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笑过之后看着颜异的神情,人家惊讶了——颜异以一种‘正是如此’的神情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会罢……”
任嘉宾自言自语之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清醒之后接受了这个冲击力颇大的现实。然后就乐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本人就很跳脱,所以面对这种事,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能进入状态。
“原来昭明你也有少年慕少艾的时候…竟然还未成就姻缘…实在是难以想象。”话虽这样说,任嘉宾其实接受良好。他相信颜异的认真和行动力强,同时也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
任嘉宾对此是有切身感受的…面对这个世界,永远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命运有的时候就是会昭示自己强势的一面,以种种‘意外’告诉你,什么叫做‘天命不可违’。
他自己经历过这些,所以颜异经历这样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行了,我也不多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任嘉宾很体贴颜异的心情,他知道颜异必定不太想提及‘隐私’。他这个人表面不拘小节,内里却是很细腻的。
颜异听着窗外的鸟鸣声微微出神,忽然道:“吉利,能否为我卜一卦?”
‘吉利’是任嘉宾的字,听到颜异所说,任嘉宾是真的惊讶了!
所谓‘医卜不分家’,任嘉宾修习医术之外,自然也学习了卜筮之法。事实上,考虑到《易经》是道家和儒家共同的经典,读书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些卜筮之法。只不过有的人不擅长,而有的人以灵验闻名。
任嘉宾少年时就是小有名气的‘神算’了!
如果不是他不常显摆自己这个特长,他也不至于只在几个朋友中有名,成为天下有名的相师也是有可能的!
任嘉宾为颜异问他卜卦而觉得惊讶,这种惊讶不下于他有一个没成的‘旧情人’——汉代正是算命之风兴盛的时候,关于这一点,看汉代流传的各种算命故事就知道了!甚至司马迁还专门为这些相师立传,记载了这些算命的故事…
但是别人狂热的相信卜筮,那是别人的事,任嘉宾是了解颜异的…他少年时就不相信这个。
其实颜异也学习《易经》,也会和众人一起研习…就像他看到陈嫣玩卜筮的时候从没觉得不妥一样。在这一点上他和陈嫣高度统一,那就是玩游戏可以,当真就算了。《易经》是一部用于卜筮的书籍,但他们俩看重的是里面的哲思。
在颜异的眼中,算命之说实在是太过于虚无缥缈了!人的命运是无定的,所以当年周武王伐纣灭商前经过卜筮,怎么都是不吉的结果时,姜太公才会说‘枯骨死草,何知吉凶’这样的话(卜用龟甲兽骨,筮用蓍草,所以有‘枯骨死草’的说法)。
就连传说中精于卜筮的姜太公也如此说了,在颜异看来,有些事情就不言自明了。
正是因为任嘉宾知道颜异对待算命是什么态度,所以这个时候听到颜异让他替他卜一卦才会这样惊诧。
在惊诧之后就是了然…他意识到今次颜异要去长安做的事情可能比他想的还要重要。重要到了,即使是颜异这种人,也会在这个关口,忍不住求助于命运的启示。不是因为他相信虚无缥缈的命运了,只是终于体会到了个人的无能。
若真的一往无前,又何必要求诸卜筮之法?一旦用到此种方法,已经说明内心的摇摆不定了——软弱到这地步,非得求助一个莫须有存在的力量,告诉自己未来到底是怎样的。
无论是好是坏,总之有一个确定的结果。
“那便卜一卦罢!”任嘉宾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有冷漠,也有怜悯。
卜卦这种事情,不过是他少年时的一个游戏。那时候为了炫耀自身对《易经》的研究,他是乐于在朋友中做这件事的,也并没有思考太多。后来,他的人生也经历了足够多的事,他开始明白卜卦的本质,他的态度就变了。
他很喜欢那些从来不算命的朋友,他觉得他们的人生要么一片顺遂,要么就是本身意志坚定,无论有什么样的障碍都会选择自己去翻越。至于来找他算命的,要么是庸庸碌碌之辈,要么就是人生遭逢剧变。
颜异原本于他是不会算命的那种,但这次他却算了…看的到,命运对他做了什么——任嘉宾不喜欢这样的人,但又怜悯他。
曾经的天之骄子,已经彻底被命运打垮了。
任嘉宾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是一个了解‘命运的力量’,同时又厌恶‘命运的力量’的人。对于颜异再一次证明了‘命运’到底有着怎样的力量,他能喜欢才怪了!
任嘉宾算卦一般用竹签做的算筹,从袖中取出一个绸布袋,端坐于案前,凝神静气一番,便开始取卦了。
六爻成一卦,先取了乾卦。这本来是很好的卦象,不过这只是本卦而已,任嘉宾神情不变,又变卦,得到了观卦。
颜异本身就是治《易经》的高手,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预示着他这一次的顺利。
然而任嘉宾却道:“看来运道是不太好的…既然变至观卦,为什么是‘六四’,而不是‘九五’…‘九五’才得‘利见大人’。你本来就是要去长安见人的,得此乾之观卦,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颜异沉默良久,轻声道:“你变错了。”
任嘉宾看着他不说话,颜异慢慢道:“方才本可变‘九五’的。”
这就是和专家算命的问题所在了,他们往往能提出不同的意见。算卦的时候有所谓本卦和变卦,本卦是个大前提,而变卦之后所得卦象才是结果所在。但是本卦如何变卦,其实是有随机性的。
变卦的时候就是变一爻,可是里卦三爻,外卦三爻,到底应该变哪一爻呢?这就看卜者的选择了。有的会根据问题的特征调整,有的则看重占卜的时辰,有的更喜欢借重算命当事人的一些信息,比如姓名,比如生辰什么的。
也就是说,任嘉宾在变卦的时候只要选取另一个变卦的依据就可能得到好的结果。
虽然被颜异说自己变错了,任嘉宾却显得挺高兴的。收拾好算筹,揶揄地看着自己的好友:“我当你真是傻了,这不是挺聪明的吗?占卜之事不过尔尔,到底想要如何还是看你自身如何想的。若是你自己卜一卦,早就选好如何‘变卦’了。”
颜异听出了他话中的意味深长,良久,叹了一口气。
任嘉宾也不再说什么,他其实理解颜异现在的处境。人就是这样的,总有无可奈何的时候。若是能一直游刃有余,那种人不是不存在,只是太稀罕了,稀罕地让人羡慕。
如任嘉宾所说的,颜异药到病除,两三天功夫就好转了。
“任公子真是神仙手段,郎君用了药之后立刻就好转了!”家仆对于这种药到病除的情况也是啧啧称奇,一边准备着再次上路,一边道:“只是任公子实在古怪,明明与郎君是朋友,怎么不来送送郎君?”
另一个仆人道:“你就少说些罢,那是郎君友人,是咱们这等奴仆能随意议论的?任公子是个热心人,听说是郎君病了,立刻来照看…至于送与不送的,或许是不忍离别而已。”
此时每次离别都有可能是永别,确实怪让人伤感的。
其实任嘉宾比颜异还要先离开两日,颜异病愈之后不可能立刻出发,出于慎重,还修养了三日。而任嘉宾就趁这个时间,已经先走了——对于任嘉宾来说,他并不是怕离别,他的人生本就是漂流的,可想而知会经历多少离别,离别于他是日常而已。
他真正不相送的缘故,只是不忍看着颜异上路而已。
表面上他是个不容易动容的人,实际恰恰相反。任嘉宾很清楚颜异是去赴一个怎样的局——他不知道颜异身上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但他知道颜异是怎样摇摆不定,是怎样患得患失的。
说实在的,到了这个地步,按照他的一惯经验,是很难得到什么好结果的。
他这个人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很感性的,同理心很强。别人尴尬,他也会尴尬,别人伤心,他也容易伤心…先走一步,不过是‘眼不见为净’而已。
天下多少痴男怨女,他已见过太多了…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颜异是在一个接近傍晚,城门关闭的时候抵达长安的。这个时候的长安,街市上形色匆匆,古代王朝实行宵禁,要是宵禁时间被巡夜的兵士看到,打死了也白死!可不是急匆匆的么!
家仆询问颜异,要不要住到颜氏在长安的落脚处,颜异拒绝了。在他的吩咐下,仆人找了一家邸店,安排了干净的房间。
颜异住下的时候,天光已无。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外面却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咦?”仆人很惊讶,找店家安排热水洗漱的时候打听起情况来。
“这个啊!是不夜翁主建议陛下的。入夜之后有宵禁,不许人随意走动。但是在东西市、女闾这些做生意的所在,倒是可以开放宵禁,只是关上门,里面的人不许出来,外面的人不许进去而已。”邸店的伙计倒是很乐意向外乡人炫耀长安出的新鲜事物。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陈嫣的发明创造,她只是借鉴了某些封建王朝的做法而已。比如说唐朝,虽然也实行宵禁,但不代表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没有夜生活,相反,他们的夜生活丰富的很呐!
比如说唐长安分成一百零八坊,如同棋盘一样整齐。宵禁之下,人们只是不许坊与坊之间乱窜而已!这里的‘坊’其实就是一个城中之城,有自己的城墙、大门等等,到了时间就开关‘城门’,宵禁之时大门关上,里外不相通,但是坊里面的人是能够乱窜的。
如果不是这样,大唐盛世‘平康坊’里的风流是哪里来的?
汉长安不像唐长安一样严密,不是每个‘小区’都是城中之城,所以陈嫣在提意见的时候也适应了当下的情况。针对市场之类完全就是‘城中之城’存在的地方,区域性解除宵禁。
这既不会增加太多治安上的负担,也能极大活跃长安经济…至于多多少少增加的治安压力也没什么人说,因为陈嫣的这个提议得到了商人群体的鼎力支持!开放宵禁区域的商家都愿意多缴纳一部分‘宵税’,用于多出的治安任务。
主管这方面的单位得了好处,可以分润给现在的下属,算加班费,也可以用于增添人手,让大家的工作量保持不变。总之,有钱的话,什么都好说。
这个建议得以施行之后,长安的夜里很快就繁华了起来,市坊之中热闹到天明也是有的。
而颜异一行落脚的邸店,正处在市坊之中。
洗漱之后,颜异并没有休息,而是汇入街市人群之中…这种夜游之事,是他没有做过的。倒不是他喜欢这份热闹,只是他现在有些心乱,正好出来走走。
“发赏钱了!发赏钱了!贵人有喜!”
颜异走过一高楼旁,楼上的窗户忽然被打开,有人倒下一匣子一匣子的钱。不只是这座楼,这一路上凡是楼房,楼上的窗户都打开了,全是撒钱的。这引来许多人捡钱,好在因为撒钱很分散,大家也不至于挤在一起,造成踩踏事故。
捡了钱的众人都很高兴,有摆摊的小贩奇怪:“这是谁家有喜事,这般大方?”
“能是谁家!贵人姓陈!”旁边另一小贩显然知道,笑着道:“无忧翁主要过生辰了,陛下可惜不能天下同乐,便出钱满长安散一些,算是同沾喜气。此事并非明文安排,但谁不知呢?”
天子子嗣,特别是长子、长女、太子这样的,出生的时候往往能让天下人一起沾光。或者大家一起放假,或者大赦罪犯,又或者年纪大的给发米发肉什么的。但是陈如意小朋友么,总不能为他这样,所以刘彻自己出钱,让人在长安分发。
也就是刘彻了,陈嫣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她有钱,也宠孩子,但不会这样干。
而刘彻的这一举动,在大家眼里更坐实了一点…果然是天子血脉。
颜异看着手中一枚小小的新出‘五铢钱’,这是没有经过流通,出炉之后直接送来撒的铜钱,所以看起来金灿灿的——没有想到,落脚在长安的第一晚,他就先以这样的方式触碰到了陈嫣和那孩子的‘世界’。
“我就说了,你彻表舅是最会花钱的。这个花钱啊,既是指他花钱花在刀刃上,该花钱的时候绝不吝啬,也是指他喜欢乱花钱!”一个女声,声音里有一种嗔怪,听不出有多少怪罪的意思。
“舅舅真是…”小姑娘嘟嘟囔囔的声音在人流声中有些听不清楚。
夜色里,灯火通明、流光溢彩,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对母女,实在是好看的人总是引人注意的。
颜异抬起头,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本是为了她们而来的,但这样的相遇着实太意外了。
第414章 采葛(9)
时间过得飞快, 好像前一天还在为了面粉、磨坊的事情奔走, 忙的不可开交。然后一恍惚的功夫,又翻过年来, 到了元狩六年——讲道理, 陈嫣是不太期待元狩六年的,过了三十岁之后, 每增加一岁都会让人有一种‘心碎’的感觉。
虽然身边的人都告诉她,她很年轻,就像二十出头一样。
“怎么?被你姨父训了吧!”陈嫣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这个垂手立在一旁的年轻人,语气中藏不住的戏谑:“年少意气呢!”
“阿嫣, 别理他!”湖边的刘彻回头见陈嫣在和霍去病说话,立刻让她过来:“让他自己好好想想错在哪儿了!”
陈嫣笑了笑, 挥挥手,然后又看着霍去病:“去病啊…你还真是…就在这儿好好呆着罢!我看看能不能在陛下那儿救你!”
最近霍去病又闯祸了!
为什么要用这个‘又’字呢,因为自从霍去病懂事起,就算是权贵了。而随着他年纪渐长,是一日比一日贵重!他从小的性格是内敛但又有些拧巴的那种类型, 寡言少语,可要真认为他稳重, 那又是笑话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 就像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可想而知, 在成长过程中霍去病会惹多少祸!他倒是不会去祸害平民百姓, 只是那些王公贵族之家, 和他一样是权贵之后的子弟就不用客气了…反正这些人有不开眼惹到他头上的, 都会被他霍少爷教做人!
后来,霍去病出息了,成了冠军侯,成了骠骑将军,终于没有不开眼的纨绔子弟惹他了。但他依旧不消停,所作所为常常引来朝堂诸公的弹劾,引得不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刘彻是乐意他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的,他常常说霍去病像他年轻的时候…由此怎么也多了几分宽容的意思。
但是,这不代表霍去病惹麻烦的时候他都是乐呵呵的!有的时候就算是刘彻也会觉得想抽这小子一顿——比如说这次,就是这样了。
郎中令李敢被霍去病于甘泉宫射杀!
射杀朝廷命官!这也就是汉代了,人们都敢爱敢恨,有的时候做事是很由着性子的。要是放在往后任何一个朝代,无论当事人多得宠,都不可能善了!因为这意味着藐视律法、藐视皇权!这样的人要他做什么?
郎中令李敢并不是什么小人物,他是‘飞将军’李广唯一在世的儿子(李广另有两个儿子,在李广去世之前就已经死了了唯独李敢这个小儿子还活着)。他自己也不是只靠吃父亲老本过日子的,在军中颇有建树,这才走到了如今‘郎中令’的位置。
本来他和霍去病是无冤无仇的,但谁家当年李广死在战场上呢。
当年李广身死,其实也怪不了人,只能说战场形势就是那样,他自己身为将帅要负最大的责任。但不知道是谁和李敢说了不当的话,让他觉得大将军卫青是那场战役的总指挥,是使他父亲最终含恨而终的人。
这仇恨就结下了。
李敢的权势自然不能和卫青相比,但是这份仇恨事关亲生父亲,也不能当没发生过。于是李敢就找了个机会,趁卫青没有防备,和人一起殴打了卫青一顿。卫青这个人的性格从来都是与人为善,知道李敢之所以殴打他的原因,也不愿意声张——他很清楚,一旦声张,李敢本来的光明前途就全都毁了!
于是最终就隐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