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因为这个,他现在才这样气定神闲——这念头,学而优则仕实在是太常见了。就让颜异专心读书呗,或许闭关读书数年,真能读出一个学阀来!真到了那个程度,再出山谋取官职,恐怕起点就是三公九卿。
颜异唯一与外界的交流是信件,主要是把他读书所得的那些东西送到长安去。有的时候,长安收到信的师长、同辈也会给他写信,有的时候说些学问上的事,有的时候则是说些长安的新闻,这些新闻里最多的是政治上的。
毕竟读书人总是有心怀天下的情怀的。
所以,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颜异从这些信件中知道陈嫣回来了。还好,负责送信的是颜家的家仆——颜异很看重自己写的那些‘读书报告’,怕这些重要的文书因为意外散失,所以在送到长安的时候,并没有走‘交通号’邮递业务寄信,而是让自家家仆送信。
交通号的邮递业务知识运输业务的一个补充,这个时候有邮递需求的人本来就不多,但好歹是个业务。反正交通号本来就要沟通各地,这些信件和货物一起送,也多费不了多少人工。
鉴于此,邮递业务就做了起来。
不过这个邮递业务只在中层和下层百姓中打通,至于那些豪强人家,人家自己有家仆,有健马。真有需要传递什么东西的时候,让自家人去,又快又好呢——主要是更安全,很难出现散失的情况。
送信的既然是颜氏的家仆,自然就有了漏子可以钻。那些从长安转送来的信件,在颜产的示意下,并没有直接送到东莞,而是先走了一趟临沂。确定信中没有关于陈嫣的消息之后才发到东莞。
若是真有提到陈嫣的…这封信或是修改,或是销毁,总是有办法的。
具体去做这件事的人是颜守,之所以让他去做这件事,理由依旧是那个——反正他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前后首尾了,解下来涉及到这件事的,依旧还让他去就是了。这样至少能防止秘密被更多人知道,招来祸患!
颜守只能兢兢业业地做事,但他真心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儿!
经历了这些事,他有一种直觉,他觉得有些事情是这样的…越是避免其发生,就越是事与愿违!
其实这件事就算让颜异知道了又如何呢?难道那件事还有办法挽回吗?以颜异的性格,恐怕也不会去做这种尝试了。倒不是‘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样的想法,也不是在乎自己的自尊心,纯粹是无法那样做了而已。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家,他的选择就只有永远不去出现在人家面前了。
至于说颜异不知道陈嫣回到大汉,就能更顺利地忘掉对方,颜守觉得更是无稽之谈。他现在每年冬天都要奉命去看看颜异,主要是确定一下颜异的状态,颜产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消沉下去。
颜守看到的确实不是一个消沉的颜异,他每天认真读书,学问越发精深。他很用心地生活,身体康健,一年到头常常连小病也没有…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在遗忘,事实恰好相反,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让记忆更清晰了。
别人不知道,颜守却是知道的…颜异这样生活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活得长长久久,至少比陈嫣活得久一些。对于他来说,现在活着本身就是最苦的,而他必须要接纳这些痛苦的东西。
自我折磨是愧疚的人很容易选择的路。
现在颜异就走在这样一条路上。
一个可以踏上这样路的人,说什么终有一天会遗忘?真等到他能遗忘了,他的生命也就无所依凭了,说不定那是更糟糕的情况!
只是颜守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样子,不代表颜产也能理解,很多时候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家长。他对于自己的儿子是寄予厚望的,但他并不会试图去了解自己儿子的内心世界。
颜守排除着信件,心里其实是忧虑的…如果颜异突然从别的渠道知道了这件事该怎么办?
事情总有瞒不住的时候…说实在的,事情本身不会变得更加严重了。颜产之所以会下达这样的任务,也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就算不小心知道了这件事也不能做什么。他会更痛苦吗?不会的。他会因此痛恨他的父亲吗?也不会。
颜异到底是儒家教导出来的学子,很多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无法去对自己的父亲指摘什么。
但是,在这件事里会里外不是人的是他颜守啊!
颜守不知道为什么,相比起族长颜产,心里更隐隐畏惧颜异这个宗子。
这或许是当年的一些后遗症…有那么一瞬间,一次,或者不止一次,颜异是真的痛恨他,痛恨到想要杀了他——这并不奇怪,人的想法千奇百怪,一时有这种冲动再正常不过。
同时人也有自制力,有理智,所以这也只是颜异某一个瞬间的想法而已。
但颜守是真的被吓到了…颜异并不是一个凶恶的人,甚至连严苛都算不上,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害怕。可是作为这些年颜异生活状态的见证者,他始终无法安心下来——当他对待自己如此下得了狠心的时候,就无法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他的自制力了。
或许颜守的理智知道,他害怕的东西几乎不可能发生。但潜意识里,他是不能不害怕的。这大概是人作为一种动物,天性里的东西…与猛兽为伴,纵使知道这头猛兽通人性,并不会伤害自己,依旧会坐立不安。
因为有这样的忧虑,这个冬天他去到东莞县的时候显得格外忧心忡忡。
颜守来道东莞县的时候颜异并不在家,留守在家的老仆告诉他,颜异见今日的日头好,出门登山去了。
一开始的自我封闭之后,颜异偶尔会出门。不过他出门的地点依旧很有限,春天的时候他喜欢去城郊河边,夏天的时候则是周山上,他甚至在周山上买下了很小的一块土地,建了一座小楼,夏天的时候就住在那里。那段时间他就不会读书了,而是做和音乐相关的事。
秋天的时候最喜欢登山,冬天时候则是去图书室那边读一会儿书。特别是下雪的日子,更是常去那边!
如今已经是冬天了,但这几天日光很好,踌躇了几日,最终还是去登山了。
别人不知道,但颜守隐隐约约有一个猜测——颜异当年与陈嫣相识,很有可能就是在东莞县。而这四季活动,也是当年留下来的习惯!
他常常会觉得这样是不正常的…颜异的人生还很长呢,现在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生活?人虽然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但是他的想法是无用的,颜异终究是这样生活了。
“那…那我便在家等昭明了。”颜守并不去颜异常去的那些地方,曾经有一次他去溪河边找颜异…当时颜异看他的眼神,他并不想再经受第二次。
对于颜异来说,他是个真正不讨喜的人。别的也就罢了,只是那些地方,颜异是真的不想看到他踏足!
颜守选择在宅院中等待,到了暮色渐浓,颜异才从城外回来。见到颜守,他似乎没有一点儿意外,换下登山时穿的便利衣裳,只是轻轻颔首:“阿兄来了。”
“是…受伯父伯母的嘱托,为昭明你带了一些东西。”颜夫人担心颜异在东莞县日子艰难,每次都会送很多东西来。
其实不必如此,东莞县又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这里属于琅玡郡,富庶繁华,并不缺少什么。只是颜异现在并没有太多物欲,实际上她送来的那些东西很多过于豪奢,颜异日常根本没有使用的时候。
只是颜异也知道这是母亲的心意,所以他也从来不说什么,只是收下这些东西。
颜异没有寒暄的习惯,与颜守照例的几句问答完成,就没有再继续了。此时仆人在廊下点了灯烛,又放了饭——颜异虽然不太想见颜守,也不至于这个时候不给他吃饭,于是两个人相顾无言,坐下吃饭。
今日这顿飨食因为颜异晚归的关系是迟了,不过并不简陋,因为这是早就准备好的。颜异在出门之前就说过了,今天回来要吃‘火锅’,让家里老仆提前将清汤熬好,各种食材准备完毕。
其实颜异对这种新近流行的饮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非要说的话,只能说这是陈嫣爱吃的了。
他一次吃这个就是因为陈嫣,当时桑弘羊从不夜来到东莞,因为陈嫣当时在东莞已经停留了过长的时间,长到不正常的程度——颜异第一次见桑弘羊就知道,这个人非常不喜欢他。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阿嫣…桑弘羊对于阿嫣固然没有男女之情,但对桑弘羊来说,他就是一个闯入者。旧有的那个世界没有颜异这个人,只需要他桑弘羊和一些过去就认识的朋友就可以了。
桑弘羊对陈嫣是有独占欲的,陈嫣对此看的很明白,关于这件事,她甚至和颜异讨论过——桑弘羊对她确实不是男女之情,只是他这个人太有掌控欲了,凡是被他归纳为自己范围内的存在,统统不能超出他的控制!
恰好,陈嫣被纳入了同心圆的中心…
当然,桑弘羊到底是个正常人,所以他的理智可以控制这种显然不正常的独占欲。所以他会和那些亲近陈嫣的人关系很差(比如说宋飞熊,又比如说颜异),但却不至于真的做什么。
他对宋飞熊放过无数次狠话,但实际意义上的伤害是没有的,两个人甚至能在公事上进行合作呢!对颜异的,最严重的一次也只是拿剑指着他,最后也什么都没做。而且那并不是为了他的独占欲,是因为他要替陈嫣‘报仇’。
桑弘羊不喜欢颜异,颜异也不见得喜欢桑弘羊——桑弘羊对陈嫣并无男女之情,但颜异是无法视而不见的…对一个真爱的人,那种关系他可以理解,却必然无法做到真的毫无芥蒂。
爱情本来就是很狭隘的东西,很多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人的本能让它看起来变得很好了而已。
颜异第一次吃火锅,就是在那样微妙的情况下进行的。对于颜异来说,现在吃这种食物,重要的从来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在‘吃’曾经过往的记忆——现在的他,纯粹靠记忆活着。
这当然是一种自我折磨…但只有自我折磨本就是颜异选定的路。
清汤翻出水花,薄薄的肉片熟了就被立刻捞起。吃火锅必然是会有一些‘手忙脚乱’的,旁边的小仆要上前帮忙,颜异却摆了摆手:“不用…本来就是要自己来才好的。”
说完这句话,颜异自己先愣住了…因为这是陈嫣的说法,至于他自己是没有这种习惯的。
颜守没有注意到他短暂的怔愣,只是奇怪道:“昭明…你过去不吃这种江鱼的呀!怎么下仆将这也端上来了?”
显然是觉得这边的仆人有些不尽心。
然而仆从却觉得不解,解释道:“先生,并非如此…这江鱼是公子每回用这‘火锅’必然要食的…”
颜异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这一点,一块半透明鱼肉烫了下去,很快又用漏勺捞了上来。他平常确实不吃这种江鱼,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味道怪怪的,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天然不喜欢的食物吧。
但是他现在将这种江鱼吃到嘴里却不觉得奇怪,反而喜欢这种味道。
等到这一顿饭吃完,各种餐具被撤下了,颜异站在了廊下看着已经暗下来的院中。因为点着灯笼,倒是能看清大致的景象。
他忽然轻声道:“阿嫣爱吃那江鱼…”
颜守一开始没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心里转了一圈才明白过来,然后就是张口结舌。
事实上,他觉得颜异可能出问题了…不,不应该这么说,其实他早就出问题了。
颜异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他只是在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越来越像陈嫣而已。
廊下的烛光中,这个本来就俊美的青年少有地微笑,仿佛神仙中人。
“你知不知这世上有所谓‘夫妻相’?人说长得像的人天生是要做夫妻的,不然怎么茫茫人海中原本无关的人就结为了夫妻,彼此陪伴一辈子?”陈嫣当时兴致勃勃的,正漫步在春光里赏花。
回头对他笑了起来:“不过这种事不过是无知者以讹传讹罢了,之所以好夫妻们或多或少有些神似,那是因为彼此之间陪伴多年,不知不觉中学了对方的样子。低头、抬眼、一举一动…这些都一样了,又怎么会不像呢?”
爱一个人足够久,就会越来越像对方…他们已经无法相爱,但爱一个人只关乎于自身,是一个人的事。
“这样就很好了…”
第410章 采葛(5)
心里揣着秘密, 颜守自然是如坐针毡,一直处在相当的紧张当中。好在他这两三日的,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也就是说,颜异始终不知道陈嫣已经回到大汉的事实。
只不过, 有些事情有的时候真就那么巧——正如他早早就预料的,越是不想发生的,越是回以各种巧合降临到身边…以此显示出命运的强有力。
颜守在东莞县短暂逗留了几日,在这期间,有一位访客来到。
对于有访客来到,颜异也很意外…他在东莞县这件事并不为人所知。他和外界的联系仅仅是发往长安的信件,而长安送来东莞的信件是通过家里的仆从递来, 也就是说,长安那边的熟人也不知道他在东莞。
梁师道,也就是颜异的熟人…此人是活动在齐地的一名儒生。家中是本县豪强、大地主,非常富有。大概正是因为出生于这样的家庭, 让他对于出人头地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他读书就是真的读书, 喜欢的是读书本身,而不是想通过读书去做什么。
以为这样的人正好可以做学术大佬吗?那就是想太多了。有天赋成为学术大佬的究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万中无一,而梁师道, 显然没有这样的天赋。在读书这件事上, 他就是普通人的天资。
说他笨吧, 不至于。可要说他聪明、有灵性, 过往教过他的老师也会摇头。好学生和坏学生都会让老师格外有记忆点, 像他这样平庸的,就只能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了。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如果还想在学术道路上走的更远,那就只能‘勤能补拙’了。不管是不是心灵鸡汤,历史上确实有不少所谓的‘勤能补拙’的故事。梁师道家境优渥,足够支撑他去干这样的事。
然而…然而她这个人又是本性里富贵闲人的做派,对于一辈子艰难求索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对于学问的探寻,他属于‘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状态,认真学学就可以了,为之废寝忘食直到疯魔,那却是不可能的了。
梁师道与颜异算是少年时就认识,当时颜异来梁师道老师门下请教问题,当时的颜异正在游学当中呢。就是这一请教,就盘桓了半年有余,从请教变成了学习。
颜异的天资不用说,反正是梁师道羡慕而不能得的。梁师道这个人禀性豁达,见到颜异这种天才少年,他的第一反应从来不是嫉妒之类的负面情绪,而是想要结交。两个人就是那个时候熟识的,之后数年也断断续续有联系。
颜异人在东莞县的事情对于外人来说是个秘密,但要说世上无人知晓,那又是笑话了。至少临沂颜家就有不少自家人知道,知道这位家族十分看好的宗子人去了东莞县,不问世事,只管读书做学问——在家族子弟那里,颜异总归是个正面榜样。
梁师道是齐地人,这些年也喜欢到处走走。不过他这个人吃不了苦,所以所谓的走走看看,也就是游山玩水的程度,而不是穷游或者体验生活。他路过临沂的时候就想拜访颜异了,他朋友多,所以知道颜异辞官归乡了…在他想来,颜异肯定在临沂啊!
不过,在颜异遇到一名认识的颜氏子弟才知道,哦,颜异来东莞了。
好叭,东莞就东莞,反正他如今是齐地到处潇洒,东莞也在他的路程计划之内。于是一点儿没多想,在临沂停留了一段时间,继续自己的行程就是了——而现在,他人到东莞了。
“数年不见,昭明你人倒是更加清朗了。”相对而坐,梁师道忍不住赞叹道。
少年时起,颜异就是以‘好姿容’闻名的,有的时候这个名气都要压倒他的才名了。只是因为他这个人不爱说话,和那些以口才出尽风头的人物相比显得默默无闻了很多,这才渐渐没了太多议论。
可别小看口才好,这个时候是有些人瞧不起一些人以口舌为利,编出了很多奚落之词。但事实上,口才好是一项很了不得的本事,放在个人身上是很加分的。这个时候名士之间坐而论道也是口头交流,一方驳倒另一方除了论点论据靠谱,口才也是一大助力呢!
这种风气演变到日后,甚至会让口才成为名士的一大基本素质。
少年时就觉得颜异其人萧萧肃肃、举止清朗,仿佛松林穿风…现在一见,又多了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很难形容,笼统地说,就是经历的多了,人看起来自然就不同了。
人的经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会成为人生中的一笔财富,这并不是鸡汤,至少不是骗人的鸡汤。
颜异相比于过去,好比一颗宝珠,光华更加内敛了。华夏对于珠宝的外放之光有一套自己的理解,珠光宝气是很好,但一般不会是真正价值连城的宝物!华夏有‘宝物自晦’的传统,即真正的珍宝为了保护自身,看起来反而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