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上场的第一位参赛者,是天津京剧院的程派青衣李衣依,表演剧目是《春闺梦》的选段。
乐声响起,于笑兰从厨房里走出来,坐在一张椅子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机。
头戴点翠头面,穿着粉色绣花褶子的李衣依翩然走出,倚着桌子而坐。她的五官天然带着些忧郁,整个人却又好像在闪闪发亮,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于笑兰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她捋了捋剪短了的头发,把它们别在耳后,轻轻锤了锤背。最近在纺织厂工作,总是腰酸背痛的。可是她有她的小家庭了,必须得负起责任来,再不是那个在树下唱-红娘的小女孩啦。
“今日里见郎君形容受损,乍相逢不由得珠泪飘零……” 李衣依的声音清亮而柔和婉转。
《春闺梦》的名字脱胎于“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句诗句。讲述的是张氏的新婚丈夫出外征战,战死他乡,她却并不知情。一日她与丈夫在梦中相见,两人既欢喜又悲伤。
张氏对丈夫诉道:“……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
李雪梅在这当口把做好的饭菜端上了桌,薛山一边打拍子一边微微点脑袋,刚想对盛春说“这丫头唱得还不错”时,见盛春拿袖子掩了下眼角,话又噎在嘴边了。
“你看这词写得多好,‘粗茶淡饭还胜那黄金斗印,愿此生长相守怜我怜卿。’咱们就为这粗茶淡饭的相守碰杯吧!” 于学鹏看李雪梅也坐下来了,提议道。
虽然不算上小婴儿,屋里也就六个人,可起码大家还能聚在一起,这已是一种难得的运气。
六个人齐齐举杯,酒都碰洒出来不少。
最终,李衣依的得分是9.98分。薛山说:“这个分已经很不错了,好像是目前的最高分。我看这个丫头能进决赛。”
“多一个人进决赛,咱们槐槐就少一个机会,您瞎高兴什么呀?” 李雪梅说。
“瞧你说的,把眼界放宽点,我这也是为京剧有更多新生力量高兴。再说了,别人分再高,只要咱们槐槐比她们都好就行了,怕什么?” 薛山对盛慕槐很有自信。
与此同时,东莞一家工厂外。王二麻搬着小板凳兴冲冲地冲出来,求了小卖部老板半天,终于让他同意把台调到戏曲频道;海南一家宾馆内,周青蓉穿着演出服,凝望着时不时飘雪花的小屏幕;北京的一户四合院正屋里,凌胜楼弯腰打开了电视机。
他们都在等一个人,在天涯的各个角落。
盛慕槐排在第八位出场,她前面的选手得分分别是1个9.78分,1个9.85分,2个9.92分,1个9.95分,1个9.96分,和1个9.98分。
主持人说:“下一位出场的选手是首都戏校的学生盛慕槐,她要表演的剧目是《廉锦枫·刺蚌》。”
这让台下的观众眼前齐齐一亮,还真是很久没听说过有人能演这出戏了,上一次看都得在三十年前了吧。评委们也很期待,不仅是因为这出戏不常演,也因为他们都知道范玉薇这个入室弟子是有些本事的。
于学鹏家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再动筷子,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电视机,等待着盛慕槐的出场。
凌胜楼坐在黑暗的屋子内,盯着那满屋唯一的光源。
王二麻向已经逐渐聚拢过来的工友炫耀:“听到了吗,下一个要出场的是我的师妹!这可是全国大赛复赛呢,你们就瞧好吧!”
周青蓉踩上高跟鞋,一边看表一边焦急地等待着。
唱一句「反二黄导板」“为娘亲哪顾得微躯薄命”后,盛慕槐出场了。
她刚走出来,盛春就点头:对了,这感觉先就对了。
她穿着淡青色绣海草纹的软缎袄裤,披一件闪着亮片缀着珍珠的黑纱,腰垂五彩飘带,身背宝剑,头上一颗大红绒球,俨然是一个飒爽俏丽的海边渔女。
这都是范玉薇的行头,做工十分精良,又十分合盛慕槐的身,就好像量身定制的一样。
盛慕槐的手腕和手指上都是空空的,并没有一开始想要戴的红宝石戒指。这是盛春特意叮嘱的:廉锦枫是一个贫寒的渔女,现在又要下海去刺蚌,手上是绝对不会有任何累赘的装饰的。他很高兴槐槐听进去了他的话。
盛慕槐在九龙口亮相,且歌且舞,戏词配合着她的动作与神态,让她仿佛真的在海底遨游似的,眼前都是纷纷游动的海产。
这出戏身段繁多,脚底也要十分灵活,盛慕槐常年踩跷,又向爷爷学得了辛派精华,脚下干净利落,身段优美舒展,那件黑纱在她身上更添几分飘逸的美感。
她的嗓音十分甜润,边做边唱,音量从头到尾一样大,气息也一丝都不乱。
跑完一个大圆场后,她亮相,唱:“是蛟螭是鱼鳖异状奇形。”
这句的“蛟螭”和“鱼鳖”二字唱得好听极了,她半蹲手指前方,一双明媚的大眼睛里全是好奇的光,引动的台下的观众纷纷鼓起掌来,评委也频频点头。
唱完最后一句「反二黄散板」,盛慕槐从背上抽出挂了红穗的青锋剑,朝刚上场的巨蚌而去。
这演巨蚌的小姐姐是曾向盛慕槐学习跷功的一个武旦,她身手很好,与盛慕槐势均力敌,两人这个剑套子也练过许多次了。
只见廉锦枫优美地舞着剑,巨蚌扇动着她的蚌壳,或躲,或迎,或踢,或滚,两人翩然转身,既有生死相争的紧张,又有舞蹈的美感。
两人打斗到激烈处,盛慕槐在舞台中心一边旋转身体一边舞剑,蚌精则躺在地上绕着她乌龙绞柱。
终于,廉锦枫的剑尖被蚌精夹住,两人面对面同时蹲下,一边缓慢转身一边下腰,动作十分整齐。当盛慕槐起来给出亮相时,全场又是叫好声。
「将军令」的曲牌中,盛慕槐举剑连续鹞子翻身,腰上系的五彩飘带、身上的黑纱、剑上的红穗绕着她飞舞,划成一个又一个的圆弧,让人眼花缭乱。
最后蚌精不敌廉锦枫,系在胸前的那颗硕大珍珠被摘下,完成使命下台去了。
王二麻兴奋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疯狂鼓掌,鼓得手掌都红了,就像盛慕槐能听见似的。
周青蓉还没来得及看点评就被歌舞团模特队的另一个人给拉走,高跟鞋都差点崴了,那同伴说:“还在看什么京剧啊,快点!表演要来不及了!”
凌胜楼坐在房间中央,既没有鼓掌,也没有叫好,只是一直注视着盛慕槐,直到她表演结束,走到舞台中央等待评委的评分。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他手上那部手持摄像机在静静运转。
评委开始亮出评分了。李韵笙、范玉薇组:9.99分,第二组:9.99分,第三组:9.99分,第四组:10.0分,第五组:9.99分,第六组:10.0分。
观众兴奋起来,槐槐的脸上都是既惊喜又不敢相信的表情,看上去格外可爱,凌胜楼唇角微微上扬了些。
文艺界强调谦虚谨慎,认为在艺术上没有人是完美的,一般来说也就不会给出10分满分。可是这次竟然有两组评委给盛慕槐的表演打了10分,其中还不包括她自己的师父。不过打十分的两组评委看上去也挺惊讶的,应该是没有想到还有别人跟自己一样给出了完美的分数。
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盛慕槐的最终得分是9.99分,绝对的第一名。
盛慕槐在掌声中下台,换下一位选手上场。凌胜楼关掉摄像机,关掉电视机,让屋子回归一片漆黑。
他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这样就能让回忆留的更长久一些。
“我看了上午的比赛,没有一个人9.99分,槐槐进决赛是妥了。来来来,咱们一起祝贺槐槐和盛老师!” 于学鹏举杯说。
盛春脸上都是温柔骄傲的笑,这种骄傲的感觉溢满了胸膛,比他当年自己当选了四小名伶之首还要多。
一大家子人在比赛结束后全部等在公用电话旁边,槐槐说过比完赛就会给他们打电话的。
果然,没有过多久,盛慕槐的电话就打来了。
她甜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快乐:“爷爷,我进决赛了,我做到了!”
盛春才说了两句话,听筒就被于学鹏接过,接着在所有人手上传了一圈,所有人都在道贺,盛春就在一旁微笑着听他们一句又一句鼓励祝贺的话。
终于听筒又被传回了盛春的手里,盛慕槐说:“爷爷,这出剧是送给您的,我希望我没有让您失望。”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慕槐,你师父叫我来找你,咱们一起去庆功宴。” ——是师兄。
“槐槐,你去吧,我也要回家歇息了。” 盛春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盛慕槐说:“好,回头再跟您打电话。”
谢绝了留宿提议,盛春辞别了于学鹏一家,独自往家的方向走去。
夜风从四面八方挤向了他,走到一半,胸中忽然起了一种呕吐的欲望,并且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盛春只能匆匆找了一个墙角,将今晚吃得喝得全部吐了个干净。
他艰难地直起身,拿出一张手帕,将嘴角擦干净,才又继续往家里走。
这条平常并不十分远的路他走了许久许久,等进小房间的时候,脸颊手脚都已经凉透了。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 他一边哼着一边脱下外套。
盛春还记得第一次看这出戏是在1936年,和师兄一起去的。戏台上程老板的身段和音色仍旧历历在目。
那时候两人还是未出科的小小子,没有名气,却有幸在后台见到了程老板,他十分亲切地鼓励了他们几句,把他们给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好。
时间过得真快。
他的视线又一次落在了槐槐送给他的礼物上。
那是一只淡蓝色的盒子,印着春笙社的图案,涂着师兄的笔墨,装着他过往辉煌。
他曾经决定不再打开那个盒子,可今天却像着了魔一样。
站在盒子前,看了上面的墨兰与竹笙几秒,终于轻轻把盖子揭开。
戏服,行头,都还是那样的光华璀璨。
一双苍老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过每一件头面。盛春拿出那只颤巍巍的烂银色蝴蝶比在头上,年轻时那双人人称赞的大眼睛还是那样的深邃,可是岁月的沧桑已经彻底改变了脸上的纹路。
老头戴花,可真不正经。
他将蝴蝶放下,望向了轻柔薄软的雪白戏服。他多想,多想,在死之前再彩唱一次啊。
这愿望被他压制了十来年,今天却如猛虎出笼,再也抑制不住。
他将坠了珍珠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系在身上。
轻纱如四十年前的月光,笼罩着四十年后的名旦,真正物是人非。
盛春披着披风走到了镜子前,满含期待地一望,却被里面那个干瘦、枯槁、脸上一道疤的老头吓了一跳。
披着这件披风的人像一个鬼。
慌乱地离开镜子的范围,他把披风脱下来叠好,合上盖子,把往事重新又封装起来。
躺在床上盛春想,幸好没有再见师兄。这个样子,最好谁都不要再见到。
***
首都,庆功宴。
说是庆功宴,其实只是李韵笙,范玉薇,盛慕槐,和池世秋四个人去吃夜宵而已。
李韵笙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似乎很伤感,一边吃一边喝,一个人竟然喝了半瓶白酒。
连范玉薇都看不下去制止他:“老李,你这是怎么了,还真以为自己还年轻啊?快别喝了!”
李韵笙已经喝醉了,和平常沉稳严肃的样子大不相同,醉眼朦胧地问:“怎么没叫韵春来?他刚刚不是在台上表演吗?”
“你瞧你喝得有多醉,哪里有辛韵春,刚才是新秀赛!” 范玉薇让服务员拿一杯热茶和一条热毛巾来。
李韵笙抹了一把脸,停顿了几秒:“对,我记起来了,是慕槐在台上。” 他转过头,眼睛通红地看着盛慕槐说:“你演得真像他啊。一招一式,太像了。”
“槐槐,世秋,你们先出去吧。” 范玉薇不想让小辈看到长辈失态的模样。
李韵笙却一抬手:“我没醉。我今年六十五岁了,土都埋到这上头了——” 他把手往脖子一比,轻声说:“难道我死之前都见不到他了吗?”
他看着盛慕槐,并没有流泪,却有比泪水还要沉重的东西盛在眼眶内。
盛慕槐觉得心脏闷痛起来——想起爷爷这些年的遭遇,和李韵笙这些年的找寻。
这对师兄弟何年何月才能再相逢?岁月做的错事,为什么要无辜的两个人来承担?她究竟能不能让他们两个人见面?
李韵笙不再说话,把热毛巾往脸上一敷,良久,长叹了一声。
第7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