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静静坐在一张椅子上,安静的靠在后面,一双眼睛,沉默而又安静看着他。
她的眼如蜂一样的黑。
他想要按住自己的心跳,但是,心却跳得更厉害了。
里面的女人只是看着他,好像知道他早晚会出现一样。
昏暗的室内遮掩了她大部分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莹莹生辉。
“鹿尔。”他叫了一声,声音嘶哑,好像沉默了多年的城门,正在缓缓被推开一般。
“鹿尔。”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微微颤抖,仿佛害怕惊跑了她。
滚滚惊雷在他心里徘徊而过。
如果她就在这里。
如果她还活着,那么……他的心腔突然涌起了一种奇异的幸福,这样汹涌的情绪,几乎让他眼眶红了起来。
小石头。
程砺。他念着那个名字,也许……石头,这是寓意吗?
第六十八章
姜鹿尔已经习惯海边潮~湿的风, 热烈的阳光。
她的眼睛畏惧强光, 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带着墨镜, 偶尔还可以客串一下年轻的盲女, 这是那场战火留下的后遗症。
那一天, 在最后的时刻,是居居带着它的伴侣从天而降, 直接从窗户中撞了进来,用庞大的身躯和力量为他们争取了微弱的时间, 但是这一点时间也仅仅够她快速攀出去,但在她向林深伸出手的时候,他却没有伸出手, 而是用尽了全力站起来, 猛然挡在了她的面前。
最后那一瞬间, 他挺拔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低声嘟囔了一句。
不知道从前门哪里先响起第一发子弹,整个寕圜瞬间被枪声覆盖, 山间的别院集体沉默着,简温的下属在最后的时候将枪口对准了她们。
林深挡在她面前,脸上的笑被痛苦扭曲。
“啧——好痛……”他嘟囔着, 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还在说话, 但是枪声淹没了他的话。
居居拖着她奋力往外跑,姜鹿尔听不清声音,只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说, 幸好不是你。
那一瞬间,她的喉咙也像被堵住了,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胸口沉闷如同千斤鼓槌在敲打。
眼泪在脸上蔓延,她无声哭起来。
她何德何能。
更多的弹火落下,她听不清声音,泪水在眼睛旋转,火光映射其中如同针扎,她伸手遮住了脸,眼泪从指缝中流下。
是怎么离开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居居长成了挺拔高大的模样,伸开手几乎有她四个人宽,它脸上的毛发被烤焦了,一边低声闷吼一边攀援离开。它是跟着林深一路前来的,这么多日子,它变了很多,既胆大又果断,但是对她的热情和感情没有变。
她跟着居居回到了森林,那是居居的家,也是林深的家,但她只是遥遥看着达雅族人的长屋,没有前去。
族里更多的新生命即将诞生,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看着他们开始修建新的长屋,把新鲜高大的柱子竖立起来,把鸡血扫在木柱上和地洞里,将糯米槟榔烟叶摆了许许多多,这个新的长屋里面也留了林深的位置。
但是他再也回不来。
在一个深夜,所有人跳舞唱歌庆贺完成之后,她悄悄出现,在一根木柱上刻下了林深的名字,留下了她所有采撷的冰片。
那一天之后她便离开了森林。
姜鹿尔没有去看程砺,这个名字,仅仅是想一下,就觉得心口一疼。
她既没有办法去怪他,也没有办法认同他的选择。
那个夜晚,简温用枪抵在她腰间的时候,问过她的话。
——如果程砺知道你在这里,仍然下令,你会怎么想?
那时候她回答:死都死了,还能想什么。
对啊,只要开枪,那么在他眼里心里,她应该已经死了。
取舍是他的事。
生死是她的事。
她不能责怪他为了大局曾做什么事,不能责怪他的抉择,就像不去深想简温曾经告诉她的那些传言,他说你以为能在这场争夺中周旋走到最后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只是愧于在这场变数中死去或者为她而死的人,亦或谈不上责怪,自然也就谈不上原谅。
也许,就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消失在那场事故里,也好。
但是,她怀~孕了。
冥冥中好像总有无形的绳索将他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
她选择离开森林的时候,去见了昌阿伯,这是现在唯一可以帮助她的人。他现在有了养家糊口的小本行,妻女不必受辱,日子能过得下去,连脸上的皱纹也顺带平整了许多。
昌阿伯看着她意外的惊喜,将她好好邀进屋里,在这里,她睡了一个平稳的长觉。
她并没有将自己和程砺的关系对昌阿伯和盘托出,但是昌阿伯也猜到些许,在这件事上他像父亲关心女儿那样选择了缄默。
这样的沉默让人心生温暖。就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可以独自舔~舐伤口,但是一旦有人嘘寒问暖,就会受不了。
姜鹿尔离开多多岛后,最终选择了这座第一次登陆的港口城市。
大隐隐于市。
从她第一次看到这个隐隐带着熟悉的港口城市,就选择了驻足,这里有同样的建筑,相同的口音,还有相似的脸庞和温暖的笑。
从狭窄的门口摊贩开始,她手里握着小小的一个包裹,已经记不得怎么熬过去的。
那些温暖过她的陌生阿婆,还有为她送来第一碗鸡汤的阿嫂,替她整理货物的年轻的小伙子,她都一个个记得。
她记得太多陌生人,将心里脑海里填得满满的。
但纵使这样,在她深夜梦醒,或者一边抱着还需要喂奶的孩子一边编制绣鞋的时候,看着那张稚~嫩而又略微熟悉的脸,总是有一个人无端端的冒出来。
她已经听过他的名号,知道他的成功,也曾听说他有关的那些阴郁而富裕的传言,知道哪一家的名门千金曾经和他有过街头巷尾的传闻。她偶尔在艰难的时候也想,也许她出现,那么至少这个孩子永远不用为生计发愁。
但是她依然选择了沉默。
在她最难熬的时候,在最深切的孤独里,更能看到内心的渴望,沉默里,也更加容易爆发前所未有的心伤。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的自尊和固执的骄傲。
她只要一想到他曾经计划将她送出去,并不仅仅是为了她的安全,也是为了掩住虚与委蛇的联姻对象的嘴巴,她便觉得不甘。
而在那样关键的时候,在那天夜里,他选择要了她,何尝又不是对她的一种谋算。
而他以简家的宴席为转折,也是她无形推动的结果。
他许诺她的自由和美好,都是在他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鸟以为把鱼提到空中是一种慈善的举动。
程砺给她的温柔和宽容,以及那些宠爱,于他,稳妥,于她,却并不是最合适事宜的。
他用他最擅长和认为最稳妥的方式,一步步往成功走过去,最后无形中,将这样的方式也带到了对待感情和生活上面。
但是。
姜鹿尔就是想要他知道,即使不用其他东西,也是可以活下去的,也是可以成功的。
这样的固执,归根结底来源于最开始那一声枪响,将她从梦疴中惊醒。
但是这样的固执,也让她意识到。
其实,她并没有她想象的决绝。
后来,生活渐渐平静稳妥下来,她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她也想过,也许有一天,他们会见面,然后那时候,她已经垂垂老矣,她的孩子也已经长成年轻人的模样,这样的棱角和面庞,那时候,程砺,会不会第一眼认出他来。
年轻气盛的时候,心事是隐秘的,埋在最深的地方,为了一两句话,可以负气而出,彼此永不再见。而等到经历了世事,才渐渐发现这些情绪这些愤愤不谙的固执都无济于事。
这个时候,渐渐选择于生活的妥协。
渐渐的,连这样的想象也开始埋藏起来,连她自己也树可以说服自己,其实她更适合这样的生活。
再渐渐的,习惯了平静后,姜鹿尔觉得自己是有把握可以平静见到程砺的。
甚至可以平静而客气谈论起他们的过往。
但一切,都是想象。
猝不及防的相见,总是发生在最不经意之间。
“程先生。”她先开口。
“鹿尔。”程砺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低沉,还有轻微的喑哑,他迟疑着慢慢上前,慢的几乎是像在靠近一个随时会破碎的幻梦一般。一脚踩在光影,一脚踩在阴影中,短短一瞬间,却像是过了许久,然后终于看清楚了他朝思暮想的人。
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微微卷曲的头发垂在腿上,身段和脸庞都有了女人的韵致和夺目的美丽,也有了生活沉淀的痕迹,一只脚上还裹着白色的纱。
“你的腿?”他目光移下来。
“没什么。”她硬着声音,保持着生分。
“我看看。”他蹲下来,很自然半跪在地上。
姜鹿尔缩腿,但并没有什么用。
“程先生,这样不太合适。”
“不太合适?”他如梦初醒一般抬头,看见她漆黑的眼眸,面色一怔,目光快速扫过卧室,昏暗的室内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并没有结婚或者有其他男人的痕迹。
那么是什么不合适。
他像以前一般低声哄她:“鹿尔,你看你的腿没包扎好,这样会影响恢复。”
他仰着头就那样看着她,轻声问:“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
姜鹿尔不受控制心跳加快了,她不动声色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情绪的变化。
“男女有别。”她的回答拒人于千里之外。
程砺飞快回答:“我会带着手套的。”
身量挺拔的男人半跪在那里,有着横扫一切的力量,却显得弱势而又脆弱,不愿违她所愿做任何一件事,甚至包括询问和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