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凡这样做的人,皆是无能,皆是懦弱,皆是没有魄力为自己争,没有勇气正身明法,所以才屈从于自己的悲苦永远也走不出来,才因恨怨牵连他人,如此因恶行恶,永劫不复。”
陵王听了程昶的话,良久,道:“你自是这样说罢了,若今日你能安渡此劫,皇权更迭在即,流血在所难免,难道你还能走出第三条路来?”
“你怎知我不会?”
山崖的风停了,陵王隔着晨曦看向程昶,嗤笑道:“那我真是拭目以待。”
不远处传来兵马声,山中叛军伏诛,殿前司与忠勇军收拾残局,已有人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程昶于是道:“你的父皇快到了。”
陵王的脸上的笑意收了,变得安静异常。
程昶又道:“太平盛世,天下兵权皆在帝王之手,其实你早就知道起兵的后果,但你还是要搏这一把,因为你早已经疯了,受够了。”
所以也只好用一句成王败寇安慰自己,岂知不是想让这一切早一日结束。
陵王淡淡道:“今日虽是三方相争,彼此角色却早已明了。你为鹬,我为蚌,你我都不是渔翁,便都没有好下场。我走到绝境,我认了,你的处境就比我好吗?那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九五之尊是不会放过你的,你我都一样,皆在地狱。”
程昶道:“我在地狱是因为你父皇要杀我,但我问心无愧,如果有一线生机,我便要活下去的,敢问殿下,眼下陛下派出这么多殿前司的兵马,在这山中拼命找什么呢?”
这话出,陵王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在找你。”
“与田望安重逢后,你的父皇终于彻底对往事释怀,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些年他亏欠你良多,这几个儿子里,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所以就算你起兵反他,就算你想要弑帝,他也想在屠刀下保住你的命,所以才派殿前司在山中搜寻,预备着将谋反的罪名推给随便一位将军,然后带你回宫去。”
“用他临终前的后悔,弥补你半生蹉跎的孽债。”
“让你好生感受这迟来的父爱。又或者,在那个粉饰太平的宫里,应该是父慈子爱。”
“你可愿?”
然而陵王听了这话,茫然地立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不可自抑。
远处殿前司的兵卒发现他们,第一时间张弓相对,可是瞭望的校尉似乎发现其中一人乃陵王,抬手命人收了弓,远远喊了声:“三殿下。”
一旁单文轩见了这场景,只以为三公子说得是,陛下竟真地愿意放过陵王,一时间狂喜道:“殿下,太好了,殿下,我们有救了……”
可是他说着说着,竟渐渐从陵王的笑声中辨出一丝苍凉与悲寞,直至笑得喉咙干哑,笑到最后竟淌出泪来。
单文轩错愕又张惶,问:“殿下,您、您这是怎么了?”
陵王却没答他。
他的目光落在一尺之外的断崖,问程昶:“你上回落崖,是怎么活下来的?”
程昶道:“我从来没有活下来过。”
这句话分明语焉不详,可陵王听后,竟是释然:“这就好,我还以为这世上真有什么长生之法,能让人百死不亡呢。我真是……”他笑了笑,平平淡淡地道,“一点都不想活在这世上了。”
多少良辰美景已错过,这些年说到底,不过堕于贪嗔痴中。爱亡于前尘,便是后来与方芙兰重逢,其中多少真心多少利用,他亦说不清了。所以谈何弥补,如何弥补?不如就让这潦草的一生在这场兵荒马乱中收尾。
遥遥有兵将在唤:“三殿下、三殿下!”就要往他们这里来。
晨风扬起陵王的袍裳,一双多情目温柔得要浸出水来。
其实他这个人呢,无论当年生如微尘,还是后来权柄煊赫,一直是平静的,温和的,从来不盛气凌人,所以哪怕眼下沦落绝境,身上衣冠也整洁如新。
一颗心腐坏溃烂,他到底还留存了些许洁净。
双足距断崖不过尺余。
余生已无话,也许所有的妄念都葬在了方芙兰投湖那日,再也没有亮起来的天光里。
陵王立在苍茫的风中:“这些年,我通敌害死忠勇侯,害死塞北万千将士,我不悔;我派人杀程旭,杀你,杀所有挡在我面前的人,我不悔;便是今日要葬于此,亡于此,我亦不悔,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殿前司兵马已逼近,隐隐可见昭元帝的御辇。
陵王看着程昶,笑了笑:“告诉他,我此生唯一后悔的事,便是做了他的儿子。”
说完这话,他闭上眼,朝身后空无处仰倒而下。
像是卸了这一生负累,陵王在断崖盘旋的风声中急速下坠,诚如这些年在梦里下坠时一般。
呼啸徘徊的风不盛不烈,像一只温柔手,拥裹上来将他包围。
凡心入魔,堕于无间,原来这深渊断崖才是归途。
寂灭的一瞬来临前,陵王睁开眼,远天晨曦灼烈似火,云端清光如炼。
他的天终于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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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三章
山间只余徘徊呼啸的风。
单文轩被这一幕震骇得无以复加, 望着空荡荡的断崖,唤了一声:“殿下?”伸出双手去捞。
徒然捞了一怀晨风。
单文轩困惑不已, 适才三公子不是说陛下已愿意放过殿下了吗, 为什么殿下还要堕崖?
单文轩实在太蠢了,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陵王已死, 宣武、怀集相继战亡,张岳被俘,那他呢?他该怎么办呢?
他没有皇子可以效忠, 也没有武将可以依附了,他就要成为一片凋零的叶,生死随风。
单文轩于是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淌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殿下”。
程昶听着这一声声哀嚎, 慢慢走向崖边, 垂眸往下看。
断崖下深雾缭绕, 除了婆娑的树影,什么都看不到了。
真快啊,弹指一挥间, 人就死了。
程昶想起大概两年前,他也曾跌落这样的深崖, 而今异地处之, 才发现人命这样易碎。
他堕崖的那日,尚有黄昏之光在时空的罅隙里护他一命,今时今日朝阳初升, 霞光映着崖下深雾,竟泛出刺目的,血一般的红彤色。
大约是今日堕崖之人不值得被原谅吧。
佛陀亦不再慈悲。
于是天地之道泣血写符,汇聚山川清气,杀尽世间魍魉。
柴屏死了,方芙兰了却生念,陵王业已血债血偿,程昶安静地注视着崖下的雾气,正欲后退,不知怎么,心上像是被鼓槌重重一擂,百骸瞬间被抽去力气,他跌跪在地,喉间一股腥甜涌上来,当即呛出一口鲜血。
宿台将程昶扶住:“殿下,您没事吧?”
程昶摇了摇头,想要答他,可这回的感觉跟过往数回都不大一样,最疼的不是心,而是肺腑,仿佛溺水之人堕入深湖,四肢被水草缚住,连口气都喘不上来。
不远处,殿前司的兵马已经到了,宣稚远远瞧见陵王堕崖,吩咐禁卫去崖下寻人,随后上前来问:“世子殿下可是受了伤?末将这就去为殿下请随行太医。”
身上的痛楚缓和了些,程昶听了宣稚的话,朝他身后一看,原来昭元帝带着宗室们与勤王大军已陆续到了,云浠、云洛、田泽等人也在其中。
程昶摇了摇头:“不必。”艰难地站起身,由宿台掺着,步上前,跟御辇上的昭元帝拜过。
持续一日一夜的兵乱终于过去,叛军聚十万之众,举旗气势汹汹,最后却以溃逃潦草收尾。
但一个王朝屹立百年,总是历经沧桑的,这样的风波每隔十数年便上演一出,经年之后,大概连宫变都算不上,顶多配称一场笑谈罢了。
是以宗亲大臣们在一夜乱象后只觉得疲惫,左右皇权没有变更,便不多计较是谁野心勃勃祸乱朝纲了。
昭元帝一直守在崖边,这个饶是一副病躯依旧挺拔的皇帝在看到儿子落崖后,仿佛一瞬苍老,双鬓刹那染霜,背脊也佝偻起来。
所幸崖下很快有人找到陵王的尸身,盖上白布抬了上来。
宣稚步上前,掀开白布看了一眼,怔了怔,随后重新掩上,与昭元帝回道:“陛下,三殿下他……已经薨陨了。”
昭元帝听了这话只是沉默,须臾,他绕开宣稚,竟是想亲自看陵王一眼。
宣稚不由拦道:“陛下,三殿下当真已经薨了,陛下便是看了,亦不过徒增愁悲,愁悲伤身,陛下当保重龙体才是。”
何况那么高的断崖摔下去,浑身骨骼寸裂,除了依稀可辨模样的眉眼,躺在木板上的不过一摊血肉罢了。
鲜血渗落出来,顺着木板一滴一滴往下淌。
昭元帝仍是一声不吭地走上前,抬手掀开了白布。看到陵王的一瞬,他竟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这个他亏欠最多的第三子,临到终时才想要弥补的第三子,宁可粉身碎骨也没有等他。
昭元帝定定地立着,良久,才缓缓将白布盖上。
田泽上前将他扶住,关切地唤了声:“父皇。”
所幸昭元帝天生一副铁石心肠,在此人间大恸面前,竟也处变不惊,他稍缓心神,反倒拍了拍田泽的手,安慰着道:“朕没事。”
眼下作乱的王堕崖,怀集、宣武等叛将也已伏诛,张岳被俘后,殿前司又从崖边押回了惊惶无措的单文轩,想要将这些乱臣带回金陵再审。
这一夜纷乱过去,本该立刻起驾回宫,但宗室里有几个深谙圣心的走狗却知道这场兵乱的目的并没有达到——辅国将军授圣命起兵,为的是除去三公子,铺平五殿下登基的路,眼下陵王都死了,三公子还好好活着呢。
眼见着昭元帝登上御辇,一名宗室当即拜道:“陛下,臣心中有一疑虑颇深,不知陛下可否准奏?”
昭元帝淡淡道:“说吧。”
“据臣所知,昨日兵乱刚起,王世子殿下在乱军之中为忠勇侯府明威将军所救,照这么看,三公子应该是在忠勇军中的,可是,为何陵王殿下堕崖之时,世子殿下竟先所有人一步出现在崖边呢?”
“陛下,臣也以为此事颇为蹊跷。”这话一出,宗室中立刻有人附和道,“世子殿下手中并没有掌兵,乱军血流成河,人人避之不及,唯恐一个不慎身首异处,可世子殿下非但能在乱兵中往来自如,还能先所有人一步料到陵王殿下的去向,实在古怪至极。”
这些宗室们话里有话,程昶不是听不出来。
是想污蔑他与陵王勾结,一同酿成了今日惑乱,从而帮助昭元帝除去他吧。
其实他出现在断崖的原因很简单,他知道陵王对昭元帝痛恨入骨,一旦兵败,必然自戕,于是在陵王大军溃乱之时,让忠勇军的一支卫队护送他来到山下,带着亲信先一步在断崖边等陵王的。
不过这几个宗室摆明了是昭元帝的走狗,跟他们废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