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残余在他手腕上的,属于三青的灵气,作为一个醒目的记号,把他挡在了阵法外。
聂秋正准备收回手的时候,却感觉手腕处有滚烫的气息拂过,随即,他的视线有片刻的模糊,被那种浅青色的光芒所充斥,几个呼吸过去,眼前的景象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站在一旁的段鹊,眼见着聂秋将手伸向屏障,坚不可摧的阵法并没有在他的触碰下为他敞开门扉,就像常锦煜触碰的时候一样。聂秋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段鹊以为他要收回手了,因为悄无声息凑过来的常锦煜已经看见了这一幕,然而,聂秋却愣在了原地。
段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座漆黑的山峰仍然在下沉,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那里有什么吗?她想,难道聂秋看见了常人无法看见的东西吗?
如段鹊所想,在光芒消退后,聂秋确实看见了之前没有看见的东西。
七位星君悬于昆仑之上,破军、武曲、贪狼、廉贞、文曲、巨门、禄存,互相间隔了一定的距离,破军祭出长.枪,武曲祭出星盘,贪狼祭出双刀,廉贞祭出卷轴,文曲祭出折扇,巨门祭出夔鼓,禄存祭出云图,即使是远远地望去,聂秋也能感觉到凝重的氛围。
昆仑山中不断涌出邪气,向上攀升,想要逃离此处,却又被硬生生地镇了回去。
不止是邪气,邪气之中还有东西在蠕动,是那些全无理智的野兽,本能地想要逃走,在七星的镇压之下,顷刻间便被彻底碾碎,向下坠去,落地就化为一滩滩的黑色血潭。
和那只懵懵懂懂落入阵法的雀鸟是一样的下场。聂秋看着,似乎想明白了原委。
纵使七星的阵法再强盛,血液像是暴雨一般的飞溅,然而那些被邪气侵染的猛兽实在太多,他们必须聚精会神地盯着昆仑,才能将那些不断涌出来的邪气牢牢地困在囚笼中。
而七星围成的阵型中央,则又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黝黑的皮肤,宛若山石,浑身流淌着金纹,赤.裸着上身,不需要仔细辨认,聂秋也能喊出他的名字昆仑仙君,梁昆吾。
他手中拿着一柄奇特的剑,通体银白,弧度优美流畅,好似飞流直下的瀑布。
那上面似乎还覆着一层细密的铭文,离得太远,聂秋看不清楚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常锦煜问: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聂秋的嘴唇动了动,正想回答,却瞥见梁昆吾缓缓地抬起了手臂。
冷光撕裂星夜,比霞光更盛,聂秋先是看见那道银光闪过,朝昆仑飞坠,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邪气恹恹地散去,尔后,那一声嘹亮却不刺耳的剑鸣声才涌入了耳蜗中。
不是沉默的,不是无声无息的,当它响起来的时候,会将世间的所有声音都盖过。
只是这阵法将所有的声响,连同所有的危险一并抹去,能听见的,只有聂秋。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剑。
因为梁昆吾挥出一剑之后,便将那柄银白色的长剑收了起来。
而七位严阵以待的星君也终于松了口气,各自掐诀,将武器收了回去。
昆仑不是在下沉,聂秋想着,它是在逐渐地消失,直到峰顶也被夷为平地。
段鹊略带惊讶的声音响起:怎么山峰下沉的速度突然变快了,照这样下去
不需要她说,所有人都在看着,看着那座山峰从他们的视线中飞快地抽离,直到看不出任何昔日的端倪,那里好像从千百年前起就是平地,从来都没有阻断来往的陡峭山脉。
当昆仑彻底消失的那一刻,聂秋才终于感觉到一点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抬眼一看,那七位星君和昆仑仙君,连同那日月同天的怪异天象,都已经消失了。
好像这世间从来就是如此,神话就只是人们虚构出来的故事,仙术只是迂腐昏聩之人为自己找的借口,昆仑只存在于梦境,神仙从未踏足过人间,以前没有,以后更不可能。
第316章 、余音
距离昆仑消失, 已经过了两月有余。
阵法仍然横亘在人们眼前,聂秋望着,有时候会想, 这浅青色的光芒伫立在这里, 已经是最后的证明,告诉他们,那些瑰奇的故事并不是凭空捏造的,而是确实发生过的。
那些村民中, 许多人已经等不下去了, 其中又多半是年轻人, 只好退居附近的城镇。
然而,由于他们那生涩难懂的口音,要想彻底融入中原,恐怕还需要花上一番工夫。
阵法迟迟不消失, 聂秋总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等, 当昆仑被彻底吞没后,他先是在此处等了五六天时间, 才回了趟魔教, 跟方岐生报了一声平安常锦煜比他等得更久,整整十天才离开,此后又去了魔教和镇峨, 多半要在江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不会再回来了。
被蒙在鼓里的人, 仍然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以为神仙并不存在,事实上,如今的世间确实已经失去了神仙的踪迹。当初田挽烟在梦境中所看到的景象,那些隐于暗处的神像, 统统毁于一旦,除了邀仙台下的那一座破军星君的神像以外,其他的都是自己倒塌的。
虽然没有亲眼确认过,不过,聂秋揣测昆仑脚下那座玄圃仙君的神像也难逃此劫。
仙凡两界之间的桥梁被斩断,神仙踏足人间的痕迹也被一并抹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记载着神话的书籍并没有焚烧殆尽,沉淀在记忆里的一切,也不曾被忘却。
就在这两个月缓慢过去的时候,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冰雪散尽,人间迎来了春天。
聂秋听闻,在供奉的两位神明相继离开之后,醉欢门的邪气也渐渐地褪去,段鹊将凤凰花分给那些门众,让她们自己选择去留。醉欢门令所有人背负的,沉重的枷锁就这样毁于一旦,门众纷纷离开,门派也变得支离破碎,段鹊顺水推舟,干脆将醉欢门解散了。
当然,也有少部分留下来的,加上曾经的饲酒女,零零散散有二十来个。
又过了一段时日,不知从哪里兴起的谣言,说这群亡命之徒又找到了新的乐子。
比起以前来说,她们好像并没有变得更收敛,而是更放肆狂妄了,唯恐天下不乱。
聂秋还从方岐生口中听闻了黄盛的事情,他那时候离开昆仑,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天微微亮,黄盛就抵达了黄府,一阵闹腾,将大多人的梦境都一并敲碎了,清醒过来。
之后?之后,黄盛果然不负众望,被家法伺候,他恐怕五岁之后就没有被痛打过了。
黄母差点被他气得大病一场,不过,这病终究是没能纠缠她太久,因为黄父是铁了心要叫黄盛知晓后悔的滋味,于是叫人下了狠手,荆条抽在身上,血淋淋的一片,布料都和血肉黏成一团,吓得黄母和黄盛的那几位哥哥姐姐赶紧替他求情,这才终于肯停了手。
黄盛咬着牙,至始至终一声不吭,其他人还以为他断了气,差点就要哭天抢地。
在这之后,黄盛卧在床上养伤,他是铁了心不认错,也不说要离开魔教的话,黄父就不给他好脸色看;黄母起先来看过他几次,后来就被勒令不准来了;长兄偶尔过来,每回都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大姐听说了这件事,即刻动身赶回娘家探亲;二姐过来给他煮粥;三姐给他剥水果;二哥同他聊天解闷除了屁股疼以外,黄盛好像还过得挺滋润的。
也不知道常锦煜准备多久去黄府,总之,聂秋想,黄府这段时间恐怕都会很热闹了。
至于镇峨,张蕊当初是偷偷溜走的,如今也偷偷溜了回去,张双璧整顿军营归来,跨进王府的大门就瞧见院中有人在习武,枪法如雷,撕裂风声,一招一式,干净利落。
于是,张双璧示意侍从噤声,双手抱胸,静静地站在原地端详了许久。
直到最后一枪利落地刺了出去,张蕊翻过手腕,将溯水枪的枪尖压向地面,她瞥见张双璧就站在一旁,也不觉得惊讶,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未等张双璧先开口,她就急急地抢在他前面,朗声说道:父亲,其实我在小时候就想成为像你那样的人,虽然途中走了弯路,做了不少荒唐的事情,叫你总是因此烦恼,不过,我从来没将此事当成过儿戏。
所以,我才讨来这柄溯水枪,所以我才不顾你的劝告,总是往军营里跑。张蕊说着,忽然觉得喉头发酸,不是因为一时兴起,真的,父亲,难道女子就不能当将军吗?
这样的技俩,多半是张漆教给张蕊的,张双璧心里有了计量,却没有戳破她。
背负起一城的性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说道,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
若要成为将领,就要比其他人流更多的血汗,就要比别人经受更多的称赞与谩骂,就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东西,所有珍贵之物都比不上城墙上的那一面旗帜。望见张双璧略带惊讶的眼神,张蕊暗骂自己忘了张漆交代给她的那几样技巧,事已至此,她干脆就按照心中所想的来说了,这是裴军师告诉我的,从两年前的那场风雪后,我就知道了。
张双璧将她的这句话缓缓地咀嚼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顿时涌上心头。
于是张双璧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含糊地说了句我考虑一下。
不过,张蕊知道,这已经是张双璧能为她做的最大让步了。
在这以后,聂秋又从张双璧寄给他的信中得知了此事的进展,在张蕊的坚持之下,张双璧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要她与那些将士一同吃住此类种种,张双璧一笔带过了,他写这件事的原因,只是为了告诉聂秋,不久之后,他应该就能去沉云阁替那两人扫墓了。
聂秋思索片刻,提笔蘸墨,在宣纸上落下一行行潇洒的字迹,宛若群山掩映。
江湖中总是少不了风波,魔教这边有意翻出了温家以前所做过的那些蠢事,再加上武林盟主的有意疏远,许多人都开始排斥这屹立不倒的温家,聂秋觉得这幅场面实在眼熟,就像他上一世的经历般的,不过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不同的是换了个牺牲品。
而那曾居于鲤河边上的符重红,她作别师兄与师弟之后,前往白虎门,拜石荒为师,从方岐生收到的那些信来看,符重红和石荒还挺合得来的,石荒是个嗜武如命的疯子,而符重红,她虽然向来没有感兴趣的东西,但是魔教为杨晟提供了去处,她便没有怨言。
信中,石荒对符重红赞不绝口,说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不过跟他学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将刀法掌握了,而且还琢磨出了变招,再过几年,恐怕少有比得上她的人。
然而,方岐生早就切实体会过了,否则也不会如此迫切地将符重红拉拢到魔教来了。
聂秋偶尔也会在半夜惊醒,似乎被什么东西唤醒了。房间内盛着黑暗,皎洁的月光从窗缝中涌进来,照在地上,像是一汪明澈的水池,身侧传来平稳的、又轻又低的呼吸声,他缓慢地抬起手臂,手腕处宛若烧痕的印记,覆上一层月光,就这样静静地和他对望。
田挽烟当初交给聂秋的那个竹节,有着金属一样的颜色,像铜,上下皆通,据她所说,朔月之时,坐北朝南,在山环水绕之处,以石击节,田翎就能够知晓他传来的消息。
自昆仑之后,聂秋就明白了,那些天相师大多都是陨落的神仙,田翎也不例外。
他依照田挽烟所说,试着在朔月时敲响竹节,然而,竹节却没有响起兽音,也并未损毁,田翎没有给他任何的答复,这是聂秋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神仙都已经离开人间了。
若是在进入昆仑之前,聂秋先去见了田翎,恐怕之后的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只是,朔月的时候,他正和方岐生在前往鲤河的路上,实在不可能中途去见田翎。
或许这世上的所有事情,得到了一样,就会失去一样,大多数人直到亲眼见到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不过,错过的就是错过了,不必去追忆,也不必去后悔。
聂秋这么一动,方岐生就跟着醒了过来。
他望见聂秋手腕上的那两轮交相辉映的弦月,察觉到聂秋恐怕又是在想昆仑的事情,也对,这么折腾了好一番工夫,到最后竟连自己的身世也没弄清楚,任谁都不会情愿。
我已经派了玄武门的人在那附近守着,若是阵法消散,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将消息传达给我们的。方岐生困意未消,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带着浅浅的鼻音,不要胡思乱想了。
春寒料峭,夜半的空气中浮着一股冷意,聂秋只是把手伸出了被窝,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手指的温度逐渐降低,有点凉了。正好听到了方岐生的话,聂秋就闷闷地应了一声,他侧身朝向方岐生,道了句晚安后,便闭上眼睛,将身体下沉,试着再次进入浅眠。
他是不常做梦的,此夜也如以往的每一夜,寂静无音,只剩下茫茫的一片灰黑。
意识被逐渐地向下拉扯,拉扯,最终被铺天盖地的阴影彻底吞噬,归于沉寂。
第317章 、尘封
玄武门的消息传来, 已是十日之后的事情。
这时候方岐生正巧不在总舵,他特意交代过,若是昆仑那边有了消息, 玄武门直接将消息递给聂秋就可以聂秋接到消息后, 便提笔给方岐生书了一封信,略略提及此事。
眼见着雪白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向大漠深处的青龙门,聂秋暗暗地叹出一口气。
由于温家的事情就摆在那里, 方岐生近来一直很忙, 几乎没回过总舵, 而聂秋留在总舵,则是和身为左护法的周儒一起处理公务,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虽然公事繁杂, 不过倒也能有条不紊地处理,不至于出岔子。魔教偶尔闹腾几天, 也是因为段鹊前来造访。
而他们之所以如此迫切地处理这些堆积已久的公事, 还有一个原因。
当初在沉云阁的时候,聂秋与方岐生潦草地成了亲,以天为幕, 以地为席, 以轻飔为宾客, 以坟冢为高堂,以刀剑为玉如意,不着红裳,着白衣, 着黑衣,就这么拜了天地高堂,原本说等到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再办婚宴,结果总有闲事打搅,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要是再拖延下去,别说方岐生了,连聂秋都觉得有点愧疚。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周儒某天敲响了房门,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他们的卧房,高高兴兴地将手里的喜帖递给聂秋和方岐生,说他和段鹊终于要成亲了之类的话。
周儒与段鹊,其实算得上青梅竹马。
段鹊的母亲抛夫弃子,不成器的父亲又成日酗酒,动不动就要打骂她。
段鹊许是真的对他没什么感情的,所以当酒壶晃晃荡荡碰翻了烛台的时候,段鹊嗅到那股呛人的味道,从梦中惊醒,便见火光滔天,她甚至没有试图去喊醒自己的父亲,蒸腾的烈焰之中,仿佛还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但是段鹊走得很坚定,始终没有回头。
来来往往的人,喊着走水了,舀水去救火,可段鹊只是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