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既明几乎要窒息了。
寂夜神君的眼神晦暗不明,令人捉摸不透。他拿着梅花簪静静直立,眉头时而蹙起,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打量这枚簪子的做工。
终于,羲翎抬手扯散了沈既明的发绳。高束的马尾倾泻而下,荡在身后。沈既明睁大眼睛,本能地退后数步,而羲翎不给他逃走的机会,他一手绾起沈既明的长发,温润的梅花簪透过青丝,安然地别好。
神神君?
羲翎道:走罢。
第54章
这里没什么人,足够我们休整几天。
城外一间破庙内,有一面容清秀的女子搀扶着人,推门而入。她五官姣好然面色灰白,显然吃了不少的苦。被她馋着的是一位高挑的女子,只论身形,她不比自己妹妹那般细弱,可她的神色忧郁更甚,隐隐透出命不久矣的气息来。
我们先在这里歇脚,我打听好了,我们不去江南,也不去蜀中,我们去关外。那里条件虽然苦些,可朝廷的人追不到那里去。听说周元王年少时在大漠生活好一段时日,对此地颇有感情,后来更是专门以军兵把守,不许中原的官员踏足。我想,等我们到了大漠,就没人找得到我们了。
她自顾自地打算着,仿佛大漠就在眼前似的。高挑女子显然不如她乐观,她身子顿了顿,突然推开女子的手,嗓音嘶哑:阿然,你莫要再管我了。你走吧。
阿然的脸色青了青:这是什么话。
高挑女子颤声道:你可知你犯下的是什么罪。我现下成了这样,没几年的火头了,你跑远些,现在还来得及,寻个人嫁了。不必为我耗费时间。
什么叫为了你耗费时间!名唤阿然的女子徒然抬高音调,几乎崩溃道:为你做的事怎么能叫浪费时间!
高挑女子亦崩溃:我现在这副样子,我们在一块算什么!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已经没多少年的活头了。你又何必,何必如此呢。
阿然红眼道:你的意思是,若今日挨这一遭的是我,你也会说何必如此,浪费这个时间做什么。
她这样反问,高挑女子一时无言:怎,怎么会。
你既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总归我们两个是要在一块的。我既然有法子带你出来,就一定有法子让你活着。旁的不用再说,今天先在这里休息。
话音刚落,门口又出现两道身影。
瞧这天气,怕是一个雨天。
什么人!
阿然本能地将高挑女子护在身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颤着手指向两位来者。没成想对方反应更加迅捷,一记手刀劈下,短刀被横空夺去,阿然大惊,随即天晕地转,身上骤然一股剧痛。她被人死死按在地上,手臂几乎要被扭断了。
阿然!
方才还在感叹天气无常的随和男声此时比炼狱鬼兵还可怖,然他即刻松了手,错愕道:是女孩子?
阿然趁其不备,一手抓下男子的兜帽。
你
阿然与高挑女子看清男子的面容后纷纷瞪大双眼。
世间少见此等容貌的男子,想来更多继承了母亲,却不显女气。鼻尖一点红润徒添生气,长发以梅花形状的玉簪相绾,只叫人感叹清俊非常。
怎么会有两个女孩子在城郊的破庙里,随身带着刀,你们被何人所追?
二人正是来凡间避难的寂夜神君与寒彻神君。白云苍狗,不知不觉人间已过百年,李龙城的龙椅也已传了三代。沈既明此番与羲翎重回人间,景象却与想象中大不相同。在李龙城彻底与他生分前,二人也曾在寒冬暖室内畅谈治国之道,那时李龙城喜欢躺在他膝头,声调十分沉稳,如今想来倒像是与家人谋划未来的丈夫。记忆太遥远,具体的言语已模糊不清,而依照李龙城的想法,大周绝不会是眼下的模样。
这是他头一回亲眼见过街边乞讨的百姓,面黄肌瘦的农户,头上插着干草的幼女,他与羲翎仅仅来了几日,他已看过太多的人间疾苦。此时更是见证两个弱女子不知为何人追杀,心中万般触动,不禁怀疑起当初的决定来。
阿然心有防备,爬起身扯谎道:这这是我阿姐。我与阿姐,要去外地投奔亲戚,只是囊中羞涩,只好借住于此,无无人追杀。
站在一侧的羲翎冷冷道:说谎。
阿然沉下脸:你们二人是谁,跟着我与阿姐是何居心。
姑娘误会,我与寂羲翎只是路经此地,与姑娘们一样,寻个住处罢了。羲翎他并无敌意。沈既明暗中扯了扯羲翎的袖子,示意他别犯抽,见了什么人都要当犯人审一审。他自然看得出这对姊妹所言非实,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既然编造的谎话已经说出口,再去追问真相也无甚意义。
高挑女子沉声道:寻个住处?二位道长难道说得就是实话。二位一身行头不菲,难道还住不起像样些的客栈,非要找来这无人庙。
沈既明微微笑道:我们双方互不追究,如何。
他确实没钱,而没钱二字与寂夜神君是永远挂不上关系的。偏偏寂夜神君空有一只鼓荷包,一身的修为不知何时才回得来,眼下敌暗我明,沈既明一身半吊子的功夫显然不足以保全羲翎,二人是来避难而非逍遥快活,自然也不敢过于招摇。
走吧,羲翎,这里让给两个姑娘住,我们另外寻个地方。
羲翎站定,未有离开的意思。
沈既明靠近羲翎耳畔,低声轻道:凡间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人家两个姑娘家,和我们共处一室不好啦。
羲翎眯起眼睛:姑娘家?
他看向高挑女子:你是女人?
羲翎怀中忽有蓝光闪烁,在场众人皆吓了一跳,羲翎将其拿出,竟然是冥王交与他的那盏魂灯。若非此时它不留余力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沈既明早已将这缕关在灯里的孤魂给忘诸脑后了。
为何魂灯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难道这二人是前世欺侮过冬灵的?
不会这般巧合,避难路上碰巧为狼男平复了遗愿,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瞧这二人一副亡命逃兵的模样,一瞧便知过得辛苦,不知狼男心里有没有平衡些。
沈既明与羲翎对视一眼。
羲翎会意,道:不是。
阿然尖声喝道:什么是与不是!你们究竟是谁,是不是那个狗皇帝派你们来追我们的!实话告诉你,就算今日我们死在这,也断不会与你们回去。士可杀不可辱,瞧瞧这狗皇帝当今的左派,可对得起元王当年!你们的所作所为与前朝沈家有什么分别!
作为前朝沈家唯一还喘气儿的,沈既明徒然挨了骂,一头雾水。这都哪儿和哪儿啊,好端端地怎么又说起前朝
等等。
沈既明满面不可思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魂灯异常的反应,高挑女子的窘迫,少女的话语,难道是
羲翎淡道:你原是男身,被强迫服用了养魂丹么?
阿然忍无可忍,抢过沈既明手里的短刀直冲羲翎,沈既明震惊之余心下疏忽,竟真被她抢了去。羲翎纵然失去灵力,而作为武神自然有真本事,断不会为毫无章法的凡人所伤。他侧身躲过,宽大的兜帽顺着华发落下,高挑女子见其面容,先是愣住,脸色倏地惨白,几乎跌坐在地。
是,是你!
阿然扭头一看,亦看清了羲翎的面容,她先是同女子一般大惊失色,好在她尚有理智,当即反应过来。她转身紧紧搂住女子是肩膀,安慰道:别怕,别怕,他们只是眉目间有相似,不是一个人,三哥哥,别怕。
沈既明心底一凉,果然如此,这高挑女子原是男儿身。而这更加令他惊悚,背后凉了一片,李龙城曾言养魂丹一类秘药必得销毁,否则落入当权者手中,一定会有无辜平民为其所害。他虽不知自己病逝后李龙城所作如何,他当傀儡皇帝那两年,李龙城为清剿养魂丹可谓下了不少的功夫。从宫里到宫外,凡涉及养魂丹的案件一律严惩。他以为养魂丹这玩意早就该消声觅迹了,怎么又出来祸害人。
另外,少女所言更加耐人寻味。
世间竟有人与羲翎容貌相似?
不说羲翎的容颜几何,他作为第一位降世之神,汲取天地日月之精华,在人间第一缕曦光中降生,究竟是什么人会与羲翎沾亲带故,以至于容貌上几乎令人分辨不清。倘若真有人与羲翎血脉相连,也该是个神仙才对。又怎会是个凡人。
羲翎似乎对容貌的话题并不在意,想来也是,寂夜神君一向不看重皮囊。沈既明摇了摇头,大概是自己想得太多。他脱下披风替阿然搭在肩膀,宽声安抚:姑娘,我们并不会对你不利,既然你们为养魂丹所害,我会保你们平安。你们要去哪儿,我一定尽我所能。
面对阿然狐疑的眼神,沈既明只好继续道:我保证,我与追杀你们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与那狗皇帝长得那么像,你敢说你们不是他派来的。
我们不认识什么皇帝,实不相瞒,我与羲翎是修仙的,这些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若果真是奉了皇命,又何必与你多费口舌。
事已至此,阿然除了相信,已别无选择。
她咬牙道:我们要去关外大漠。
沈既明怔住:这是为何?
元王定下的规矩,不许中原的官员士兵去大漠,连皇帝也不准。只有去那里,狗皇帝才找不到我们。
元王?李龙城?
阿然大惊:怎可直呼元王姓名?
沈既明茫然,李龙城又为何不许别人踏足大漠,他是愈发地看不懂了。
他一时失神,以至于未能察觉羲翎难得显出的紧张神色。
第55章
你们暂且在此安整,我既答应出手,自然言出必行。你说的地方我熟得很,护送你们去也无妨,先好好休息。
沈既明带着羲翎自破庙里退出来,悉心地将门关紧。他独自默默良久,适才想起羲翎,于是歉然:神君,我们得令寻个住处了。
羲翎道:他二人尚未脱险,若我们走得太远,恐怕不能及时相助。
沈既明自然也想到这一层,只是他生怕羲翎不愿多管闲事,毕竟他们的处境未必强过那二人多少。羲翎的神劫八字没一瞥,一身修为倒是赔了个干净。苦命鸳鸯被人追杀,他和羲翎被不知是神是鬼的神秘人暗中观察,都是泥菩萨,自身尚且难保,自家门前雪还未扫干净,又伸长了手给旁人打保票,多少有些狗拿耗子之嫌。
听得羲翎如此说,沈既明登时松下一口气:以前在大漠,多苦得地方都住得,何况这里。只是我担心神君不习惯。
无妨。
破庙前几丈远有一颗参天高的歪脖老树,岔开的树干圆滑粗壮,正适合给人倚靠歇息。沈既明心里盘算一会儿,率先手脚并用地爬上树,跨坐在枝干上,晃了晃身形,才向羲翎喊道:这颗老树倒是稳得很,神君若不嫌弃,今夜我们就歇在此处如何?
羲翎抬起眸子,自下而上地扫过去,恍惚间,竟有一股微妙的错位感。他失语片刻,方才回神道:我用不出轻功,从未爬过树,恐怕需得你帮我才上得去。
帮忙肯定是会帮的,只是帮忙的过程十分之艰辛。毕竟寂夜神君虽说长了一张闭月羞花的脸,然本质仍是高了沈既明将近一头的强健男人。沈既明颇有自知之明,要论体力,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未必拖得动羲翎一只手臂。何况寂夜神君这样的人物,是断断不会出洋相的,被人连拉带拽地爬一颗树像什么样子。
沈既明道:神君可带了武器,不如我御剑将神君载上来。
羲翎眼神晦暗片刻,随即巧妙地掩饰过去:我召不出,你的不见欢离没随身带着么。
提起不见欢离,沈既明一阵心虚,被神仙们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神器自从被赠与他以后就不知被塞到哪个角落里吃灰了,只好讪讪道:我,我没带着。就算是带着,也未听说有谁是御弓飞行的。
御剑御弓,道法招式无异,无非是载具有不同。
话是如此,然不见欢离不在沈既明身上,就是他把御剑术使得出神入画也没用。
或许是天性使然,沈既明总以为在树上要比树下安全得多。思前想后,沈既明决定用个土法子,用绳索硬木搭一个类似秋千的机关出来,他在树下拉住绳子,就可以将羲翎升上去。他说做就做,先用从阿然那里借来的匕首削出一块平整的木板,又钻了洞打好绳结,吊在结实的树干上。羲翎也不客气,十分自然地坐在上头,竟一前一后地荡了起来。
沈既明忍不住好奇:舒服吗?
羲翎道:还不错。
居然承认了
不得不说,寂夜神君即使无所事事地荡秋千也别有一番风情,沈既明难得对先帝好美人有些理解。不得想起前人所言,所谓一骑红尘妃子笑,他见羲翎对这秋千乐在其中,自己也莫名跟着欢喜起来,这些天的身心疲累似是尽数无影无踪了。
神君,我要拉绳子了。
沈既明绕到树后,借着绳子将秋千拉上去,羲翎轻盈起身,倚靠老树而坐。待他坐稳后,沈既明也一鼓作气爬了上去,羲翎适时地拉了一把。一时间,二人面对着面,靠得极近。
羲翎的呼吸不似常人温热,沈既明毫无防备,自乱阵脚,双颊红了一片。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他不得不生硬地移开目光:多,多谢神君
是我该谢你。
若这样扯下去,又要没个尽头,沈既明只好道:本也不该如此麻烦,纵然我们是来凡间避祸,也不至于住这荒郊野岭。只是可怜那二人是沈家人做恶害她们如此,我见那男子的神色,恐怕时日无多。祸自沈家起,我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这才
羲翎缓道:当权者姓李,我以为养魂丹重新作乱于世,未必全是沈家的过失。
我亦不解,李龙城的性子绝无可能私藏养魂丹的秘方,他该是个好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