。折枝毕竟不是桑家子嗣,若是见到来祭拜母亲的故人,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谢钰颔首,将她的素手拢到掌心里,与她一同躲在经幡后,往殿门的方向抬眼看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名折枝永远也想不到的人步履沉滞地艰难迈进殿来。
桑大人?
折枝睁大了一双杏花眸,慌忙抬手掩口,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桑砚并未察觉到折枝与谢钰躲在旁侧,只是独自往蒲团上跪落。
“莺娘,我来看你了——”他的语声嘶哑,发间新添了不少银丝,似乎这些时日也并不好过。
折枝心绪复杂地看着他与戚氏说了许久的话,说起当年相识,说起曾经的恩爱情浓,说起当年戚氏嫁与他时,大红嫁衣上绣着的石榴与宝相花模样。
像是要将这几十年的思念说尽。
却没说起他曾经在戚氏过门后不久,得知她子嗣艰难,便一房又一房地往府内抬姨娘之事,说起他曾经在戚氏病重时与柳氏偷欢之事。
不知是有意回避,抑或是觉得天下男子皆是如此,无足轻重。
直至他供上的清香燃至尽头,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声掠过耳畔,将整个香鼎吹落,‘嘭’地一声摔在他眼前的地面上,四分五裂。
香灰四溅。
桑砚这才止住了语声,年过四旬的人,竟似一个稚童那般在戚氏的灵前嚎啕大哭起来。
戚氏的灵位仍旧高高供在上首,乌木漆黑,上头‘爱妻戚氏’几个金漆大字倒映着远处的天光,灼灼入目。像是一位眉目清雅的女子端坐上首,冷眼看着眼前的桑砚。
他哭了许久,无人理会。
直至地上灼人的香灰凉得像是冬日的冰雪。他终是跪坐着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凄怆而去。
折枝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并未挪步。
不多时,一位看护偏殿的小沙弥进来,换上了新的香鼎,供上香火,又念着佛号徐徐往前殿里离去。
殿外的春光照进偏殿,往这凄清之处带来些微的暖意。
折枝与谢钰一同自经幡后步出。
她垂首看着青砖缝里残留的香灰,徐徐摇头道:“母亲不受他的香。”
“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悔过。”她轻声道。
-完-
第98章
◎“若我悔改,妹妹可愿渡我?”◎
“斯人已逝, 自然无法追回。”
谢钰重新请香供入香鼎之中,看淡青色的烟雾自青铜香鼎上袅袅腾起,云雾般笼罩了莲花台上拈花端坐的佛祖金身。
他隔着云雾看佛祖慈悲宝相, 语声平静:“不过事有两面。佛祖也曾说过,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
折枝跪落在离谢钰稍远处的蒲团上,正垂眼逐页整理着昨夜谢钰誊抄好的佛经, 闻言动作略微一顿。
她轻轻蹙眉,一时未曾想好该如何作答。
清冷的松竹冷香随之欺近, 谢钰俯身至她的耳畔,语声低缱得似枕榻间的私语。
“若我悔改,妹妹可愿渡我?”
他唇齿间的热气拂过耳畔,烫红了折枝小巧的耳珠。
折枝绯红着雪腮侧过脸去,好半晌才小声道:“这是在佛前, 大人说这些, 是大不敬。”
“我不信神佛。”谢钰微寒的长指抚在她绯红的雪腮上:“世间苦厄, 唯有妹妹可渡我。”
春风拂起殿内垂落及地的经幡, 遮蔽了折枝的视线。
谢钰的薄唇随之覆上她柔软的唇瓣。辗转缠绵间,诱人沉沦。
折枝的指尖一颤, 誊抄好的佛经坠在旧蒲团上,随春风散落满地。
偏殿外不知何时落起了春雨, 绵密的雨线顺着檐下滴水落在庭前初生的草叶上, 潇潇作响。
偏殿内,经幡低垂。折枝抬手掩着自己殷红微烫的唇瓣, 颤颤抬眼望向他, 又慌乱地去看莲花台上宝相庄严的佛像:“佛祖——”
谢钰似是明白她要说些什么, 只是轻声重复道:“我不信神佛。”
折枝迟疑一瞬, 又转首去看香鼎后戚氏的灵位:“母亲——”
谢钰的长指轻拂过她柔软的唇瓣,语声微低:“母亲若在天有灵,想必也愿意看见妹妹早结连理。”
折枝的语声顿住,红唇微启,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
好半晌,终是闷闷低下头去,假作什么也发生那般,徐徐去拾地上散落的佛经。
谢钰便替她将被春风吹远的几页佛经拾回,叠成一沓。
两人将各自拾起的佛经放在蒲团上,归在一处。一同依照着经书上的顺序整理成册。
谢钰打起火折,将第一张经文点燃,放入蒲团前的铜盆中。
折枝亦重新跪回蒲团上,将整理好的经文依次徐徐放入。
随着火焰卷上雪白的宣纸,折枝也在心里默默与戚氏告罪。
‘折枝身畔之人轻浮孟浪,无耻之尤。还母亲切莫怪罪——’
她在心里重复了数次,未曾留意到最后一页佛经已被谢钰拿起,指尖如常探出去,却握住了谢钰冷白的长指。
折枝轻轻一愣,像是被铜盆中的火舌烫到那般,慌忙将指尖缩回袖中。
谢钰随之而笑:“妹妹在想什么?”
“没什么——”折枝错开眼去,小声道:“在想一会儿还去不去娘娘庙。”
谢钰将最后一页经卷放入铜盆中,看着雪白的宣纸在火焰下泛黄卷边,无声化作灰烬:“如今正在落雨,山路难行。妹妹若不急于一时,不妨在昙华寺中等到雨停。”
折枝抬眼望向殿外的雨帘,见春雨绵密,一时未有停歇之意,便起身对谢钰道:“折枝不急于一时,只是也总留在偏殿中叨扰母亲,还是往客房中等待雨停更为妥当些。
她说着,想起方才之事,莲脸又有些发烫,忙掩饰似地低下脸去。
——谢钰厚颜无耻,在菩萨跟前也不知收敛。躲到客房里去,总比在偏殿中让佛祖与母亲看着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