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啊,那就更好了。”邓芝笑道:“荀文若如今还在关中。他好举荐人才,孟将军如果能回关中,不妨到他门前自荐,或许可以做一贼曹、亭长。将来积功升迁,或随安西大都督,或随左都护,未尝没有封侯拜将的机会。”
孟达眼神闪烁,欲言又止。虽然邓芝说的话难听,但他心里清楚,这未尝不是一条路。益州人负隅顽抗,吴帝肯定不会轻饶,益州人在可预期的将来都很难在朝廷有立足之地。可他不是益州人,回关中之后,若能由荀彧举荐,做个小官是不成问题的。将来不管是追随孙尚香还是鲁肃,都有大把的立功机会。
既然如此,谈判条件如何,与我何干?
孟达随即换了一副笑容,伸手相邀。“邓军谋,请,曹将军等候多时了。”
邓芝随孟达来到中军,曹仁正在帐中坐着,不少将领坐在两侧,顶盔贯甲,手按刀柄,杀气腾腾,一副一言不和就拔刀砍人的模样。
见邓芝进帐,曹仁也没有起身相迎,只是抬起眼皮瞅了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打量着案上的地图。
邓芝在帐中站定,环顾四周,微微一笑。
“曹将军是在部署战事吗?”
曹仁坐直了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邓芝,双目微微眯起。“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我有一份礼物相送。”
“礼物?”
“正是。”邓芝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双手奉上。
曹仁身边的亲卫走了过来,接过纸,摆在曹仁面前。曹仁看看邓芝,低头展开那卷纸,不由得一愣。这是一幅地图,方山附近的形势图,他手里也有,只不过远不如这幅地图详尽。
更让他意外的是,地图上还标注了吴军的兵力部署,将领、兵力,一一在目。
“这礼物很不错,我收下了。”曹仁恢复了平静,将地图递给一旁的将领。“你们也看看,跟着学一学,别的且不论,吴军这地图是真好。”
那些将领们都笑了起来,故意笑得很大声。
邓芝笑笑。“既然是礼物,当然要送好的。本来还想送将军一座沙盘,可惜太重,拿不动。若是将军有意,可以派几个人随我去取,顺便看看我军的战前准备。曹将军,不瞒你说,我军想和你一较高下的人可真是不少,尤其是刚刚赶到的骑兵。听说将军善用骑,他们很想和将军比试一番。”
曹仁面沉如水,无动于衷,蜀军将领们却笑不出来了,大帐中一片死寂。
吴军的骑兵他们也看过了,一旦双方交战,这些骑兵所到之处,怕是无人能当。就算他们想逃跑,也要考虑考虑两条腿的人能不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
追击可是骑兵的优势啊。
“周大都督送将军地图,就是希望能堂堂正正的一战,让诸位见识一下我军真正的实力。你们以为我是来劝降的?”邓芝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错!我是来宣战的。诸位自以为益州有山川之固,可以割据一方,如今我军已入益州腹地,左都护与黄汉升破曹子修于巴西,右都护与周大都督战诸位于此,南北夹击,你们还能顽抗到几时。”
“你说什么?”一个蜀军将领一跃而起,大声喝道:“太子败了?”
邓芝冷笑一声:“你没听错,曹子修已被左都护击破,俯首称臣。如今左都护驻阆中,准备进击成都。黄汉升统兵两万,包围江州,夏侯惇自身难保,是不可能来增援你们了。”
蜀军诸军相顾失色。
昨天看到马岱的战旗时,就有人猜到北部的战事可能不妙,吴军很可能占了上风,否则不会有余力派骑兵来增援孙翊与周瑜。如今听说曹昂已经战败,形势比他们估计的还要严峻,顿时慌了神。
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是蜀郡、广汉人,如果孙尚香进攻成都,他们的家族都会遭殃。
曹仁看了邓芝一眼,又看看孟达。邓芝只说曹昂战败,却没具体说什么时候,显然是为他打掩护。实际上曹昂战败的消息已经送到他手中,只是他一直瞒着诸将罢了。如果邓芝把这个秘密揭破,帐中诸将知道他故意隐瞒军情,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邓芝与他无亲无故,为他打掩护只能是孙翊的意思。甚至吴军的指挥权重新回到周瑜手中,都有可能是孙翊为他着想,避免诸将误会他只顾自己的利益,出卖益州人。
邓芝、孟达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曹仁再次垂下眼皮,一言不发。形势到了这一步,已经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了。
益州籍的将领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了一番,又将邓芝带来的地图传阅一番,很快就明白自己没什么选择。孙翊与周瑜合兵之后,总兵力已经超过他们,实力更不用说。他们能够倚仗的只有方山地形,在辎重营被毁,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孙翊、周瑜完全可以不进攻,等着他们断粮,主动下山突围。
一旦下山,连方山的地形优势都没有了,他们必败无疑,很可能就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贺齐、霍峻都想为祖郎报仇,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祖郎是曹仁杀的,曹仁是孙翊夫人的从叔,应该不会有事,他们却要为祖郎的死承担后果。
此时此刻,还谈什么条件,能够保住命就算好的。
无数人将目光转向了曹仁。
见气氛有变,孟达主动起身,拱手道:“将军,大势如此,再战也无济于事,不过徒增伤亡。为数万将士着想,为益州百万生民着想,请将军壮士断腕,忍辱负重,与周都督、孙都护议和。”
有孟达开口,其他诸将也纷纷起身,要求曹仁答应投降。
议和什么的都是幌子,他们现在哪有谈判的资本,孙翊、周瑜肯不肯接受他们投降都是个问题呢。
曹仁长叹一声,推案而起,一甩袖子,进后帐去了。
诸将也不管他,几番推让之后,他们一致推选孟达与邓芝谈判。不管曹仁怎么想,他们是不想打了。反正没有他们的支持,曹仁只有几百人,什么也干不了。
邓芝没费多少口舌,三万蜀军放下武器,束手就缚。
第2567章 天姓万
大清溪,孙策负手而立,看着哗哗流淌的溪水,一时出神。
一场大雨刚过,溪水暴涨,奔涌入江,有了几分雄浑的气势。略小一些的石块都被淹没了,只有几块大石兀立在水面上,被喧嚣的溪水打得透湿。
郭嘉站在一旁,举目远眺,面带微笑,神情怡然。
辛评、秦宓站在不远处,被两个按刀而立的虎士挡着,心中忐忑,还有些焦躁。他们接到通知,匆匆赶来拜见孙策,孙策却在溪边出神,迟迟没有接见他们,也不知道故意羞辱他们,还是真的有所思。
听说这位吴帝喜欢独坐静思。即使再忙,每天都会静坐片刻。不像个日理万机的君主,倒像是个修道之人,而且修为不浅,有金声玉振之相。
辛评、秦宓都见过孙策,知道此言纵使有夸大之处,却也并非捕风捉影。
孙策的声音的确很好听,有如黄钟大吕。
“子勅,上古帝王,垂拱而立,是不是这般模样?”辛评微侧着身子,轻声问道。
秦宓斜睨了辛评一眼,露出一丝鄙夷之色。他知道辛评早已忘了自己的身份,迫不及待的想成为吴臣,郭嘉的帐门都快被他踩烂了。只可惜孙策一直没有松口,郭嘉对此也不太热心,他报效无门。
“辛君以为他这是垂拱吗?”秦宓收回目光,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孙策。
辛评扬了扬眉,微微一笑,却没有与秦宓争辩。孙策此刻的身形的确不是垂拱,更没有礼贤下士的谦逊,反而有几分雄视天下的自负。可是他有这底气啊,年方而立,便一举平定天下,盛世可期,这样的人不自负,还有谁有资格自负?
这时,孙策转身和郭嘉说了两句,郭嘉点头应了,向辛评和秦宓招了招手。
虎士放行,辛评提着衣摆急行,秦宓却拱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辛评走了两步,见秦宓没跟上来,只好又停下脚步,不耐烦的等着。他着实有些不悦,只是不能在孙策面前失礼。
两人来到孙策面前,辛评与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郭嘉笑着点头致意。
“二位使者来营中也有些时日了,住得还习惯吗?”
“甚好,甚好。”辛评抢着说道:“有承陛下和祭酒关心,我们住得很好。”
“足下呢?”郭嘉转身秦宓,笑容满面。
“还行。”秦宓不冷不热的说道:“我等使命未达,心中不安,也没什么心思关注饮食起居。”
郭嘉打量了秦宓一眼,哈哈大笑。他笑了一阵,又道:“陛下之所以一直没有见你们,是因为时机未到,见了也无益于事。本以为足下买了那么多书,足以消遣,不曾想还是怠慢了足下。惭愧,惭愧。”
秦宓没心思和郭嘉说客套话,立刻接上郭嘉的话题。“这么说,现在时机到了?”
郭嘉点点头。“刚刚收到消息,蜀征南将军曹仁在方山投降,三万余人俯首。收到消息后,僰道望风而降,成都已经门户大开。”
秦宓屏住了呼吸,脸色苍白。曹仁败了,不仅成都门户大开,曹操的后路也断了。纵使鱼复有险可守,却没有足够的钱粮支撑大军。腹背受敌,胜负就在眼前。
郭嘉略作停顿,接着说道:“右都护孙叔弼将在犍为推行新政,计口授田,让百姓过个安稳年,养足精神。明年开春之后,全力准备春耕。天竺大都督周公瑾回师江州,将与中领军黄汉升一起进攻夏侯惇。这个年,夏侯惇怕是过不安稳了。”
秦宓苦笑。岂止是夏侯惇过不安稳,曹操也过不安稳,成都人更过不安稳。蜀军主力全在江州、鱼复,成都的兵力非常有限,面对孙翊和孙尚香的夹击,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这时候哪有心思过年。
“劳烦二位去一趟摩天岭,告知曹孟德形势。三日之内,如果他还不肯束手就擒,我军将发起总攻。”郭嘉笑眯眯地看着秦宓。“听说足下精通《战国策》,于今之计,你可有纵横之术以回天?”
秦宓欲言又止。事到如今,他能有什么回天之术。仅就《战国策》而言,他也未必是眼前这位郭祭酒的对手。轻率发言,只会自取其辱。
与个人意气相比,他更关心曹操投降的条件。
“听祭酒的意思,蜀王就只能束手就缚?”
郭嘉点点头。“他还可以选择力战而亡。”他笑了笑,又道:“你猜他能不能坚持到除夕?”
秦宓眼神微缩。“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四,祭酒是说,六天之下拿下摩天岭?”
“也许用不着六天。”郭嘉笑得更加狡黠。
秦宓热血上头,脸腾的通红。“那还谈什么谈?你们直接进攻就是了。”
“我们本来也不是谈,只是通知你。”郭嘉抬起头,看了看天色。“从今天开始算起,后天到晚,如果还看不到曹孟德的降书,我军将在腊月二十七日子时发起进攻。时间不多,足下可以走了。”
秦宓气得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辛评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见面,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求助的看着郭嘉。郭嘉挤了挤眼睛,示意他稍安铁躁。辛评如释重负,站着一动不动。
秦宓走了几步,见辛评没有跟上来,转头看了一眼,不禁冷笑一声,唾了一口。他正准备离开,一直没有说话的孙策扬声道:“秦子勅,天有头乎?”
秦宓收住脚步,斜睨着孙策,冷笑一声,这样的对话并非第一次,他在荆楚游历时,与无数文人才士舌战,从未落败,哪里会惧孙策。他大声应道:“有。”
“在何方。”
“在西方。诗曰:乃眷西顾。以此推之,头在西方。”
“天有耳乎?”
“鹤鸣于九皋,声闻九天。天若无耳,何以闻?”
“天有足乎?”
“天步艰难,之子不犹。若无足,何以步?”
孙策转过身,似笑非笑。“天有姓乎?”
秦宓语塞,半晌没有说话。这个问题也不是新问题,他早就和人争论过。只是此时此刻,那个答案却无法自圆其说。他慢慢转身,走到孙策面前,拱起手,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敢请教。”
“姓万。”孙策嘴角微挑。
秦宓很意外。他本以为孙策会说姓孙,这样他正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孙策不信天命来反驳孙策的结论,争一口气。他怎么也没想到,孙策会说天姓万。
天为什么会姓万?秦宓在脑子里搜了一通,也没能找到什么证据。
“何以为证?”秦宓想不出解释,只好向孙策请教。
“何为天?民也。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即民意。何为民?天下万姓也,故,天姓万。”
话音未落,孙策便放声大笑。
秦宓的眼角抽了抽,盯着孙策看了两眼,拱手再拜,退了两步,转身而去。
孙策与郭嘉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