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三明立下赫赫战功,朝堂上的关东人何尝正眼看他们一眼?
天子愿意倾听凉州人的意见,为凉州谋求长久的安定,对凉州人来说,这是等了几百年的好消息。如果错过了,那就是整个凉州的罪人。
阎行明白了贾诩亲自赶来的原因,更加惭愧。
成公英也很兴奋,但他在凉州的时间更长,熟悉各地豪强的禀性。这些人大多没什么见识,习惯了为眼前这点利益你争我抢,甚至反目成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贾诩一样睿智,甚至像阎行、韩少英这样在关东为官,开过眼界的人也不多,长年的争斗也积了不少仇,让他们放下恩怨,为整个凉州的未来考虑,着实有些为难他们。
归根到底,还是需要利益,只有当他们能得到更多的利益时,才有可能支持朝廷的新措,否则再好的政策都无从谈起,反倒不如想办法先杀一批。
听了成公英的话,贾诩哭笑不得。
韩遂算是凉州人中的聪明人,成公英是韩遂的心腹,也是不多见的沉稳之人,居然想到的第一个办法还是杀人,可见凉州人内斗的习气有多重。
见贾诩神情不对,成公英自知失言,窘迫不堪。
阎行主动向贾诩请教,打破尴尬的局面。
贾诩说,成公英有句话说得对,利益才是根本,要想真正解决凉州的问题,就必须平衡各方面的利益。凉州——包括已经分出去的甘州、宁州——土地贫瘠,适合放牧,不适合农耕,养活不了太多的人。这也注定了凉州可以趁关东大乱割据一时,却无法对关东造成真正的威胁,尤其是当关东恢复稳定时。
所以,凉州离不开关东。
关东同样离不开凉州。
首先,凉州是重要的产马地,虽说幽州、并州也产马,可是最好的马还是凉州马,尤其是战马。中原不产马,骑兵、邮驿,甚至是平时骑乘,需要大量的马匹,凉州可以为朝廷提供马匹,来换取粮食、盐铁、丝绸等物资。
其次,凉州有牛羊。天子重民生,关东的百姓生活渐好,对肉食的需要量很大,如果利用几条重要的水道,将凉州的牲畜、皮毛送到关东,也是一个生财之道。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凉州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中原的丝绸、瓷器等贵重物资要想运往西域出售,必然要经过凉州。即使天子重视海运,河西依然不可或缺,至少在可预见的二三十年内如此。
天子已经定下基本方向,未来的二十年内,安西大都督、左都护都会以凉州为起点,不断向西域挺进,一直到遥远的大秦。对凉州人来说,这无疑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利用得当,凉州人将在大吴军中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涌现出一批因军功封侯的将领是毫无疑问的事。
对凉州来说,这是证明实力的机会。对个人来说,这是提升家族地位的机会。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轻易放过。这时候要是还盯着眼前的利益不放,那就怪不得别人了,活该只能做个乡里豪强。
这种人不配代表凉州。
阎行等人听了贾诩的方案,心悦诚服。
第2537章 中秋
贾诩理清了思路,指明了方向,阎行等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有了利益,说服其他人也就有了可能。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分歧都可以暂时放下,就算个别人非要报仇不可,也不会影响大局。
死几个人也未必一定是坏事。
阎行随即传书各县,请各家派人来谈。
果不其然,得知马腾交出了武都,贾诩又亲自来了金城,绝大多数大族都派来了代表,不少家主更是亲自赶来拜见贾诩,参与会谈。尤其是湟水沿线,通往西海(青海湖)的几个县,有点头脸的全来了。
羌中道是仅次于河西道的重要商道,如果重开西域,羌中道必然受益,他们都能从中分一杯羹。武力强的从军征战,还有机会立功封侯,成为真正的贵族,跻身朝廷,而不是局限于乡里的一方豪强。
总体而言,绝大多数人都赞同贾诩的意见,认可这是一个大好机会,不能错过。也有人提出一些看法,从军征战,积功封侯固然是好事,可是朝廷有制度,部曲数量不可超过三百,这明显是针对武人,凉州人太吃亏了,能不能上书朝廷,放宽一些限制?
贾诩问了他们一个问题:是你们有钱,还是关东有钱?招募部曲是要花钱的,如果放开限制,那些羌人义从是愿意跟着你们,还是跟着关东籍将领?
众人哑口无言。凉州如何能和关东比,关东人的产业以土地为主,就算有什么天灾,土地还是土地。他们的产业以牲畜为主,天灾一来,牲畜大批死亡,他们随时可能赤贫。
更别说四周环伺,天天惦记着来打劫的羌胡。一个防备不慎,就是家破人亡。
羌人见利忘义,唯利是图,真要敞开招募,关东籍将领挟雄厚家资,随时碾压他们,到时候凉州还有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真不好说。
贾诩又说,你们不要只盯着军队,满足于做一个武人。从长期来看,朝廷的长治久安依赖文治甚于武功。要想真正在朝廷站稳脚跟,必须文武兼备,否则有人针对凉州,针对武人时,连一个为你们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们再善战,还能超过凉州三明?
所以,征战立功是眼前的机会,积累文气,培养文武兼备的人才才是长远的利益。陛下英明,愿意给凉州这个机会,后继之君能不能坚持这个方向,谁也不好说。我们必须充分利用陛下在位的这三十年,积累足够的实力,在朝廷站稳脚跟。
贾诩还举了益州为例。益州原本是巴蜀蛮夷,一直为中原所轻视,后来文翁兴学,益州文气日厚,眼下虽然还不能和中原相提并论,却比凉州强出太多。既然益州可以,凉州为什么不可以?眼下大吴新立,陛下英明,推崇教育,可比文翁兴学的力度大多了。只要我们提出请求,陛下肯定会安排人力、物力,在凉州建学堂,培养学子。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你平白向朝廷要钱要粮,朝廷不会给,若是兴学重教,朝廷绝对支持。培养出来的学子,朝廷也会择优录取,说不定还会有额外的优待。
众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论见识之高,他们离贾诩太远了,想争利益都不知道怎么争,搞来搞去全是小动作。只有贾诩站得高,看得远,知道该怎么为凉州人争取发展的机会,而且名正言顺。
仔细商量了几天,最后达成协议,金城郡各家联手,提供一万精骑,由金城督阎行指挥,从武都进兵,威胁汉中西部,作为安西大都督麾下,协助左都护作战。各家挑选年青子弟为将,并请贾诩指点兵法,以战代练,为以后从安西大都督征伐打下基础。
毌丘兴一个河东人都能拜贾诩为师,学习兵法,凉州人为什么不可以?
甚至有人说,等贾诩再过几年退休致仕,就奏请朝廷在凉州开设讲武堂,请贾诩做祭酒,专门为安西大都督府培养将才。
贾诩哑然失笑,却也心潮起伏。
挣扎几百年,凉州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而且这个希望有可能在他手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人生际遇,莫过如此。
……
收到贾诩的消息,得知阎行已经召集人马,筹备物资,随时可以出征汉中,鲁肃心中欢喜,随即将消息转送左都护府。
孙尚香、陆逊收到消息后,欣喜之余,又感慨不已。
陆逊说,当初陛下亲自赶到河东,面见贾诩,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看来,他们都低估了陛下,低估了贾诩。没有贾诩从中斡旋,凉州不可能如此轻松的平定。
相比之下,韩遂、马腾都承担不了这样的重任,所以陛下也没对他们抱什么希望。
陛下之前和贾诩、韩遂、马腾都没见过面,他的判断从何而来,令人称奇。难怪他看不上许劭,论识人之明,谁能胜过他?
孙尚香想起了孙权,心情有些低落,愁眉不展。孙策看人很准,却对孙权无奈。孙权放着擅长的政务不做,非要领兵征战,如今统万人在巫县,一旦重蹈覆辙,不知道又会是什么局面。上次连累了父亲,这次会不会连累皇兄?
见孙尚香情绪不好,陆逊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却不好多劝,只好说起了秋后作战的安排。
鲁肃安抚凉州之后,正在赶回长安的路上。秋收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最多一个月后,大军就可以出发,踏入讨伐汉中的征程。
这是河内之战后,孙尚香亲自指挥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战。哪怕知道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也知道在未来的二十年内,她都不会是西进的主力,她也不敢掉以轻心。不仅认真谋划,很多事还要亲自查验,绝不轻易委托他人。
进兵的主要备选道路子午谷、傥骆道、褒斜道,她都亲自走了一遍,最后确认以褒斜道为进军路线。陈仓故道也实地走访了一段,做到心中有数。
山路的艰难,让她在安排行军任务——尤其是辎重运输任务时谨慎了许多,时间安排得很宽裕,相应的物资也准备得更为充足,不仅保证行军将士的体力,也减轻了民伕运用物资的体力负担。
七月末,鲁肃回到关中,为孙尚香主持关中军政。
八月初,吕蒙率领五千步骑,及五千推着独轮车的民伕,由郿县出发,进入斜谷。
每隔三日,就会有一批将士与民伕一起,带着大量的物资,进入斜谷。
八月初十,孙尚香在马云禄率领的女卫侍从下,进入斜谷。
八月十五,正在山谷中跋涉前进的将士、民伕收到左都护孙尚香亲自签发的慰问令,并得到了中秋赏赐,每人酒一斗,肉二斤,海鱼一斤。
当夜,在五百多里的山谷中,篝火处处,欢声笑语不绝。
……
长沙,孙坚祠别院。
宽敞的庭院之中,孙策拉起袁衡起身,向吴太后敬酒。“仲谋、叔弼、尚香都在前线征战,不能回来团结,就由我这个闲人代他们向母后敬一杯酒,祝母后百岁延年,万寿无疆。”
吴太后笑骂道:“虽说是家宴,你毕竟是君临天下的皇帝,怎么能这么说。这要是传出去,御史们会说我这个老妇人放肆,不知君臣之道。”
孙策笑道:“这里没有御史,也没有君臣,只有母子、兄弟、姊妹。”
说着,又转身向孙大长公主敬酒。孙大长公主含笑还礼,喝了酒,又回敬了一杯。
孙策、袁衡退下,孙尚英、孙匡等人一一上前敬酒,吴太后心中欢喜,来者不拒,不知不觉喝得陶然,拍着腿,唱起了长沙的民谣。孙坚在长沙时,孙策、孙尚香已经记事,对吴太后唱的歌谣有些印象,便跟着吟唱起来,母子相对欢笑。
一曲唱罢,孙策起身告退。他还要和袁衡一起去参加文武大臣的中秋宴。离席之前,他向孙尚英使了个眼神。孙尚英会意,跟了出来。
“皇兄有何吩咐?”
孙策抬起头,看了一眼银盘般的明月。“不出意外的话,尚香此刻应该已经在进军汉中的路上。”
孙尚英眨眨眼睛,似有似无的“嗯”了一声,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眼角不经意的颤了一下。
“曹孟德还在鱼复,仲谋进军受阻,短时间内决战的可能性不大,倒是汉中方向可能取得突破。如果顺利的话,今冬明春,尚香就能突入巴西郡,与子修对阵。”
“尚香是皇兄亲自调教出来的名将,又有陆伯言相辅,精兵勇将数万,此战必胜无疑。”
孙策看看孙尚英,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也别急着替他找理由。战场凶险,出现任何意外都是有可能的。曹子修有用兵之能,又是据险而守,未必不能反击得手。”他收了笑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对你来说,不管是谁受挫,你心里都不好受。不过谁让你姓孙,又嫁给了他呢。再难,你也只能扛着。”
孙尚英低了头。“皇兄说得是。”
见孙尚英这副模样,孙策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这夫妻俩真是苦命,都是左右为难。当初如果知道会有这一天,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选择对方。
可惜没有如果。
孙策扬扬手,转身正准备走,孙尚英叫了一声:“皇兄。”
孙策停住脚步,扭头看着孙尚英。孙尚英迟疑了片刻,说道:“母后有意召回仲谋,还来得及吗?”
“召回仲谋?这话从何说起?”
“母后说,她虽然没有上过阵,毕竟跟着父亲那么多年,多少也知道一点军中之事。仲谋这次出征,不管是将士还是军械,都是精挑细选的,在秭归时有皇兄指挥,打得还算不错。到了巫县,独自上阵,再无寸功,反倒是和什么神女走得亲近,实在不像是能成名将的模样。与其受挫而归,不如见好就收。”
孙策沉吟良久,走了回来,与孙尚英面对面。“尚英,你知道乐浪郡东的海中有一个岛吗?”
孙尚英想了想,点点头。“皇兄说的是倭人之国?”
“没错。如果仲谋愿意回来,又不肯做个富贵闲人,我可以让他去倭国为王。他想征多少兵,能征多少兵,我都不管,只要他不反戈西进就行。”
孙尚英盯着孙策看了片刻。“皇兄大度,那我就如实向母后汇报了。成与不成,由仲谋自己决定。”
孙策点点头,拍拍孙尚英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向在前面不远处等候的袁衡走去。袁衡虽然没有站在跟前,却也听得清楚,只是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挽着孙策的手臂,向前面走去。
孙尚英看着孙策消失在门外,转身回到中庭。吴太后正与孙大长公主一唱一合,见孙尚英进来,眼神便投了过来。孙尚英俯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吴太后连连点头,催孙尚英去写信,自己继续和孙大长公主唱曲,越发欢快。
孙策来到前庭,进门之前,他停了一下。
袁衡轻声说道:“陛下,臣妾先去露个面?”
孙策摇摇头。“不用,我站一会儿就好。”他看看袁衡,月光下,袁衡的脸像玉一样散发着温润的光,猛一看,和当年初遇的袁权极为神似。
“姊姊呢,刚才怎么没看见她?”
“今天不巧,身子有些不太舒服,便告了假。本想待会儿再对陛下说的,没曾想陛下先问起了,是臣妾的罪过。”
“病了?”孙策皱起了眉。“怎么也没听说?”
“倒是没什么大病,只是前些天贪凉,受了些风寒,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已经请医匠看过了,说休息几日便好。”
孙策微微颌首。“待会儿提醒我,一起去看看。”
“唯。”
孙策眉梢轻挑,拉着袁衡迈过中门,来到前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