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告诉你,就失了陛下赐酒的本意。”陈矫拱拱手。“君侯,你还是自己想吧,不难的,尤其是对君侯而言。”
麋芳翻了个白眼,悻悻地走开了。
见麋芳碰了软钉子,朱桓摸摸鼻子,没吭声。孙权挠着头,想了一会,突然说道:“陛下,这片山不会曾经是海吧?”
“为什么这么说?”孙策笑道。
“呃……陈军师说,麋君侯应该能猜得出。臣想着,麋君侯以前是海中的水师,又是做海盐生意的,这盐大多来自海中,或许这里也曾经是海。”
麋芳如梦初醒,一拍手,大叫道:“没错。臣听过一个故事,有个叫麻姑的神女说过,沧海可以变桑田。沧海既然能变桑田,自然也可以变成大山。陛下,臣这酒算是稳了吧?”
孙策笑笑。“等你找到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想。一个故事岂能当证据?”
“证……据?”这下子,不仅麋芳、孙权傻眼了,就连陈矫都迟疑起来。
“当然,什么事都要有证据,否则就只是猜想。”孙策大步向前走去。“朕的御酒岂是那么好喝的?”
……
孙策巡视了大营,对大营的部署很满意,尤其是孙权的营垒。
虽然只有一千五百人,分作水陆两垒,孙权的大营扎得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毛病。站在孙权的大营里,孙策甚至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莫名的感慨万千。
孙权的大营布局明显有孙坚的影子。当年孙策初学用兵,就是跟着孙坚出征襄阳,由孙坚手把手的教如何扎营,如何行军,如何战斗,如何撤退,一件件巨细靡遗。
这都是孙坚十几年的战斗积累的宝贵经验,千金难求。
若非如此,他很难想象几个月后能击退曹操,又战胜徐荣,守住南阳,也自然没有他今天的这一切。
他欠孙坚的太多,也正因为如此,才对孙权一忍再忍。
他希望孙权有一天能醒悟,能知足,安心做长沙王,让他不愧对孙坚,不破坏手足之情。
正当孙策沉思时,有人来报,沮授、郭嘉等人乘其他战船赶来了。孙策看了孙权一眼。“仲谋,去迎一迎几位祭酒吧。”
孙权喜出望外,躬身领命,匆匆去了。
孙策在朱桓、麋芳的陪同下,向下一个大营走去。
与孙权的大营相邻的是贾逵的大营。孙策一边走一边询问相关事宜,贾逵一一作答。贾逵只比孙策大一步,不过看起来更加老成,话不多,言简义赅,但句句都能说到点子上。
“听说你的兵法是令大父所授?”
“是。”
“眼前这形势,可有破解之道?”孙策站住,环顾四周。
朱桓一听,立刻紧张起来,一双眼睛盯着贾逵不放。他多次向孙策推荐贾逵,孙策现在考校贾逵,如果贾逵的回答不能让孙策满意,那他的推荐就有过誉之嫌。如果贾逵的回答让孙策满意,不仅贾逵本人得到机会,他这个推荐人也跟着受益。既有识人之明,也有举才之功。
贾逵沉吟了片刻,躬身施礼。“臣昧死敢言,秭归虽险固,却非逆蜀必守之城,克之不难。只是伤亡会大一些,就看陛下舍不舍得。慈不掌兵,爱惜将士固然是美德,然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法正此举,不过是因人设计,试探陛下决心罢了。”
“仔细说说。”
第2523章 所见略同
贾逵认为,秭归离鱼复太远,在增援也未必能取胜,一旦失败却可能全军覆没的情况下,蜀军远道而来的可能不太大,守住巫县,扼守夔门,让吴军受阻于四五百里的三峡之中,显然对蜀国更有利。
换句话说,秭归的任务最多只是延滞吴军的进攻,消耗吴军的士气和实力,而不是阻吴军于门外。这一点,从几个城中的将领都是刘璋时代的旧部,在蜀中不受待见即可窥端倪。
按照军中惯例,被围困三个月之后,如果力不足拒,外无援兵,城中将士就可以投降,家眷妻子不受牵连。到时候这些人就算降了,曹操也没有理由杀他们的家人。
因此,城中的蜀军将士并无死战之心。如果不着急,就围城三个月,到时候再攻城。如果不想浪费这三个月,就强攻城池。城中将士自然要反击,但能坚决到什么程度,恐怕有限。
当然,攻城就会有伤亡,至少会比三个月之后再攻的伤亡大得多。曹操、法正或许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安排这么一个局,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益。
孙策听了贾逵的分析,不置可否。
不过,他从贾逵的解说中得知,不仅江南小城中的守将是沈弥是刘璋旧将,丹阳城中的守将娄发也一样,秭归城的守将则是秭归大族文布、邓凯,都是蜀国的边缘人物。这些不仅贾逵知道,其他人也知道,消息原本就是陈矫从秭归百姓口中打听出来的。
贾逵与其他人掌握的信息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从这些人事安排中窥见了曹操、法正的用意。
别人也许没看出,也许看出了,只是没机会说。
孙策接连看了几个大营。虽说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来,事先有所准备,可是差距仍在。几个大营中,以孙权、贾逵的大营最为严整,孙观的略逊一筹,与其他诸将区别不大。不过孙观麾下的泰山兵虽然略显散漫,士气却很旺,有点老兵应有的骄傲。
……
孙权站在江边,等沮授、郭嘉等人乘坐的船只靠岸。
他看向江中的楼船,心思却飘到了江对面的小城。孙策的那句话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让他莫名的惶恐,总觉得自己漏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楼船靠了岸,放下跳板,孙权收起心神,迎了过去,脸上露出温和而不失分寸的笑容。
沮授等人不敢怠慢,纷纷还礼,郭嘉还和他开了句玩笑,这才和沮授一边说话一边向前走去。
刘晔最后下船,与孙权见礼完毕,他回头看了一下。“大王是看江对面的小城吗?”
孙权眼神微闪,随即笑了起来。“仆射好眼力,这么远都能看到孤看什么?”
刘晔摇摇头。“我虽是仆射,却不是射手,哪有这么好的眼力。只不过站在大王的角度想一想,也就不难猜了。”
孙权微微一笑,伸手示意刘晔,借着转身的机会,看了看四周。沮授与郭嘉已经走出十几步,又正在说话,注意不到他们,其他人有的看不远处的秭归城,有的忙着从船上取东西,也没人关心他们。
“还请仆射指点。”
“大王现在最想做什么?”
孙权迟疑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有些不太自然。“立功。”
“如此险要的地形,如何才能立功?自然是以数倍甚至数十倍的兵力,以泰山压顶之势强攻。江北三城都不小,又互相策应,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难得卒拔。唯有江南一城孤立无援,城池又小,不足千人,甚至可能只有三五百人。若以大军四面围之,攻之必克。”
“仆射所言,自然是至理。只是伤亡会不会太大?攻城的伤亡通常一比四,我军精锐,自然会少一些。可是此城坚固,不可小觑。以一比四论,即使城中只有五百人,我军也要损失两千人。”孙权苦笑了两声。“仆射也知道的,孤麾下只有一千五百人,怕是死绝了也不够。”
刘晔微微颌首,笑了笑,举步向前走去。
孙权静候下文,却见刘晔不说了,连忙赶了上去,拱手道:“还望仆射不弃,再点拨一句。”
刘晔回头看看孙权,嘴角微挑。“大王所言,是常理。可是沈弥在此,岂是常理?他会和大王血战至死,以身殉城吗?”
孙权如梦初醒,喜出望外。他连连拱手。“多谢仆射,多谢仆射。”
……
看完大营后,孙策就在营中用餐,一边吃一边与诸将探讨军情。
几番谦让之后,孙权提出了与贾逵类似的看法,并提议先取江南小城,解除腹背受敌之患。
反倒是之前已经提出建议的贾逵一言不发,面色平静,就像什么也没说过。
孙策征询了其他人的看法,沮授、郭嘉在听取了相关的汇报之后,原则上表示同意。建议是孙权、贾逵提出的,主攻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朱桓的身上,娄圭率部策应,麋芳则指挥水师布防江面,防止江北的秭归和丹阳两城出兵接应。
朱桓随即集结诸将,拟定作战方案。
黄月英和秦罗也忙着实施计划,在礁石上建造大型绞车,拖曳大型战船上行。
与此同时,孙策命卫觊入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沈弥投降。
沈弥没有答复。据卫觊说,沈弥很纠结,他的确没有死战之心,但他的家人在成都,也不会轻易投降。他还担心降将处境艰难,尤其是兵临城下之后投降的人,所以顾虑很重。
孙策没有继续劝降,知道沈弥没有死战之心就够了。
吴军紧锣密鼓的准备作战,并派出斥候分队清理、驱逐附近的蜀军细作,战斗一触即发。
……
赤胛城。
彭羕快步走上城墙,来到正在议事的曹操、法正面前,躬身行礼。
法正也没多说什么,递过来一张纸,纸上画着一幅图。彭羕接过一看,略作思索,便明白了,赞了一声:“妙!能想出这个办法的人真是天才。”
曹操哈哈一笑。“唯英雄识英雄,永年,你可知道想出这个办法的人是谁?”
彭羕连连摇头,却将目光转向了法正。图虽然简略,但构思却极巧妙,他几乎可以断定不会是法正的设计。法正精于人心算计,却不太擅长这类实学,甚至有些不为然。他刚才那句指向不明的赞美只是为了维护法正的面子。
经过上次的教训,他知道暂时不宜与法正发生冲突。蜀王现在离不开法正。
“不是我。”法正有些无奈,却只好装作看不出彭羕的示威。“这是吴国大匠黄月英、秦罗两个人的设计。永年,你觉得能用?”
彭羕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应该能用。其实这和纤夫拉纤的道理一样,只不过利用了礁石为基础,用水力代替人力,更为经济,也有扩展的空间。只要增加绞车的数量和尺寸,就能牵引更大的船。”他随即皱起了眉。“这么说,吴军是想将大型战船拉上来?”
法正抬起手,挠了挠眉梢。收到秭归送来的消息,他就觉得不妙。如果吴军能够将大型战船拖曳到秭归,秭归三城将面临吴军优势军械的打击,能坚持的时间就短了。更重要的是,当初与文布等人约定固守三个月的前提就是吴军的大型战船无法逆流而上,如今预期落空,约定恐怕也无法遵守了。
沈弥、娄发等人或许还会犹豫,文布、邓凯易帜的可能性大增,他们受到的约束本来就小。
如果秭归坚守不到三个月,孙策会在汛期到来之前抵达巫县,直接对蜀军造成压力。
法正与曹操商量,一方面要想办法增援秭归,拖延吴军进攻的速度;一方面要加快战事准备。从各种迹象来看,直接对峙可能会比预期来得更早。
曹操也不敢怠慢,要求彭羕尽快想出办法,最好能造出几件厉害的武器,对吴军形成威胁。吴军屡屡利用技术的优势解决问题,蜀军如果不还以颜色,势必对士气造成影响。
彭羕答应了,却很勉强。他自己心里有数,让他仿制或者做些小的改进都没问题,可是要他自己打造一些以前没有过的军械,着实有些困难。
法正用眼角余光看到彭羕的窘迫,暗自冷笑。
曹操垂着眉眼,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形势如此危急,内斗依然不止,国之将亡啊。
……
经过十几次调试,吴军的随营工匠在礁石上建起十几座大型绞车,将十余艘大型楼船送到了秭归城下。
紧接着,抛石机和重弩被装上了船,并进行了几次试射。十斤重的铁丸像雨点般的从天而降,将秭归城的南门城楼打得千疮百孔,发出一连串的悲鸣后,半个屋顶被掀翻,木头、瓦片从城头倾倒,烟尘弥漫。
城墙被铁丸砸得轰轰作响,宛若地震。
城上下的蜀军将士吓得目瞪口呆,汗如浆出。
文布瘫坐在城墙一角,看着从烟尘中渐渐露出的城楼残骸,嘴巴张得大大的,吃了一嘴灰,却毫无感觉。他的整体身子都麻了,脸上全是血,刚刚有一枚铁弹擦着他的头顶飞过,砸断了盔缨,带着头盔扣在他脸上,刮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早就听说吴军的军械天下第一,无坚不催,以前只当是说笑,今天算是真正体验到了。
虽说这些铁丸没能直接摧毁秭归城,但城上惨不忍睹的情形还是给了他当头一击。几个亲卫被铁弹击中,当场毙命,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文布腿脚发麻,半天没能爬起来,也不敢爬起来。吴军这次射击就是冲着他来的,他的甲胄与普通将士不同,身边又跟着一群衣着光鲜的亲卫,并不难辨认。
这次逃过一劫,但下一次还能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不敢说。
这样的铁丸只要挨上一下,不死也残。为了曹操,为了曹操封的侯,值吗?
文布觉得有必要重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文布倚着城垛坐了好一会儿,没有再听到铁丸击城的声音,觉得奇怪,悄悄探出头看了看,这才发现吴军战船正在驶离秭归城,向江南的小城靠去。在远处,他看到丹阳城南侧的江南上也有两艘楼船正缓缓驶向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