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便是骗局。
他早已知晓。
他将帕子徐徐叠好,收回袖袋中。再抬手时,长指上已握了一柄玄铁所制的匕首。
谢钰抬指褪开刀鞘,握着锋利的刀脊, 将刀柄递向折枝。
“杀了他, 我替你脱罪。”他看着折枝, 薄唇轻轻抬起, 如往日般温柔缱绻:“一切既往不咎。”
折枝抬眼,却以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 像是今日才真正与他相识。
“好。”
良久,折枝轻轻启唇。
她抬手, 自谢钰手中接过了那柄匕首。铁器特有的森凉质感顺着指尖攀援而上, 寒得令人心底发颤。
萧霁眸底的神色有一瞬的复杂,却终究只是淡淡垂眼, 并未退开半步。
风声潇潇走过庭院, 折枝忍住了指尖的颤抖, 骤然将刃尖抬起, 对准了谢钰的心口,冷声道:“这是我的院子!带着你的人出去!”
谢钰垂眼,看着抵在他心口处的刀刃。
寒芒如霜,令人想起程门关外无休无止的大雪。
“妹妹可真是让我失望。”
他轻哂,骤然抬手,握住了锋利的刀刃。
鲜血自指缝间滑落,迅速染红了折枝素白的手背。
折枝羽睫重重一颤,像是被烫痛那般松开了指尖。
谢钰随之松手,匕首坠在折枝身前的地面上,‘当啷’一声脆响。
“拿下。”谢钰冷声。
随行的暗卫一拥而上,将萧霁制住。
而谢钰亲自上前,冰冷的长指握住折枝纤细的手腕,强行将她往院门处拖去。
折枝骤然回过神来,挣扎着去掰他的手:“放开我!你凭什么带我走!”
谢钰充耳未闻。
她愈是挣扎,他的长指便扣得愈紧,握得她的皓腕上通红一片,隐隐有些发痛。
“院中之人统统押解回京。”谢钰冷声命令。
“是。”跟来的暗卫随之应声。
原本静谧的庭院中乱成一片。
暗卫们打翻了青石桌上搁着的温粥,踏碎了庭前新发的金盏花,像是鹰隼猎两只稚雀般抓住了听见响动慌忙打帘出来的半夏与紫珠。
原本慵懒趴在秋千上睡着的橘子也在混乱中受了惊吓,浑身的长毛蓬起,‘喵’地一声便扑上前来。柔软的小梅花里亮出利爪,抓扯着谢钰的衣袍。
谢钰冷冷垂眼,拎起橘子柔软的颈皮,丢进一旁的竹篓中,寒声道:“连这畜牲一同带回去。”
“是。”泠崖应声。
折枝气得说不出话来,张口便去咬谢钰死死拽着她的手。
齿尖还未触到他的手腕,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却是谢钰握着她的腰肢将她梏在怀中,大步往停在巷口的一辆轩车行去。
折枝又气又急,本就殷红的眼眶愈发通红一片:“谢大人凭什么这般拿人!折枝犯了什么王法!先生,半夏与紫珠又犯了什么王法!”
语声未落,谢钰已强行将她塞进车内,摁在冰凉的车壁上,眸色晦暗:“妹妹方才唤我什么?”
鲜血自他的掌心的伤口中涌出,顺着折枝的小臂滑落,烫得灼人。
折枝轻颤了一颤,但想起这些时日的欺骗算计愚弄,终是不甘示弱地抬眼看向他:“谢大人!离开盛京城是折枝一人所愿。谢大人若要迁怒,迁怒折枝一人便好,放过先生与半夏紫珠!”
谢钰强自压下喉头腥甜,眸色晦暗得不见半分光亮。
他单手握住小姑娘纤细的皓腕拉过头顶,扯落了她腰间系着的丝绦缚于其上,丝绦末端穿过车内镂空的纹饰,交错系于寒凉的车壁上,将人锁在玉白色的大迎枕上,无法逃离。
谢钰染着鲜血的长指骤然攥起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脸来与他对视。
“妹妹一直演得很好。”他的指尖划过她绯红的雪腮,略微加重了些力道,看着血迹晕开在她的莲脸上,语声嘶哑:“今日如此失态,是被揭破后恼羞成怒了?”
“不知被揭破后恼羞成怒的是谁!”折枝见他颠倒黑白,愈是恼怒,挣扎着去躲开他的手:“谢大人真以为自己是我哥哥吗?”
谢钰的攥着她下颌的长指骤然一紧:“你在说些什么?”
折枝看进他那双晦暗的漆眸中,一字一句地质问他:“真正的桑家子嗣,早已死在承业十三年!如今在我面前的你又是谁!难道是桑家子嗣的鬼魂吗!”
她的语声落下,轩车内静默了一瞬。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谢钰眸色晦暗,语声亦不似往日平静,似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这与谢大人何干?”折枝的贝齿在唇瓣上咬出浅浅的白印:“折枝即便是亏欠,也是亏欠真正的桑家子嗣,不是谢大人!如今既已将话挑明,还请大人放过折枝,往后各自相忘,免生憎恶。”
亏欠?相忘?憎恶?
他千里迢迢追到荆县,就是为了听见她从那双柔软红唇里吐出这等锋利字眼?
谢钰低笑出声,长指徐徐垂落,抵上她花枝般纤细的颈,慢慢摩挲过雪肤下淡青色的血脉:“是,我并非桑家子嗣。可妹妹的父母却害死了我双亲。这等血仇,难道不该在妹妹身上一一讨回?”
“谢大人还要骗折枝到何时?”折枝冷眼看着他:“谢大人是不是认为折枝的双亲已经身故,无法为自己辩驳。任大人说什么,折枝便都会相信?”
谢钰眸色晦暗,不再多言。
当信任分崩离析后,一切言语便尽数归于谎言。
他亦然。
折枝亦然。
“既然妹妹不信,便也罢了。”他收回长指,转而碾上她柔软的红唇,令那殷红上又渡上一层挥之不去的猩红血色,语声平静得令人胆寒:“至于桑家子嗣之事,是萧霁告诉你的,对吗?就在方才,我来的前一刻。”
折枝心底骤然一颤,立时便道:“与先生无关。”
她咬唇道:“是大人在别业中的庭院露出了破绽,折枝自己察觉的。”
“妹妹又在骗我。”谢钰冷哂,对车外厉声命令道:“泠崖,即刻启程回京!”
“是。”车辕上,泠崖随之应声。
银鞭挥舞下,快马轻车,往盛京城的方向驶去。
谢钰草草以白布裹上掌心伤口,便又挑起车帘,让折枝亲眼看着快马出了城门,看着城楼上写着荆县二字的牌匾渐渐远去,最后便高耸的城楼都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处。
“如今已出了荆县的城门,妹妹也该断了离开的念想,安心随我回京。”
谢钰放下车帘,信手将小桌底下的屉子打开,取出一只油纸包来。
随着红线被解开,槐花糕清甜的香气蔓至鼻端。
折枝愣了一愣,低低垂下羽睫。
荆县里没有做槐花糕的习惯。
这一年中,她数次想起槐花糕清香甜糯的滋味,甚至在好几个如当初寺庙中那般的晦暗阴雨天里,想过托人去临近的城池买一大包回来,吃上整整三个日夜。
她小时候便有这样的习惯,想吃什么,但往后再也吃不着的时候,便会一气吃上许多,三餐,小食皆吃那样中意的吃食,一连吃上至多三日,便也意兴阑珊。
不再惦念。
思量间,谢钰已将一块洁白的槐花糕递至她的唇畔。
折枝蹙眉扭过头去。
“妹妹是想饿死自己?”谢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语声平静:“妹妹可别忘了,自己的侍女还在我手中。”
他轻哂:“若是妹妹饿死了自己,我便送她们下去给妹妹陪葬。”
折枝震惊地回过脸来,咬唇看着他许久,终于强迫自己妥协,紧蹙着眉心低头咬了一口那块槐花糕。
许是从其余城池带来,途中耽搁了数个时辰的缘故,槐花糕早已凉透,原本清香甜糯的滋味亦不复存在。
折枝艰难地吃了小半块,渐渐说服自己——
这槐花糕本就是这等滋味,只是寺庙中的斋饭寡淡,才显得这冷硬的槐花糕清甜。
一开始是她错爱,好在如今认清,往后便再也不会惦念。
*
骏马疾驰整日后,夜幕渐渐降下,众人留宿客栈。
谢钰与她同住一间上房,睡在一张锦榻上。
一条深红色的缎带缚住彼此手腕,像是一道血色流淌在洁白的锦榻上,割裂出不可弥合的伤痕。
折枝阖眼将身子缩在锦榻最里侧,直至贴上冰凉的墙壁。
谢钰在黑暗中垂首看她,启唇道:“妹妹不去洗沐吗?”
折枝仍旧是紧紧阖着杏花眸,并不理会他。
谢钰等了一阵,似是在夜色中想起了什么。眸色渐转晦暗,语声冷得像是淬了薄冰:“我在边关的时日中,妹妹也是这般与萧霁同榻而眠吗?”
“你!”折枝气急,从榻上坐起身来,拿起放在一旁的茶壶砸向他:“无耻!”
谢钰侧身,茶壶便贴着他的墨发飞过,砸在地面上‘砰’地一声碎响,溅开茶水淋漓。
谢钰眸底含霜,欺身将她抵在榻上,微寒的长指挑开了她轻薄的寝衣领口,语声如月色寒凉:“妹妹这般气急,是被我说中了?”
折枝气得雪腮通红,挣扎着抬足去踢他。
谢钰信手握住她的足踝,俯身至她耳畔,一字一句道:“妹妹挣扎一下,我便剐萧霁一刀。”
折枝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动作却僵住,终于侧过脸去,咬牙骂他:“卑鄙无耻!”
谢钰握着她足踝的长指骤然收紧,报复似地启唇咬上她圆润的耳珠,长指垂落,一寸寸褪下了她的小衣,眸色晦暗不见丝毫光亮:“妹妹不妨留着些力气,今夜还很漫长。”
折枝咬住了自己的唇瓣,等着即将到来的疼痛。
久未纵情,她一时还未能适应谢钰的撩拨,生涩得像是一朵缺水的芍药。
黑暗中,谢钰似也发觉了此事,动作骤然停住。
折枝转过一双杏花眸看向他,可隔着深浓的夜色,始终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折枝最终放弃,平静启唇:“这更说明折枝与大人缘分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