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独自一人睡在榻上,直至睡意朦胧时,方觉榻上微微陷下一处,是谢钰睡至她的身侧。
他似是方洗沐过,身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气,落在她小腹上的指尖也是温热的,不似往日寒凉。
“穗穗,我们将此前之事忘记。重新相识可好?”他语声低哑。
折枝垂落的羽睫轻轻一颤,却终究没有作答。
只是阖眼假作自己已经睡去。
*
江面上的风景总是一成不变,无论折枝何时往长窗外望去,看见的皆是万顷烟波。
唯一的消遣,便是谢钰带给她的话本子。
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的,从民间的志怪故事,到小书生与花妖的情事,种类繁多的令她都有些应接不暇。
直至夜色已深,折枝方将手里那本琵琶妖与书生的话本子阖上,倦倦躺在榻上。
谢钰随之将长案上的纱灯熄去。
自那日之后,谢钰便将自己的长案与文房挪到了她这。她不理会谢钰,他便也并不多话,安静得像是她房内放着的那架古琴。
折枝正这般想着,便听见月色下有轻微的解衣声响起。
一件晴山色的襕袍坠在春凳上。榻上随之陷落一处,是谢钰睡在她的身侧。
折枝透过朱红色的幔帐看着船舱壁上精美的木质雕花,慢慢将指尖挪到自己的小腹上。
她的癸水早已来完。
而画舫也在江面上行了十数日,大抵是将要抵岸的时候了。
折枝阖眼想了许久,终是徐徐侧过身去,隔着朦胧的月色看向他,低声启唇:“大人上回说的子嗣之事——”
她略停了一停,轻垂下眼去:“是定要男孩吗?”
月色朦胧,看不清谢钰面上的神情,只听他语声低哑:“男女皆可。”
男女皆可。
折枝细细想着——
若是立时能够怀上,加上怀胎十月与休养的日子,也就一载光景,并不算漫长。
总比她逃到哪,谢钰便掘地三尺的追到哪,让彼此都不得安宁要好上许多。
“孩子生下来后,又该如何?大人要如何解释这个孩子的来历?”折枝有些不安地攥紧了锦被一角。
“妹妹若是将孩子留在我这,我自不会亏待。妹妹若是放心不下,也可随时来我别业中看望。小住,长住,皆可。”
“至于孩子的来历,届时我自有办法,不会令人传出闲话。”谢钰低声作答。
折枝攥着锦被的指尖徐徐松开,终是抬起眼来看向他:“当初在别业中,折枝曾欠大人一个愿望。如今也是偿还的时候了——这便是大人的愿望吗?”
“愿望吗?”
月色静谧,谢钰极轻地笑了一声,语声低得近乎听不真切。
“我想让妹妹一直留在我身边。”
折枝也随之轻笑出声,杏花眸里有淡淡的水意,潋滟如江上月色:“大人还是要子嗣吧。”
“好。”谢钰将她拥入怀中,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哑声重复了那一日的话语:“给我留下一个子嗣,我便放你离开。”
折枝未再作答。
她低垂下脸去,以齿尖咬开了谢钰领口的玉扣。
玉白色的寝衣渐渐褪至腰际,折枝透过月色,看见他心口处还未彻底愈合的旧伤。
即便是隔了这许多时日看去,仍是狰狞,令人不敢多思当时的凶险。
“大人是在战场上伤着的?”折枝的动作微微一停,低声问他。
谢钰执起她的手,薄唇自她的皓腕间徐徐吻落:“战场上刀剑无眼。伤势亦是难免。”
折枝垂眼,轻轻吻上他心口处的旧伤。
她的唇瓣柔软,动作轻柔得像是朝露坠在雪上。
却令冰雪消融。
谢钰拥紧了她,自她柔嫩的雪腮上吻落。轻衔过红如莓果般的耳珠,辗转过那纤细如花枝的颈,抵上花瓣深处的柔软。
他的唇舌一如既往的炽热。
折枝杏眸迷离,乌缎似的长发散落在榻上,随着谢钰的吻深入而颤栗。
她的素手绵软地抵在谢钰的胸膛上,无力将人推开。
“大人不是想要子嗣吗……”
折枝启唇,甜糯的语声随之溢出唇齿,似甜酒醉人。
谢钰徐徐尝过这清甜的滋味,又将她抵在胸膛上的素手握紧,与她十指紧扣。
“比起子嗣,我更爱慕妹妹。”他哑声答道。
折枝还未来得及作答,他的吻已重新深入。
比之方才,更为动人。
折枝握紧了谢钰与她十指相扣的手,玉白的颈往后仰去,垂落的乌发落雨似地拂过谢钰的肩胛,又无力地坠在绣着连绵缠枝花锦被上。
她只觉得那些金丝银线编织的花卉似同时有了生命,在她眼前汹涌绽放,似要化作花海,将她吞没。
折枝终是受不住撩拨,握紧了他的大手哭噎出声。
谢钰这才放过了她,将她拥入怀中,安抚似地轻轻抚过她乌发下那对漂亮的蝴蝶骨。
折枝伏在他的肩上,绒绒羽睫颤抖着扫过他冷白的颈,像是春日桃花落进了衣领深处。
酥麻而微痒的触感。
江面上映着的明月随远处的更漏声而渐转晦暗,锦被上绣着的缠枝花重新变成了含苞待放的模样。
折枝绯红着雪腮将他抵到榻上,在他的耳畔小声道。
“圣人都说,无后为大。子嗣之事,还是最为要紧。”
随着谢钰一声轻笑,折枝将红裙撩起,徐徐坐到他的膝面上去。
红帐垂落,覆住一室的旖旎春情。
翌日,画舫抵岸。
马车在官道上奔波数日后,四面的人声渐渐喧嚣。
折枝挑着帘子往外看去,却见盛京城恢宏的城门已在夜色中露出一个朦胧的影子。
“妹妹是打算回桑府,还是去我的别业。”谢钰将一枚剥好的橙子递与她。
折枝接过了橙子,略想了一想:“既然大人与我皆非桑家子嗣,桑府还是不必回了。”
“去大人的别业吧。”
谢钰颔首,隔着车帘吩咐了一声,赶车的计都随之调转了笼头,令骏马往城郊处奔驰而去。
“沉香院中可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明日城门开启后,我令他们一并替妹妹带来。”
“除绿绮琴与大人送的首饰外,倒并无什么要特别首饰的。折枝无非是有些放不下自己养的那些花草。”折枝徐徐将橙子吃了,抬眼看着路边一朵新开的迎春,有些遗憾地道:“我这许久没曾回去,临走时桑府又乱成这样,这数月过去,大抵已死了泰半。”
谢钰执过她的素手,拿帕子细细替她拭了拭指尖:“我会令计都他们将还活着的花草挪到别业中。明日再请位花匠过来。妹妹喜欢什么花,别业中便栽什么花。若是妹妹习惯了住在沉香院中,我亦可将别业上房如沉香院一同布置。”
“不出三载,定能让院中一切如旧。”
三载吗——
她大抵是住不了这许久的。
折枝的指尖轻动了动,忍住了再去碰自己小腹的念头,只是弯眉对谢钰笑道:“大人若是将自己的上房也布置成沉香院那样,似姑娘的闺房般处处琪花瑶草,被红挂彩的,也不怕旁人笑话。”
“不会笑话。”谢钰握着她素手的长指略微一顿,薄唇轻抬:“他们只会以为我要娶亲。”
折枝一愣,低垂下眼徐徐将自己的素手藏回了袖中,叠放在膝面上,看着在她裙裾上蹭着撒娇的橘子转开了话茬:“一路上舟车劳顿,折枝想着今日先往大人的别业中休憩一日。”
“若是明日无事,折枝想去昙华寺里祭拜母亲。”
谢钰信手拿了一枚小鱼干将橘子引开:“我随你同去。”
“大人不是闻不惯庙里的香火味——”折枝迟疑着看向他,似也渐渐明白过来,轻声道:“其实上回去昙华寺的时候,大人是有意避让的,是吗?”
因为,那并不是他的母亲。
谢钰默了一默,终于是启唇:“此次前去,我随你祭拜。”
折枝愈发惊讶:“大人愿意认母亲?”
谢钰颔首,语声平静。
“你若认这个母亲,我便认。”
折枝愣愣看了他半晌,终是低垂下眼去,良久无话。
大抵一个时辰后,繁星漫天。轩车碾过一路月色,停落于别业门外。
折枝抱着橘子与谢钰一同往内行去。
小别数月,别业内的摆设与她离开之前并无差别。
唯一的不同,便是曾经赠予谢钰的那盆芍药自桑府里挪到了谢钰的上房中,放在他素日里批复公文的长案上。
房内的长窗敞开着,窗外春风徐来,百草生辉。芍药的花叶却有些泛黄,仍是一副冬日里的恹恹模样。
折枝将怀里的橘子放下,走上前去轻碰了碰芍药垂落的花枝,叹了口气:“看来这盆芍药活不到下个花期了。”
“这些时日,是我疏于照顾了。”谢钰徐徐将垂落的花枝扶起,启唇问她:“一盆芍药,至多能活多久?”
“说不准。”折枝思索着徐徐答道:“若是照顾得不好,一夕便凋谢。若是照顾得好,大抵能活二三十载,乃至更久。听闻城东一位老花匠的芍药,便是自他夫人出嫁时带来的,一直养到他夫人离世,才徐徐凋谢。”
谢钰颔首,沉吟道:“崔白陪自家夫人回家探亲,大抵要月余才回。明日我先请一位花匠看看能否救治,若是不能,便待他回来后,我再请他看过。”
折枝有些惊讶:“崔院正还会莳花弄草?”
“若是不会,便寻其他法子。”谢钰将芍药端起,放到朝阳处,低声道:“定不会让它在花期之前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