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春日的夜也是温和的,微风带着徐徐的暖意在无边的夜色中穿过,从半开的窗中吹进来,吹得季浔的头发稍有些散乱,他俯身问道:“敢问您是去意已决?”
杨青山点点头:“其实我一早便想回京城,如今朝廷有任命的意思,正好是个契机。”他细细思忖着:“在这儿终归是离得太远,实在不便。”
“侯爷心里已然有了决断,”季浔望着他:“可如今已有多年未与洋人打仗,去年水师出访又占尽威风,恕小的多嘴一句,近来可能不是革新的好时机。”
“机会是寻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杨青山抿了抿嘴:“哪怕如今战争方过四处民不聊生,如若西太后仍是那般执拗,革新大业也不会有结果。”
“侯爷是想倚靠谁?”季浔问道:“小皇帝虽说渐渐大了,可并不是个能拿主意的,在下觉得如果是让皇上颁布革新令,咱们的胜算其实不大。”
杨青山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可他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天子,更何况,”杨青山忽而把声音压低了些许:“这也是他摆脱西太后的一个机会,他不可能不心动。”他回身望向季浔:“我也希望能有更好的选择,可是我们没有,这是唯一的路。”
季浔沉默了片刻,他很想说些什么,心底的疑惑与无奈已经多到快要让他承受不住。人说穷则变,变则通,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更进一步的革新对大兴而言其实是更好的事情,是与如今的洋务之事一脉相承的变革,朝廷的那些人上人们却会将其视为洪水猛兽。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些杨青山其实都明白得很。千百年来天下熙熙攘攘大多是名利客,否则历代变革也不必突破千万险阻,洒下无数热血。洋人求自由求民主求平等,可这些却会让大兴的统治者再也无法享受等级带来的特权,西太后与诸多老派官员怎会支持?
革新者们早在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信念与决心,譬如杨青山。其实如今对他而言,他自己参与的革新是成是败都已经无关紧要。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知道自己的树已经种下了,荒漠里的树拼命生长,终有一天会枝繁叶茂。而在这棵树的荫蔽下,大兴的土地上再不会有落后与饥寒,再不会有民不聊生与哀鸿遍野,也不会有耀武扬威着想要侵夺大兴利益的洋人与仗势欺人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他觉得自己选了一条光明的路,这不止会让他心地光明,还会让大兴的未来太平昌盛。
季浔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作揖:“在下谨遵侯爷所言。”
天渐渐暖和了,这天好不容易有了闲暇,何立便去了杨青山住处,却发觉那人正打算出门。
“今日轮休,正好你我都有空,”杨青山笑道:“有没有兴致出去爬山?”
“当然有。”何立赶忙应下,生怕他后悔似的:“咱们现在就走吧。”
两人去了离基地最近的一座小山,顺着山间小径一路而上。何立一直牵着对方的手,杨青山笑得开怀,于是一直任由他牵着。年轻人实在是高兴又得意,好似行在云端,于是走得飞快,半分不觉得累,到后来竟变成了杨青山被他拽着往上走。
“我记得你当年读书时曾与我说过,你不想读海军学院,想像你父亲一样做个商人。”快到山顶时杨青山忽而停下了脚步,他望着不远处新绿的枝叶,低声问道:“如今这般,不难受吗?”
何立摇摇头:“我当年的确是想经商,可自从何家遭变家父辞世,我便断了这些念想。”他轻轻笑了:“现在也挺好的,朝廷给的俸禄不少,还能与你一起守着大兴的海域,别无他求了。”
“就这点儿出息?”杨青山戏谑道:“这身衣裳穿了这么多年,竟是白费了布料。”
何立心虚地笑了:“没办法呀,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杨青山点点头,揉了几下何立的后脖颈,继续与他一同往上走。
“这就快到清明了,”马上就到山顶时杨青山回身望向远处绿意盎然的树林,春日里日光灿烂,他觉得稍稍有些刺眼:“你是要回江宁府的吧?”
何立点点头:“自然了。”
杨青山没再说话,似在思忖着,半晌才说道:“要我陪你一起吗?”
“你?”何立一愣:“不回京城的吗?”
杨青山笑了:“你若愿意,回去我就给宋夫子写信,京中事宜今年劳烦他替我操办便是。”
“好。”何立赶忙应下:“我当然愿意。”
杨青山没再说话,又陪他走了一小段路之后才若无其事地开口:“过了清明我也该走了。”
闻言,何立有些讶异,好似没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般猛地望向他:“什么叫走了?你要去哪?”
“往后我不再是你们的总教习,”杨青山解释道:“朝廷给了我个闲差,我得回京城去。”
何立垂下眼,只觉得极为落寞,喃喃地说:“这就要走了啊。”
“你放心,”杨青山抱住他:“就算我人走了,心也在你这里。”
“一定要走吗?”何立把下巴放到对方的肩膀上:“我会很想你的。”
杨青山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我也是。”他忽而笑了:“不过对于何管带,我放心得很,我知道就算你自己在这里也不会有问题。”
何立在心底默默地想:可我不放心你,你独自回京城,我生怕你会出事。
“我陪你回江宁府,见见何老爷与何夫人。”山顶上视野宽阔,杨青山的声音却很轻:“说来我把人家儿子拐跑了,却还没正式拜见过两位老人家,实在不好。”
“好啊,”何立终于是笑了:“也让他们知道。他们儿子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必得放心。”
闻言,杨青山也笑了:“只怕见了我他们才要放心不下。”说罢他便拉着何立往山顶走去。
宏光十八年清明,江宁府。
“爹,娘,”江宁府郊外,何立跪在地上抚着冰凉的墓碑:“这是我当年在海军学院的夫子,如果儿子幸运,这也会是与儿子相伴一生的人。今日我把他带来给你们看看。”
“何老爷,何夫人,”杨青山陪着何立一同跪在墓碑前:“我与他在一块儿的时候不短了,这还是我头一回来拜见二老,实在失礼。何老爷,当年在京时你我曾有过一面之缘,那还是在朝堂上,不知您还记不记得。”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说来惭愧,令郎是个好孩子,不该与我有牵扯,终归是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们。”
“说这些做什么?”何立牵住他的手:“往后别说荣辱了,生死都是一体的,你非要这样想,岂不见外?”
“我的不是,”杨青山轻轻笑了,他望向墓碑:“二老放心,无论如何今后我会尽我所能护着他的。”
回去的路上何立一直牵着杨青山的手,半刻也不想松开。快到杜府的时候杨青山挣开了他:“行了,都到杜老板这儿了,收敛一些。”
“今日到了这儿,我也不想再做无名的好人,”何立忽而停下脚步望向他:“当年江南制造局不止一次买过你的书,其实都是我麻烦杜老板做的。”
杨青山却只看了他一眼,而后便重新望向远处:“我知道。”
“你知道?”何立愕然道:“为何?”
“除了你,谁还能有做这件事的心力?”杨青山笑了:“其实你原本不必如此。”
何立摇摇头:“这话说得不妥,不为你做事我还能为谁?自然应当如此。”说罢他又牵住杨青山的手:“走,咱们进去。”
“何大人,”听说何立来了,杜彦赶忙出来迎接:“杨大人也来了。”
“杜老板,”杨青山跟杜彦打过招呼:“许久不见啊。”
“是啊,一转眼几年都过去了,”杜彦笑了:“别来无恙。”
“行了,你们有事你们自己聊吧,”杨青山看出了杜彦的几分局促,知道他此时该走了,于是笑得爽朗:“何立,我去你们家等你。”
“何大人,请跟在下过来吧。”待杨青山走后,杜彦把何立带至书房:“前阵子您给在下写信,说希望制造局能给水师一些经费支持,在下着实有些为难。”他叹了口气,看着有些沮丧:“何大人啊,无论为商还是为官,咱都是义字当先,知道什么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的恩惠在下牢记在心,一刻不敢忘。”杜彦望着他:“何老爷当年也是红顶商人,您应当明白其中为难之处。”他顿了顿,显出了几分为难:“先前您说您想要制造局引进谁的书,想要在下给你多少枪炮,无论这事有多难,我自然拼尽全力也要办到。可这制造局毕竟归中堂大人管辖,在下有帮衬的心,能做的却也实在有限。”
何立忽而怒火中烧,他觉得他们一直在做没用的事情:决定权不在他们手里,可有权力者压根看不到这种种的弊端与难处,又或者他们其实心知肚明,只是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
“何少爷,在下说句不该说的,你说究竟是你看到的民族大义重要还是朝廷的意思重要啊?”杜彦叹了口气:“在下早就不是热血冲昏了头的年轻人了,依我看啊,在这世道想要活命,你就不得不做出些妥协。”他忽而压低了声音:“不肯退让的,像你爹,当初砸上家底拼了命也要和洋人打商战,可结果呢?”他望向何立:“何大人,在下当您是自己人才跟您说这些话,没旁的意思,就是盼着你能把何老爷当年走过的弯路绕过去才好。”
何立坐在一旁听着,却从中听出了许多不一样的意味,于是这些年的种种逐渐在脑海中串成了一条线:老侯爷的殉国,何家的败落,还有如今他们怎么求都求不来的军费。
三军相合,上下齐心。
醍醐灌顶一般,何立忽而明白过来,他来不及多想,甚至来不及跟杜彦打声招呼,发疯似的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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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又要开始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