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信奉的神狐露出妖物的真面目,即使阿福偷取供品是错,可总不该搭上这么多条无辜性命。村民们不欲坐以待毙,索性将阿福充作诱饵在村口绑起,引诱九尾狐现身,捕而杀之。这个法子风险极大,却也是唯一的办法。大家守株待兔已有一段时日,没想到九尾狐不曾出现过一次,倒是来了一位白头发的国师。
沈既明陷入沉思,村民们的想法很单纯,他却觉得没这么简单。
遂问道:如何可以肯定,当初的供品就是阿福偷拿的?
村长张了张嘴,坦诚道:这个节骨眼上我没有污蔑的必要,阿福心智不全,却也不是全然不懂事理,我们问他有没有动过供品,他说他动了,且他手上还沾了蜂蜜,不会有错。
这就更加奇怪,早在阿福出生以前,村子里已经有了供奉的习俗,此人打出生后多灾多难,没过上一天的舒坦日子,忍饥挨饿该是家常便饭。如果他贪嘴偷吃供品,早就该动手了,以他的心智根本忍不了那么久。而九尾狐的举止更不必言,几年前偷它一只烤鸡,几年后才想起来报仇,即使忍捉摸不透灵兽的心思,可这也过于喜怒无常了。再者说来,灵兽生来就有仙根,一个赛一个地古灵精怪,怎么可能让自己饿到肚子,它要的供品原也不多,无非只求村民的一个心意。怎么会猛然性情大变,只为了一只鸡就血洗整座村庄?
沈既明不敢妄言,他看向羲翎:仙国师,您以为如何?
羲翎反问:你怎么想。
我觉得恐怕有隐情。
羲翎点了点头:确实有。
羲翎将目光投向村长,缓言道:你们说的我已知晓,从即日开始,任何人不要踏进青丘山一步。另外,他从腰上摘下一个锦囊,交于村长手中:你们回去将这佩帏拆了,里面的香粉各家分些回去洒在门槛,可保三日无虞。
村长欲言又止:只有三天
羲翎看出他内心所想:一日后村子便可无恙,三日量已经足够。
男人微微放下心来,他带着众人走出去,离开了木屋。沈既明一看人都走了,终于不用端着了,他把扇子一手,神色有些紧张:仙长是不是有了头绪,一天的时间真的够用吗?
羲翎没有正面回答,他走到门口,看了看地上的影子:我见你脸色一直不好,你身上很疲累?
这上句不接下句的对话让沈既明一头雾水:啊?还好,我没有不舒服。
那就是有,你缺觉短眠,再不注意休养,当心患上心悸之症。你现在若是累了,最好趁白日的时候歇一歇,晚上随我进山,这案子的真凶好找不好抓,不可轻敌。
第9章
话说到这份上,沈既明再蠢也听明白了。他实力不济,羲翎怕他撑不住晚上那场硬仗。他试图为自己辩解,他其实也没那么废柴,可综合之前被吊在树上的表现以及他身上微乎其微的修为,羲翎将他归为手无缚鸡之力的一类也是在情理之中。他最后还是决定听从羲翎的安排,既然人家叫他在此休整,他就别起高调,乖乖听命就是。
这木屋原是屋主姑娘一人独居的地方,沈既明和羲翎毕竟是两个大男人,不好叨扰人家。沈既明记得他们下山时途径一处洞穴,作为休息的地方已经足够用了。他们对屋主姑娘道了谢,羲翎还为阿福留了伤药。小姑娘对二人颇有好感,多次感谢后才与他们道别。
洞穴中有篝火燃烧过的痕迹,许是猎户们常在此歇脚的缘故,深处甚至还有一张足够两个人躺平的石床。沈既明叫不准羲翎要不要也来小憩片刻,不敢贸然行动。羲翎自然不像他一样瞻前顾后,他十分自然地走上前,以食指轻叩石面,耳畔响起的空灵声响使他不由得轻哼一声:这样品质的原石倒是稀有。他见沈既明还在洞口愣愣地站着,又道:杵着做什么,还不过来。
沈既明一路磨蹭地走过去,速度只比蜗牛快些。
你躺吧。
既然羲翎打定主意要沈既明休息,他就恭敬不如从命,直挺挺地平躺在石床上,假装自己是一具干瘪的死尸。这尸体扮了不过眨眼的功夫,羲翎又成功地让他诈尸还魂。
沈既明一个骨碌滚到了地上去,万分惊悚地看着同样平躺下来的羲翎,这这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羲翎侧过脸,蹙眉道:怎么,只许你歇?我歇不得?
沈既明紧张得上牙打下牙:绝无此意!只只只是这,我位列仙君,虽不知仙长的仙位几何,想来必是远远高于我,我与仙长同卧恐怕于理不合。
没有这个说法,羲翎否认道:充其量算是仪态不雅,你只管躺着便是。
沈既明颤颤巍巍地坐回石床,生怕碰了羲翎,只好万般小心地沿着床边躺下。他回味着羲翎的话,仪态不雅,这一定是评价自己的,羲翎可与这四个字沾不上边。他忍不住用余光瞄了羲翎一眼,羲翎躺也躺得板正,衣衫平整,华丝不乱,从侧面可以看清他挺直的鼻梁。
美色害人不浅,沈既明一时沉迷竟没能及时移开视线,羲翎当场抓获他这个窥伺犯:你在看什么?
沈既明总不好说在看仙长的盛世美颜,只好信口胡诌,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我在想仙长方才说的原石稀有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们身下这一块是品质上乘的翡翠原石,说它价值连城并不夸张。
啊?沈既明不由得摸了一把这块富贵石:仙长如何知道?我看着就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无非比寻常的大了些。
看出来的。
羲翎的语气稀松平常,殊不知在沈既明这位前重度眼疾患者看来,一个人,哪怕是神仙,只用肉眼就看出一块石头里面不是石头而是翡翠,甚至以这不是长了眼睛就行一样的语气说出来,简直就像科举状元说自己只是随便写写一样夸张。他不禁回想起羲翎算命时的情形,也是看了一眼而已,连手指都没掐。想到这,沈既明突然来了兴致:仙长,神仙们算命的本事是生来就有,还是后天自己学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会。
沈既明睁大了眼:不会?怎么可能?不是都说中了?
不是算出来的,都看一眼就知道的事。
看看,又来了,反正什么东西在羲翎仙长面前都只是一打眼的事。沈既明不信邪,追着问:关于我的事也能看出来?
在人间,以打渔为生的人很常见,确实存在根据外形特征断定身份的可能。相比打渔青年,沈既明的生平要复杂得多,虽是皇室中人,可人生经历却是与父兄姐妹们南辕北辙,干扰判断因素颇多。沈既明好奇地看着羲翎,不知道他的火眼金睛是不是真有那么刁钻。
羲翎听言,转过头来,直直地盯向沈既明的脸。
石床不算大,又躺了两个七尺多的男人,纵然沈既明已经小心小心再小心,可他们如此面面相对,总是避不开接触。沈既明被羲翎盯得心里发毛,连呼吸都摒住了,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是了,他刚才的意思很像是不信任羲翎的实力,非要人家证明给他看一样,确实无理取闹。越这样想着,他越发心虚愣愣地想要道歉,还不等张口,羲翎微凉的吐息扑在他的脸上,害得他又走了神。
羲翎借给他的披风是温热的,指尖和呼吸却泛着淡淡的凉意,方才施法时周身也结了霜,这男人天生就是为了冷字而生的。
仙长我
你很特别。
啊?
羲翎平缓地解释道:从通天塔上见到你开始,我就觉得你很特别,关于你的事我一件也看不出,先前我也心存疑虑,现在看来,或许与你我二人的仙位有关。
沈既明愈发糊涂了:仙长你真的看不出我的过往生平?这又和仙位有什么关系?
你说你位列仙君?
没错啊。
谁告诉你的。
自凡人飞升的神仙都是从仙君开始做起,再一步一步往上升,道理与人间的升官差不多。我这些年既没有勤加修炼,又没做出什么重大贡献,自然不会有飞升的机缘。
这些是谁教给你的?
洛清真人。
洛清?
羲翎的表情难得有了松动,也不再说话,逼仄的山洞内只剩下两道呼吸声。
华丝美人心事重重,沈既明这边也有点找不着北,他并不是存心要羲翎证明实力,只是一时兴起觉得有趣,却万万没想到羲翎真的看不透他。羲翎貌似没把这当回事,反而是他自己慌得不行,并打心底开始怀疑自己就是个异类。于是他不甘心地追问:仙君,关于我的事你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羲翎稍稍回神:能看出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至于你飞升前的身份经历,我一无所知。
沈既明长吁一口气,这至少说明他不是一个怪胎,就算是,也没怪得那么离谱:仙长看出了什么。
羲翎答道:眼盲,耳聪,曾患鼻鼽,肝气郁结,脾胃虚弱,不过这些都是后天养出的病,你年少时体质并无这么差。还有,
沈既明忍不住想鼓掌,羲翎仙长不但做得了仵作,连医术也不差,光看就看出这些来,他父皇养得那些御医简直该羞愧而死。
处男。
哈!?
沈既明可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羲翎还以为沈既明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一惊一乍的,成什么样子。你未经人事,我说得不对?
就是因为你说得对我才这样一惊一乍的!
其实按道理讲,沈既明做凡人的时候确实没有体会男欢女爱的机会,这是事实。他的母妃只是父皇万千贤良淑德的美人中的一个,等新鲜劲过了就下一个更乖,且他母妃孕中忧思,生了沈既明这个小瞎子出来,于是更加不得宠了。沈既明和他母妃不受父皇待见,宫人们伺候得也不上心,什么该教得不该教的,统统都没教。沈既明岂止是未通人事,他是根本就不懂。
后来长大了一些,沈既明自愿请命去边关驻守。沙漠环境恶劣,外族又虎视眈眈,沈既明自然无心去想旁的事,何况他自知身体残缺,也不愿意耽误别人姑娘的一生。成婚的事一拖再拖,拖到李龙城发动兵变,拖到沈氏王朝死得只剩沈既明一个,又拖到沈既明命不久矣撒手人寰。结合过往经历来看,目前沈既明一百多岁仍是个处男,倒是不足为奇。
羲翎这种天生的神仙自小就清心寡欲,当然不懂这句话对沈既明的杀伤力有多大。他皇兄十四岁成婚,二十八岁的时候他儿子都要娶媳妇了。沈既明好说歹说也是个皇子,后来身上有了军功,也有了兵权,旁人自然不敢招惹。否则定是有人要问一嘴的:十九爷至今不娶,也没听说有贴身的侍女伺候,是不是不行?
沈既明气急败坏,又不敢叫羲翎看出来内心的窘迫,只好乱找出气口。
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何时的挨骂对象,他心头一热,竟然骂到李龙城头上去:李龙城这个傻逼
沈既明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这回换作羲翎听不懂了:你说什么?
沈既明一把捂住嘴:没什么。
稍稍冷静下来后,沈既明也觉得自己疯了,他居然能骂到李龙城头上去,只说这一件事,李龙城可真是冤死了。
他刚刚竟然想的是,李龙城这个傻逼小兔崽子,总归他们两个已经是一笔孽债,他就坏人做到底又能如何,至少这样羲翎就不会说他是处男,进而怀疑是不是他不行。
事实证明,脑子里能蹦出这种想法的他自己才是昏了头了。
见沈既明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羲翎终于有些不耐:你到底还要不要休息?
啊?哦,休,休。
食不言寝不语,安静。
第10章
沈既明从善如流,不再发言,可他嘴巴安静下来,依然不能安稳地睡过去。他先是默默地侧过身,背对着羲翎,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这样躺了一会儿非但没有睡意,反而显得他像个挨欺负的受气包似的。他又试图放松身体,以相对坦然的姿势平躺着,可羲翎这么一个大活人就躺在离自己不到一尺的距离,来自上位神仙的压迫感实在不容小觑。他不由得往羲翎的方向瞟了一眼,这一看又移不开眼了瞧瞧人家这骨相是怎么生的,甚绝。
羲翎毫不避讳地对上沈既明的视线,沈既明没有防备,冷不丁被抓了现行,比偷腥的猫还心虚些,腾地一声背过身去。羲翎也不说话,果然,片刻后,偷窥美色的沈某人不打自招:我并非有意冒犯仙长,只不过那个
倏地灵光乍现:仙长,你身上带的香粉还有没有?
只有那一包,我平白无故地带那么多香粉在身上做什么。
话赶话说到这里,沈既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现在羲翎身上并无香粉的甜味,大概是香粉被分走后味道减淡,被神体生来带有的冰雪气掩盖了。
村民们为梦魇惊扰多日,甚至还有人丢了性命,所以方才仙长将香粉分给他们以作安神之用。其实我虽担了个神仙的名号,其实还是凡人之躯,就算没有妖兽作怪,我也鲜少有能睡个好觉的时候,何况是在这里。沈既明讨好地笑了笑:实不相瞒,仙长,没有安神香我有点不敢睡。
羲翎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冷冷道:村人言,青丘山中有浓雾弥漫,你我初来山中时可见过浓雾不曾?
沈既明怔了怔,回想一番:是啊,我们来时并未见过,难道妖兽已不在山中?
羲翎丢给他一记看向傻子的眼神:因为障眼法只对凡人生效,梦魇也是。我身上带的只是普通的香粉,无非是佩戴得太久沾染了我身上的灵力,才有了驱散梦魇的效用,所以。
所以?
我在这里,你不需要那些香粉。
正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羲翎的话十分有说服力,他们二人离得这么近,妖魔邪祟不会如此不开眼地在太岁头上动土,毕竟没人会嫌自己命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