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慕槐十分仔细地将膏药贴到了原处,然后就眼睁睁看着大师兄转过了身,衣服还撩到腰上,比模特还完美的六块腹肌出现在她眼前,距离不足半米,可真太有冲击力了。
她立刻直起身来,倒,倒也不必如此。
“你看,这是拍枪战戏被碎片划的,这是刀伤。” 凌胜楼指着腹肌上两处较深的疤说,他想让槐槐心疼自己,但又不愿意吓到她,所以并没有说当时哪些情况多有多么危险。
盛慕槐眉头紧皱又有些心慌,但谢天谢地,他手指离开了腹肌,把衣服放下来了。
她说:“这也太危险了。大师兄你拼事业可以,但不能拼命啊。”
“放心吧,以后都不会了。” 凌胜楼看着盛慕槐认真地说。
他眸子染上暖意,槐槐担心自己,这样的认知让他心里好像开了花。
“行啦,你腰不好,去那边歇息,我给你铺床吧。” 盛慕槐别过眼睛,转头抱起被褥床单说。
“我伤的是背,腰好着呢。” 凌胜楼靠着柜子说。
对毕竟是电动小马达,盛慕槐一边铺床一边想。不是,腰这个梗是过不去了吧?
凌胜楼看着盛慕槐在床边弯着腰为他忙忙碌碌,目光逐渐幽深下去。她穿了一件修身的上衣,显出柔软的腰肢与纤细的肩背,乌黑的头发松松地挽起来,几缕碎发还垂在白皙的脖子上,微微飘荡。
心里猛然起了一把燎原的火,从四肢百骸一直烧进眼睛里。
好想从背后抱住她,再……
猛然掐断旖-旎的想法,他走到她身边说:“咱们一起吧,比你一个人要快。”
第82章
第二天五点半。
盛慕槐习惯性地睁开眼睛, 院子里已经有动静了。她立刻醒悟,这么早肯定是大师兄。
走出去,凌胜楼果然在只有一盏电灯的昏暗院子里凌空翻腾, 动作又高又漂,无比矫健, 将冷空气搅成了一阵阵旋风。
他听到动静控制住身体,稳稳落地, 看向盛慕槐。
“师兄, 你还和原来一样啊, 起得那么早。” 盛慕槐笑。
“功天天都要练。” 凌胜楼走过来,热气笼罩住盛慕槐,捏捏她的外套领子说:“衣服这么薄,当心着凉了。”
盛慕槐说:“你自己还只穿一件短袖呢,练一会儿就热起来啦。”
两人和从前一样,各自找了个地方练自己的东西,互不打扰。
练功间隙,盛慕槐看到凌胜楼打了五十个旋子, 然后接扫堂腿和砍身,跟一个陀螺似的,看得她不禁暗暗喝彩。大师兄这么多年果然一天都没有松懈,不然决不能保持这样好的状态。
没过多久, 南屋的门又开了,爷爷从里面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双跷鞋。
盛慕槐停下来, 有些惊讶地看爷爷。他不大好意思的一笑:“要上台了,回回功。” 然后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绑跷鞋。
这双跷鞋还是拜托师兄给他找回来的。
三根脚趾挤在狭窄的木头上,再一圈一圈地用白布将木头和脚缠在一起,最后穿上跷鞋,便是戏里女子轻盈的一双脚。
他立在跷上,膝盖和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膝盖还一阵阵发疼,这身体毕竟在前些年吃过太多苦头了。
不过没关系,他会尽全力完成表演的。小时候为了练跷吃过不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踩跷早已成为他身体记忆的一部分了。
试探着走了两圈,他跑起圆场,并且越跑越稳,越跑越快。
盛慕槐一向只在视频里看过辛老板踩跷,对他的技艺早就惊为天人,所以一边练功,眼睛控制不住地偷偷朝爷爷那里瞄。
她还以为爷爷要把技巧练回来,总要那么一两天的时间,没想到他现在就健步如飞了。
想到能让辛韵春再一次登上舞台,她的心就会不自觉的战栗和悸动。辛老板是属于这个舞台的,属于整个时代的,时光也带不走他的风采。
***
导演现在拍的是小荣泠春在科班学艺的部分,盛慕槐几乎每场都会来,指导戏里白月季和荣泠春的戏曲动作,而如果涉及武生和武打场面,则由凌胜楼和他的武班负责。
两人在片场交集不多,可一个交汇的眼神,一个无端的微笑,都成了触发心跳的机关。认真指导的凌胜楼总能散发强大的魅力,让人不自觉被他吸引。
以前两人早上练功都是互不干扰,现在却总是能感觉到那边有个人,怪不自在的。
盛慕槐没有去深想这些感觉,她的心被另一件事儿占满了。
她只告诉导演自己家的长辈当年也是梨园行中的旦角,跷功一流,和池世秋的身高相仿,拍背影绝不会穿帮,凌胜楼也向导演保证长辈的功力,这才让胡子阳在没有见过盛春的情况下同意试一试。
两周后,小荣泠春的戏份就要拍完了,只剩下太平园的最后一场。
万星明这几个星期已经完全把自己沉浸在小荣泠春的身份里,就连休息都在练习着要演的戏曲,特别是《小上坟》。
盛慕槐发现他有一段练得特别好,还夸奖了他。万星明睁着明亮的大眼睛问:“盛老师,那天和您一起去太平园的老人家是不是您的长辈啊?”
“你见到他了?” 盛慕槐先是有些惊讶,然后笑着说:“他是我爷爷。”
“这段就是他教我的。” 万星明说。
“难怪进步那么大呢。” 盛慕槐弯弯眼睛。这孩子有造化,看来爷爷很喜欢小万,不然不会主动教他。
“明天就要去太平园拍最后一场了,紧不紧张?” 盛慕槐问。
万星明摇头:“荣泠春在台上不会怕,只想把戏演好。”
“对,你说得对。” 盛慕槐点头:“荣泠春绝不会怕。”
***
拍摄那天,盛慕槐和爷爷,大师兄很早就一起来到了太平园。
爷爷不愿让别人看到他脸上的疤,就想先化上妆,怎么也能遮掩一些。
他坐在镜子边看自己。这几年过得挺滋润,曾经干瘪的两颊又丰盈起来,但脸上的皱纹还在,怎么着也老了啊。
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粉与胭脂,也没法填平这些纹路,更没办法让那道狰狞凸起的疤收回去,好在舞台远,不仔细看没有人能看出来。
盛慕槐帮爷爷打下手,替爷爷勒头。头勒上以后,皮肤就紧致了不少,眼睛也有了神韵。很快,一个身材纤瘦,一身白衣的花旦又出现了。
爷爷没再看镜子,而是站起来练起了要拍摄的片段,木跷挪移间,当年的风采不减。
“爷爷,您别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盛慕槐提醒。
辛韵春停下来:“什么东西?”
盛慕槐从包里拿出一只木盒子,将里面的红宝石戒指取出来:“我的辛老板,是这个呀。”
“它啊。” 辛韵春笑了,伸出干枯却仍旧修长的手,将红宝石戒指套在了食指上。
他看着那只戒指说:“与其说是我,荣泠春最后的遭遇更像师父。我师父杏花雨死前说:‘我不过是个唱戏的罢了,我有什么罪呢?’ 我比怹幸运,怹没等到再登台的那一天。”
“爷爷……” 盛慕槐说。
“胜楼,你带我去后台等着吧。槐槐,你要帮小池和小万化妆,又要演荣泠春的戏迷,就别管我了。”
***
这场京戏是要展现荣泠春的初露头角和后来春笙社的大火,台下自然要坐满了观众。为此摄制组找了八百个龙套,把每一个座位都填满了。
盛慕槐扮作一个本来对老戏不屑一顾,却在听过一次荣泠春的戏后痴迷上他的民国女学生。
这场她坐在台下,镜头只会一扫而过,她的重头戏是在戏院门外和一堆戏迷挤着找荣泠春签名,混乱间他的围巾被人摘下来传到她手里,荣泠春干脆就把帽子也飞给了她,笑着说:拿去吧,这是一套!
这个情节的原型是辛老板手杖被抢走然后把帽子也飞给戏迷的轶事。
盛慕槐换上一身西式的学生制服,坐在了前排。
几百个龙套涌入,也各自找了位置坐下。盛慕槐发觉身边座位一沉,来的是一个穿长衫的老人,竟然是李韵笙。
“师伯,您怎么来了?” 盛慕槐吃了一惊。
李韵笙微微一笑:“韵春登台,我怎么也要来看看。而且是在这太平园里。”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嘈杂的声音。说实话,前些日子的太平园太空荡了,没有灵魂,只有现在盛慕槐才感觉到太平园一点一点的活了起来。
胡子阳在不同的位置架好了机器,工作人员让龙套安静下来,板子一打,一镜开拍。
这场戏用了首都京剧团的乐队,万星明和池世秋都要真唱真舞,后期再对唱段进行配音。
“这小男孩还不错。” 李韵笙看了万星明在台上的表演评论道。虽然脚下功夫还不够,但气不喘,眼神灵动,在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得。
“cut!” 反复把相同的片段演了三遍以后,胡子阳终于把各个角度都拍满意了,让万星明下去,换池世秋上来。
同时,原本的红色绣牡丹的帷幕被撤走,另一幅帷幕从半空垂下。
那帷幕以豆绿为底,上面绘了一株兰草和一只笙。除了颜色,和春笙社的帷幕像极了,盛慕槐感觉到李韵笙的身体微微一动。
池世秋穿着袄裤走上来,他都不用做动作,长睫毛大眼睛,小巧的鼻子丰润的嘴,只站在台上都赏心悦目。
池世秋演起来。虽然在行家的眼里,他的表演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难得的是他天生就有一种能压得住台的气场,那正是“角儿”不可或缺的,只要他站在那里,就令人信服。
更何况池世秋唱老生都天然有一股潇洒风流之感,经过盛慕槐的调-教,肖素贞的几个转眼珠转指尖的动作都美极。
胡子阳非常非常满意,他觉得大小荣泠春的表现都出乎了他的预计,即使不拍跷功这一段在电影里都已经有足够的看点了。
但让荣泠春享誉京城的可也是他的跷功,这是不可忽略的。
“请盛老先生登台吧!” 胡子阳说。
他在这之前甚至没有看过盛春的舞台,心里总有些没底。
辛韵春踩着跷拿着贡品登上了舞台。
极窄小的一双跷鞋,他走路却如履平地。胡子阳觉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老先生扮相是不怎么好看了,但身材却挺拔修长,他们电影又只拍背影,脸长什么样子根本不重要。
盛春走到九龙口的位置,忽然深深地、镇重地朝台下鞠了一躬。
大伙儿都愣住了,有年轻不懂事的工作人员笑了,碰碰同事说:“这老头还真把自己当名角了,咱们在拍电影呐!” 同事也跟着笑了一声。
胡子阳说:“盛老先生,您摆好姿势吧,要开拍了。”
辛韵春点头,右手将贡品端起,左手呈兰花指伸出。
乐队奏起音乐,他从眼中抹泪弹出,举着贡品跑了个小圆场,唱:“正走中间泪满腮,想起了古人蔡伯喈。他上京中去赶考,一去赶考未回来……”
《小上坟》别名“飞飞飞”,这几句间身段既繁又多。只见辛韵春的手柔弱无骨,两条雪白的孝巾绑在上面,做起手势来格外柔媚。他的小脚一翘,举着贡品碎步向前一指,又摇摇摆摆地退回来,那俏丽的背影配合着清丽多情的嗓音,真让人心尖一颤。
要演的第一段已经演完,胡子阳竟然忘记了喊卡,他已经看得呆住了。除了乐队和辛韵春的声音,场下更是鸦雀无声。
没人喊停,辛韵春便在舞台上自顾自地唱下去:“从空中降下一面琵琶来……”
他手捏兰花指,只有小指和食指伸出,与眼睛一同转动。他那双水润的大眼睛转动频率由慢至快,最后快得几乎看不清,他又将眼泪一抹,往前弹出,那滴并不存在的泪仿佛随着他的指尖弹进了人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