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绾睡到半夜,下意识往身边伸手,却扑了一场空。
她意识模糊地睁开眼,发现身边人已经起身,隔着帐子,隐约看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在书桌前站着,手里拿着笔,不知在写什么。
尤绾披了衣裳下榻,手里捧着暗红色的烛台。
皇上听到她的脚步声,手下动作未停,写下最后一笔。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尤绾半睡半醒的,嗓音绵软无力,像是含着糖球,让人听了能酥到心里去。
皇上将写好的圣旨封好放到一边,只待明日拿到养心殿去盖玉玺。他道:“已经好了,这便来。”
尤绾软绵绵地哦了一声,瞧着皇上将东西放好,然后手中烛台被拿走。
温热的手掌抵在她身后,推着她往寝殿深处去。
待上了榻,只听得皇上蒙着她的眼,在她耳边道:“……睡吧。”
尤绾还困着,没心思去想方才那圣旨上写着什么,感受着身边熟悉的气息,不消片刻,便渐渐睡熟了。
第108章 .秘立储 朝堂之上,上疏立太子的声……
朝堂之上, 上疏立太子的声音一直存在。
这一日,几个向来活跃的臣子照常说了一番早立太子稳固国本的话,瞧皇上神情淡然镇定, 便知又是和往日一样, 听不到皇上开口了。
可这时, 出乎众人意料的, 站在朝臣最前面的怡亲王站了出来,嗓音疏朗有力吐字清晰:“启禀皇上,臣弟认为几位大人言出有理,早立太子, 能震慑百官, 安天下心。皇上不如采纳几位大人的建议,择贤者立, 以定民心。”
怡亲王平日里从不在立太子这件事上发表言论, 他这话一出, 几乎整个朝堂上的官员都齐齐看向他。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怡亲王也想来押个宝?
怡亲王的地位就是不一样,素来对这个议题表现得漠不关心的皇上,在听到他的言论后,当即凝了凝眉,朝怡亲王道:“你说的不错,朕也深以为然。”
他指了指方才那几位臣子, 道:“他们都是举荐四阿哥的, 怡亲王又作何想,可有什么要说的?”
怡亲王垂首, 沉声道:“四阿哥谈吐不凡,又有贤名在外,臣弟挑不出错来, 但臣弟自认有更好的人选,想要推举给皇上。”
皇上只抬了抬手,示意道:“但说无妨。”
怡亲王拱手深深作了个揖,道:“臣弟愿举荐六阿哥弘旸,六阿哥自幼才思敏捷过目不忘,宽仁孝恤聪慧过人更为先帝多次夸赞。若立太子,臣弟认为六阿哥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不仅是臣弟,理亲王并远在四川的十四弟,也与臣弟所想无二。”
他说得铿锵有力,周围的百官们听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是怡亲王会说的话吗?怡亲王不是一向沉稳内敛,绝不逾矩,更不会参与党派之争吗?怎么今日能这么卖力地为六阿哥说好话,他不怕皇上听了生气?
众人们再抬头望去,皇上脸上哪有怒气的痕迹,反而倒像是比方才柔和了几分,只说道:“六阿哥尚且年幼,虽天资出众,但仍需磨炼一二,方能沉住性子,怡亲王过誉了。”
皇上这话说的,哪里是嫌怡亲王过誉,明明是自家儿子被夸,心里高兴了,还得说两句谦虚的话遮掩,好做做样子。
众人沉默,廉亲王站在怡亲王身后,神色微凝。
皇上无心去留意百官们的反应,着人捧上一份明黄色的圣旨来。
百官们的眼睛都不由自主齐聚到那圣旨上。
*
下朝后,七八个官员围着廉亲王往外走,他们嘴上小声说个不停,走在中间的廉亲王眉宇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爷,您说皇上今儿究竟是玩哪出?那密旨上,究竟写的是哪位阿哥啊?”
“是啊是啊,前些日子咱们费尽口舌,皇上也没答应立储的事儿,怎么今儿怡亲王一提六阿哥,皇上就说什么秘密立储,那圣旨上……”
“是不是皇上就等着人提六阿哥啊,好借这个机会定下储君?”
众人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个道理,皇上听怡亲王说完后,就拿出那份圣旨,说今后只会秘密立储,储君的名字已经写在那密旨上,待皇上百年之后,再行公开。
这样一来,没人能确定皇上属意于哪位,只能靠猜靠赌,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下对赌注。
若是皇上愿意立四阿哥,又怎么会拖到现在才拿出那圣旨?怕是为了六阿哥,才推迟到今日吧?
几个官员们面面相觑,脸上写着惊惧,要真是这样,那他们可是和圣意相悖了啊!
廉亲王阖了阖眸,掩去眼中的不耐,朝众人看了一眼:“不必慌张,皇上此举,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将六阿哥摆出来当靶子。六阿哥久居阿哥所,除了幼时在先帝面前表现过几回,再没什么可夸赞的品行。只要没看到那圣旨,四阿哥依然有机会。”
几位官员神色讷讷地应了几声,也不知信还是不信。
待出了紫禁城,廉亲王回到王府,在书房里坐了大半日。
直到王妃来找他,廉亲王才略动了动,朝身边人吩咐:“去查,怡亲王为何突然举荐六阿哥,还有理亲王府近日的动静,事事巨细,不可错漏。”
廉亲王自认十分了解自己这位十三弟,他虽与皇上关系亲近,但向来醉心朝政,若是没有皇上授意,怡亲王绝不会贸贸然插手立储一事。
皇上究竟做了什么,能让怡亲王这般笃定地举荐六阿哥?廉亲王一直关注着朝堂上的动静,却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皇上和那几位兄弟之间的来往,实在是大意至极。
廉亲王在府里等了两日,才终于等到下人来回禀消息。
派出去的人只不过寥寥说了几句,廉亲王就脸色大变,忙修书一封送到乌拉那拉家府上
他语气不善:“让他们家的人告诉皇后,此事本王再不会插手,以后四阿哥的事,与廉亲王府再无瓜葛。”
送信的奴才头回见自家主子神情这般凝重,忙接过信,马不停蹄地往皇后娘家去。
*
景仁宫。
觉罗氏递了牌子进宫,领她进宫的宫女伺候她坐下,觉罗氏却摆手,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景仁宫里急得团团转。
皇后被赵嬷嬷搀扶着从后殿出来,瞧见自家额娘神色慌乱地殿上来回走,脸上露出些许不悦来,走至上首的木椅前端正坐下,语气略带了几分训斥:“额娘这是遇见什么事儿了?怎得如此慌张,失了稳重!”
觉罗氏平时听见这话,肯定要为自己辩驳几句的,但今日却想不起这茬来了,她一下坐到皇后面前,刚要张嘴说话,又猛地止住,朝周围看了两眼。
皇后沉眉,喝退众人出去,只留赵嬷嬷在身边伺候。
觉罗氏等宫人们一走,便忍不住立即道:“你在这后宫里,可听说前朝的事儿了?”
皇后问:“额娘说的是哪一桩?”
“自然是皇上秘密立储一事,你可知道那圣旨上写的是哪位阿哥的名字?”觉罗氏急匆匆地说道。
皇后当然知道此事,皇上不愿明着立太子,就搬出个秘密立储来,除了皇上自己,谁也不知以后这帝位是传给谁的。
“额娘既听说了是秘密立储,本宫又怎会知晓?”皇后眉心微皱,觉得额娘是在说傻话。
觉罗氏闻言更觉惊慌,连连哭叹几声,嘴里嚷嚷着奇怪的话:“错了错了!咱们都想错了!”
皇后听不明白,抓住觉罗氏的衣袖问:“额娘这是什么意思,什么错了?”
觉罗氏只哭个不停,嘴里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手里帕子一直忍不住擦拭眼角。
皇后逐渐失去了耐心,抽回手却反被觉罗氏一把拉住。
“额娘有话直说无妨,本宫能承受得住。”皇后语气已十分不耐。
觉罗氏颤着手从袖子中掏出一封信来,这封信她只有随身带着,才能捎进宫来,否则早被宫门的侍卫搜去了。
“这是廉亲王送到我们府上的,你瞧瞧。”觉罗氏将信递到皇后手里。
皇后扬起眼眸看她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看那信。
廉亲王此信写得直白,开篇便说他不再插手立储一事,从此和乌拉那拉家划清关系。
皇后眉心皱得更紧,廉亲王是遇到了什么事,怎得突然在这紧要关头打了退堂鼓?她耐着性子看下去,只瞧见末尾两三句将事情原由交代了个清楚。
待看清的那瞬间,皇后手下忍不住用力,当即捏碎了脆弱的信纸。
觉罗氏苦着脸凑上来:“你瞧见了吗?这是廉亲王派人打听来的可靠消息。皇上给六阿哥起的小名是‘元’,不是团圆的圆,而是乾元的元,咱们再费心扶持四阿哥又有何用!都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说不定永寿宫那边眼下正瞧我们笑话呢!”
她只顾着自己哭,根本没留心皇后的神色。唯赵嬷嬷是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的,只听觉罗夫人所言,她也没能反应过来,全然注意力都是放在皇后身上的。
“娘娘,娘娘!”赵嬷嬷发现皇后许是怒火攻心,面色突然变得铁青,她忙伸手去抚着皇后的背,“娘娘您息怒,您当心自己的身子啊!”
皇后将手里的信攥得粉碎,赵嬷嬷瞧见护甲都嵌进肉里印出血痕,皇后娘娘却仿若丝毫未察觉到疼痛似的。
她面色枯黄憔悴,衣裳也是空荡荡地挂着,但此时黑漆漆的眼睛里却爆出不可忽视令人心惧的寒光来。
只见皇后身子气得颤抖,猛地起身伸手往桌上一拂,满桌的茶壶茶盏落地即碎,发出刺耳的迸裂声。
觉罗氏被吓得往边上跳开,连哭哭啼啼都忘了。
“元哥儿——元哥儿——”皇后牙齿近乎咬碎,从唇间愤恨地吐出这个名字,“他怎么配!他怎么担得起!”
“皇后娘娘!”赵嬷嬷冲上来扶她。
皇后被她搀扶着才能站稳,嘴里不住地喃喃:“嬷嬷,皇上疯了,皇上疯了……这个字怎么能给六阿哥用呢,当初尤氏生他的时候,不过是个从婢女抬上来的格格,多卑贱啊……怎么能用这个字呢?”
赵嬷嬷见皇后这般模样,急得都快哭了,她朝觉罗氏低声喊着:“夫人,您究竟和娘娘说了什么?快过来劝劝啊。”
觉罗氏方才被吓懵,如今被赵嬷嬷喊着,才醒过神来,她如梦初醒般地哦哦两声,瞧见皇后的神色,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赵嬷嬷见她无用,只好自己试探着说上几句:“娘娘先冷静,皇上偏心永寿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娘娘不是说过,皇上宠爱谁都无妨,只要能把那个位子握在手中,娘娘以后就是最尊贵的母后皇太后,谁也越不过您去。”
皇后往日听见这样的话,饶是病着,都能燃起无限的斗志来。可今日,她却依旧缓不过来,只抓着赵嬷嬷的手道:“嬷嬷,谁都可以,谁的儿子都行,唯独不能是六阿哥。他非嫡非长,怎么能占了元字!这个字,该是弘晖的,是弘晖的才对。”
她的儿子,才是皇上的嫡长子,除了弘晖,其他人都不配!
“可是娘娘,弘晖阿哥已经去了……”赵嬷嬷提醒道,“贵妃进府时,弘晖阿哥早已不在了。”
“那也不能是他的!”皇后眼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死死盯着前方,仿佛能透过虚空看到那对让她无比愤恨的母子,当场就能将她们撕个粉碎一般。
赵嬷嬷看着这样的皇后,后背窜上丝丝冷意,脸色渐渐没了血色。
她瞧见皇后向她招手,赵嬷嬷只能藏起心中的畏惧,附耳过去。
不知皇后说了什么,赵嬷嬷顿时脸色灰白,身子剧烈地发起抖来。
*
是夜,月垂宫墙梢,紫禁城里寂静一片,只听得偶尔有人巡逻走过的脚步声。
一个衣着简单没有半点纹饰的宫女从景仁宫里偷摸出来,她支走了看门的小太监,动作又极轻,没有惊动任何人。
贴着宫墙往外走,她死死地低着头,脚下迈得极快。
眼瞧着快到地方,这宫女眼中露出喜色,更是加快了脚步。
却不曾想前方拐角处忽地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月色下瞧不真切相貌。
只听得这人笑道:“沅秋姑娘,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啊?和咱家说说。”
沅秋鼓起的勇气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便失了大半,听到这话,当即就吓得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