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罗迦不知道坐了多久的车,从哪儿到了哪儿;他唯一感觉到真切的距离的时候是在从各式各样、有方有圆的一排排石块中间穿过那会儿。
实在太拥挤了,他想。但是又很安静。
他以前没来过墓园,因为县城根本没有——爷爷被葬在老家,他没去看;在临市时学校组织春游有条高速正在修建中,漫山遍野的凿岩机挖掘机忙着伐木辟岭,他在凸露的泥土坡边见到的几座无字无碑的野坟是他对“墓地”仅有的概念。
这处公墓景色一般,周围没有林木遮掩,过道不够宽敞,石碑密集。墓前泥地上长出的草叶又细小又蔫卷,像还没燃过的烟丝。
他妈的那块石头样式普通不出挑,上面的字还印得小,如果没人说他会径直路过不多看一眼。不过也幸好印得小。
他实在不想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
有张圆而小的黑白照片嵌在墓碑正中,不用凑近看他就知道用的是哪张照片。他妈不爱拍照,不过跟他合影除外。这张照片本身也是一张合影。把图缩小,再往旁边移一移就有他自己的脸。
墓园在山口,正当风。他往旁边看去,一个面部遮挡严实的老人弓着腰,一面走一面把经过的墓前的花束拾起来抱在怀里。
付罗迦退后一步让她。他妈墓前没花,老人还往他手里看了一眼。
当然也没有。
站了一会儿附近有块碑前面也来了人。小孩在哭闹,听他妈妈的意思是想吃快餐家里人不许。
最后小孩挂着几行鼻涕几行泪,翻着白眼给墓碑磕头。
“那是什么?”他指着远处的楼房问。那片建筑群风格统一,隐约还能看见运动场和国旗。像是学校,又比一般学校规模大得多,还面朝着公墓。
爸爸顺着看过去。“应该是s大的一个校区,我在导航上看见过。”
“哦。”原来这都是c市了。他又环顾一周。
“你妈妈以后就在这儿了。”
“嗯。”可是什么能证明呢?他滑稽地想,除非她从他看的那个方向走过来。
“什么时候走?这上边站着也冷。”
“再过会儿。”
这对话好像已经进行过好几次了。爸爸终于说:“你今天是不是又——”
“那走吧。”估计是怕林果然在车里等饿了。
他妈要是听到了可能又会刺爸爸几句,可惜死了就是死了,听不到了。他现在要做到的是相信她真的在这里。
墓园门口,刚刚的老人往捡来的花束上洒水,向来访者重新兜售。他从爸爸递来的遗物里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并无差错,却让他暗暗一惊。
这证明了人脑是一样多么差劲的器械。
“你有的时候就会让人觉得……透不过气。”爸爸说。“迦迦,我希望你放过自己,也放过其他人。”
“我没有吗?”他偏头。
再接下来是跟外公外婆一起过年。
外公吊了几天水就回来了。做了全套的体检,问题还是原来的那些,只能拖没法治。不过他记性不好,很快就又乐呵呵的了。
外婆除了做饭就是走来走去,时常察觉不到屋子里多了个人。付罗迦在凌晨跟她撞见过几次。她说她是起夜上厕所,却打开电视看起了重播的古装剧。
另外她做的饭也开始难以下咽了。外公则一切如常,慢吞吞地把自己的米糊喝一半,再把另外一半吐在脖子上挂着的围兜里。
去年过年其实也一样,只是少了两个吵架的。春晚也跟去年差不多,外婆会因为同样的包袱笑上那么一笑。
春晚初一初二还会继续播,省得人换台找节目看。初中同学群在发红包,很热闹。他点了一次就被无数人圈,让发照片让唱歌的都有。他回了句新年快乐,发了88块然后退群了。
他给许之枔发:新年好呀新年好。
许之枔过了一分钟回:我一个人在家打游戏都找不到人。然后是一个随机数额的红包。
“恭喜发财。太险了,521。”许之枔发语音说,“我天天摸来福的爪子才求到的分数。”
“……这有什么说法吗?”
“她天然就开过光呀。对了,黑咪好像把她当成自己生的狗崽了。”
付罗迦难得感觉到心情上扬了一下。“为什么?”
“可能是一种……心理上的代偿?她半岁多做绝育手术的时候都快哭了,估计还是想当妈妈的。”
“……”
“你家里有客人吗?”
“没有。你等一下,”他看了眼时间,“我马上过来找你。”
“啊?”许之枔听上去有些吃惊。
“你想吃什么?想出去玩吗,还是就在家打游戏?”
他一边换外套一边往门口走,外婆还坐在沙发上看重播。
“我先去趟超市——”打开防盗门的同一时刻新的语音消息跳了出来。
“你外婆是住在地税局家属院吗?”
他说是。
“那就好。我在门卫室这儿。是几楼啊?”
外婆听到开门声才看过来。他点开新的消息。
“我来拜年啦。”
“你去哪儿呀?”外婆问。
“下楼接人。”
“谁来了呀——”外婆的声音被挡到门后。
已经是七九天了,昨晚还是下了场雪。院子上有小孩玩鞭炮,青蓝色的烟气一蓬一蓬腾在半空,□□味浓郁。
付罗迦从一片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水泥地上踩过,还没走出头,一声巨响突然抵着耳朵炸响。
因为完全出乎意料,他直接懵在原地,好像被炸得身首分离了一样,除了诡异的呲啦声什么听不到,也完全动不了。
好像有小孩在笑?
“付罗迦?”
“啊。”他居然成功发出声了。
许之枔把他拉到旁边。“他们在那个易拉罐里放了好几个。吓到了?”
“……没。”
“你刚刚差点跳起来了。”
“是吗。”他摸摸鼻子,挤出一个笑,“新年快乐。”
“我带了年货,”许之枔快走几步,转过身面朝他:“活的龙虾!”
付罗迦接过购物袋,往里面看了看。
从还在动弹的钳子的尺寸可以看出,龙虾的体型绝对不小。
“小姑的日料店倒闭了。她准备开海鲜自助,门店装修好了带你过去。”
别说外婆了,他此前什么时候处理过活龙虾?只能先放着。
“我可以上去吗?”
“当然。”他拉过许之枔的手。
外婆认出了许之枔,对他的到来有些不知所措。付罗迦把气氛往僵硬的方向推进了一步:“这就是我喜欢的那个男生。”
她满脸茫然,“啊……是他呀,那……先吃点水果吗?”
许之枔同样意外,但没见外婆有多排斥,也坦然了些。
外婆在厨房与客厅间来回折腾,好几次空手进空手出。付罗迦把切了块的水果给外公喂了点儿,进厨房开始做饭。
外婆站在他旁边发呆,突然问:“他耳垂上有痣没有?”
他正在给一块胡萝卜削皮,闻言愣了一下。
他有没有注意过?
废话。
“有,怎么了?”
“那挺好……”外婆梳理了一下鬓角,洗了手抓来一把小葱。“适合结婚,将来感情美满。”
“……你别弄,我来。他不吃葱。”
由于有瘫痪病人,几年前翻修的时候他妈特意让人打通了洗漱间和书房之间的一堵墙,让浴室更加宽敞,放得下大浴缸。
他给许之枔送浴巾时顺便留下来给许之枔洗头。泡沫还没冲干净,许之枔突然站了起来,跨出浴缸。
哪怕满室氤氲雾气,温度仍旧很低。付罗迦不作他想,把臂弯里的浴巾展开披到许之枔身上。
许之枔雾气中说了什么,又走过来抱他。
他揽着许之枔的腰,慢慢滑跪在地。
他最近有些沉迷这个赎罪一般的姿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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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