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殊羽没有被拦在外面,不出意外,荼离的确没有回来。
云中子与祝余长老端坐在扶桑神树下,听殊羽言简意赅地说了此事,当然,只是简单说了思齐被害一事,旁的半个字都未提及。祝余听完一阵老泪纵横:“我苦命的阿殿呐,你在外可是要吃苦头哟,你就不能把左旌也带走吗,好歹能给你打个山鸡野兔什么的!”
左旌:“……怎么说我也是您干孙子呢。”
云中子摇摇头,怒其不争道:“平时在家吆五喝六横行霸道,原是个窝里横,早就该一刀宰了那什么思不齐,现下还被人白白冤枉了去,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伴月:“……果、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
“师父,”殊羽许久未见云中子,此次见面怕也是来去匆匆,“我定会护荼离周全,将他平平安安送回汤谷。”云中子抬头望了一眼扶桑神树,悠哉道:“无妨,神树安然,那他现下应该没什么事,这么鬼灵精一人,没人算计的了他。”
这三百五十年来荼离是如何长大的,殊羽算是知道了。他转头吩咐伴月道:“你与左旌留在大荒汤谷中,时刻注意各族动向,守住汤谷安宁。”
“是!”伴月领命,“那殿下你呢?可知去哪儿寻荼离阿殿?”
“碰碰运气吧,总不能在这干等着。”
夜色已深,殊羽草草歇息了一晚,第二日天刚亮正要启程出发,结果刚到山下就被神族神官拦了下来,说是奉天帝口谕,召他回天宫。
方丈山一事天帝已然知晓,但这次召见他,却不单为了此事。
“你年岁不小,也该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与清越的事尽快定下来吧。”
殊羽脱口道:“儿臣还不想娶亲。”
“胡闹。”天帝微嗔,“你行事向来稳重,但此番作为有失偏颇,过分袒护荼离便会寒了巫族的心,昨夜巫王亲自登门,说是因思齐一事,清越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已应允巫王,选一个良辰吉日,定风风光光迎娶清越。”
“儿臣不愿!”殊羽跪地,言语中却是万分笃定。
“你说什么?”从不忤逆的殊羽在大事上犯了糊涂,天帝十分诧异。
殊羽面不改色道:“儿臣不愿迎娶清越,请父君收回成命!巫王那边儿臣自会去交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放肆!”天帝大怒,将案上的茶盏悉数砸到地上,指着殊羽恨恨道,“你知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以为迎娶清越是你一人之事?你以为自己就只是个逍遥快活的神仙罢了?你可知你身上背负的是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就差那句话,你是神族未来的太子,将来的万神之上,你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神族,关乎三界。
“天帝息怒!”天后心急如焚赶到,一道跪下,“想必是来回奔波累着了,殊羽才会说出这些糊涂话,我这就将他带回去,叫他好好反省。”
天帝亦不愿多言语,只抬抬手:“面壁思过去吧,想不明白就别出门了。”
回寝殿途中,天后问他:“你与清越虽未有婚约,但你父君一心想与巫族结亲你也不是不知,出发方丈山之前我还同你讲过,务必好好与清越公主相处,她身为巫族嫡公主,位列三界六族第一仙姬,并不折辱你,你从前也并未排斥,怎的方丈山一行回来就改了主意?可是发生什么事情?”
殊羽垂头不语,天后又问:“是在那儿遇见哪家神女仙姬,动了心?”
动心?殊羽猛的抬起头,天后见状了然笑笑:“若真是看上别家姑娘也没什么,纳了侧妃也无不可,你瞧你父君三宫六院一大堆,这也没什么。”
“母后,”殊羽终是开口,“父君后宫无数,您就从未介怀?”
因着殊羽幼时离家三百年,之后再接回天宫难免有了疏离生分,殊羽秉着儿子该有的孝顺恭敬,可终归少些母子间的亲昵家常,因而殊羽问出这么一番稍有逾矩的话时,天后微微愣了愣,半是欣慰半是感慨道:“你瞧三界各族,巫王也好鬼王也罢,身居高位者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身在天家,最难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天后拉过殊羽的手,以母亲的口吻语重心长道:“年轻时谁不想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与你父君也曾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可孩子,高处不胜寒,当你享受着万神拥护时,自然也得担起千斤重担。你若心有所属,我与你父君自然也会应允,但必须得在你娶了清越之后。”
就这么一会子功夫,凭空多了个心有所属的女子来,殊羽捏捏眉心实在哭笑不得。说话间二人已至北辰宫,天后抬头望着镶金门匾道:“你父君为你宫殿赐名北辰,你可知何意?”
“儿臣明白。”殊羽恭敬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明白就好。”天后止步,端出庄严气势,“你父君对你的期望无庸赘述,天宫之中更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只要一点纰漏便会被人抓着不放,今日之事你实是过分了些,回殿中好好反省,我会派人看着你,你也趁此机会好好琢磨悔过,等想明白了再与你父君请罪。”
从前,殊羽并不在意将来会娶谁该娶谁,左不过是父母之命,从来就由不得自己做主,若是婚后二人能情投意合举案齐眉,那也算是上天眷顾。可事情并没有按照预期的发展,开了荤的猛兽如何再茹素,破了戒的圣僧也难再入佛门,殊羽头一回不想听天由命,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自己并不会爱上清越,他不想耽误她,亦不想耽误自己。
四周静极了,不免又想到荼离。殊羽腾空一盏茶杯,掏出骰子把玩起来,骰子碰到杯壁发出叮当声响,于寂静夜色中分明清亮,振得人心口发聩。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不想昧着良心假意认错,更不能在这坐井观天,须得想个法子偷溜出去,只要确认荼离无恙,他便乖乖回来领罚。
“哥哥?哥哥!”
“哎哟!”殊羽吓一跳,“西蟾,你怎么进来的?”
西蟾公主努努嘴,挨着他坐下:“只拦着不让你出去,又没拦着不让我进来,哥哥你想什么呢?那么入迷,我喊你好几声你才听见。”
“没想什么。”殊羽刚要把骰子收回去,却被西蟾眼明手快一把抓住:“这骰子手艺真好,哥哥你什么时候好这口了?”
殊羽不答,西蟾愈发感兴趣:“是不是你那么意中人送你的?”
“意中人?”殊羽咽咽口水。
“肯定是!”西蟾得意道,“方才母后与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再看看这个荷包,不是女子还能是谁缝的?”
他这妹妹最是天真单纯,殊羽不动声色望着她,心生一计:“蟾儿真是冰雪聪明,将来不知哪位小神君能有幸娶你,但不管是谁,哥哥都盼望你能嫁得此生挚爱,而不用同哥哥这般受尽相思苦楚。”
西蟾顿时皱下眉头:“父君母后是要棒打鸳鸯?”
“棒不棒打不知道,”殊羽叹了口气,“但我本与她相约明日大荒汤谷中看日出,可现下这副情形怕是只能失约,她为着我偷偷从家里逃出去,我却要辜负她一片真心。”
“竟有这事!那可不成!”西蟾认真想了想,忙不迭道,“这事儿简单,你等会儿化成我的模样出去,我替你关这破什子禁闭!”
“这怎么成?”殊羽假意推脱道,“哪有哥哥去逍遥了留下妹妹受苦的,不成不成!”
西蟾急了:“哎呀!不过是在这装模作样一两天,说什么受苦!哥哥你别废话,替我找个嫂子才是正事!”
“那……那我去去就回!”
唉,我的傻妹妹哟,只愿你永远这般灿烂无邪,心如暖阳。
殊羽一路潜过南天门,直往百鬼族奔去,沉桑出现和消失得都过于蹊跷,换做自己是荼离,也必然会想着去探个究竟。他曾过去几趟冥界,每每都是公事,但毕竟两族并不和睦,此行务必低调为上。不知是自己记忆出了偏差,还是百鬼族发生了什么大事,冥界的守卫远比之前森严了许多。
一边打听沉桑的消息,一边辗转于各座鬼城,第三日时,冥界忽然大乱,殊羽还没弄明白发生何情,行迹便败露了,百鬼族族众蜂拥而上,抵死追杀。
冥界中暗无天日,硝烟四起,厉鬼魑魅穿梭,鬼气四溢。身处百鬼族中,神族灵力难免会被压制几重,但对付若干鬼差倒也不在话下,可就在双方胶着之际,一道黑色身影乍然闪现。
金色面具,轮回之镰,不是沉桑还能是谁。
怎么回事,明明宋槐鬼王已经下了诛杀令,这些鬼差为何反而会听从沉桑调遣?
“我当是谁,原是殊羽殿下。”面具下嗜血红唇微抿,沉桑冷冷一笑,透出一股子寒意,“不知殿下屈就百鬼族想打听什么?我就站在你跟前,你不妨亲自问我。”
因着怕暴露身份,殊羽一直未召出龙骨剑,加之他二人并未照过面,沉桑如何得知他是谁?见面前之人不做声,沉桑并不恼,只擦着轮回之镰往前走了几步,沉声道:“我猜,你来找荼离,是也不是?”
殊羽不觉眉眼一颤,嗓子发紧:“他在哪里?”
“你不如亲自问他!”
话音刚落,沉桑瞬间拔出轮回之镰,钩镰闪着幽暗的银光朝他飞过来,殊羽闪身躲避,祭出刺骨后反身回打,沉桑一招一式接得利落痛快,殊羽惊觉他身上的伤竟已好透,血髓草果然为他所夺。一众鬼差应声而上,各显神通十分难缠,白龙呼啸而出,啃噬撕裂恶鬼,然而越来越多的鬼兵涌出来,密密麻麻杀之不尽。
沉桑笑着退出去:“我倒看看,是你神君厉害,还是小鬼难缠。”
鬼多势众,沉桑摆明了消耗他的神力,然既入这无间地狱,又岂是随意便能逃脱开,擒贼先擒王,只有先杀了沉桑才能从这困境中解脱出去。可就在殊羽快要杀出重围时,一阵箭雨从天而降,紧接着他腰上一紧,一根手腕粗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那藤蔓猛地向后使力,殊羽竟被生生拉了出去。
沉桑正要带鬼兵们追上前去,另一道声音响起:“勿追,正事要紧。”沉桑回头笑了笑,难得和煦:“那便听公子的。”
那藤蔓拽着殊羽飞出千丈远,直到在一片荒无的忘川水边才停下,腰上一松藤蔓凭空消失,周围只有一个样貌丑陋的小鬼。殊羽看着他微微喘口气,低声道:“你就不能变个好看些的?”那小鬼嬉皮笑脸,摇身一变,正是荼离。
荼离却往后退了几步,只笑盈盈地看着他,殊羽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撇过头道:“你果真在百鬼族。”
“所以你是来寻我的?”荼离眯着眼道,“我见你日日打听沉桑的消息,以为是来寻他呢。”
殊羽讶然:“你怎么知道我在打探他的事?”
“傻哥哥。”荼离蹲下身,掬一捧清水净手,仰头看着他,“你不加变化招摇过市,任谁都知道有个神族的神君混了进来,沉桑没第一日就将你打出去都算是发了善心。”
“我明明敛了仙气。”
“那你说,我方才的样子与现在的样子,哪个在人堆中更扎眼?”
“言、言之有理。”殊羽跟着蹲下身洗了把脸,又突然看向荼离,“你既然知道我在这儿,为何不现身?”
“你忘了?”荼离有些委屈,“是你说咱俩先不要见面,我才躲着你。”
为什么先不要见面,这事儿两人心知肚明,方才一门心思放在沉桑身上,现在回过神来,顿觉尴尬万分。殊羽红着一张脸腾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慌神无措间,荼离跟着站起来小心移到他身侧,贴着他耳朵道:“我先与你说声抱歉,那日是我僭越。”
殊羽偏过头不看他,耳朵烧得滚烫,荼离追着往前挪了一步:“但我一点儿都不后悔,我所作所为皆是我心中所想所念,如有机会,我还想更得寸进尺些。”
“别说了。”殊羽推开他,艰难开口,“那日你我都魔障了,才不过几日如今你还未清醒过来,无碍,等时日长了便就忘了。”
“三百五十年还不够吗?”荼离红着眼问他,“是你跟我说男女授受不亲,是你诓我只能亲你不许亲旁人,是你骗我在大荒汤谷里等你,现在你跟我说时日长了便忘了,可你叫我怎么忘?”
儿时逗趣话,你却都当了真。
真真是自食其果,殊羽在逼问中连连溃败,直到身后忘川退无可退,荼离欺身揽住他,捏着他的下颏一字一句道:“你听清楚也不许忘,我心悦你,就算世间不容我也还是要你!”
一瞬间殊羽竟忘了挣扎,他咽咽口水讷讷道:“你……你怕是弄错了,许是将我当成依赖,才有了这样荒唐的想法。”
“是吗?”荼离眉目深沉,放开了他的下巴,殊羽甫得自由,另一只手却被抓住,荼离不由分说地带过他的手,一路游离向下停在了某处难堪之地。
荼离问他:“我这里也弄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