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直跳下马,看着已经从马车里走下来的苏婆子苏若母子。不知为何,他总是隐隐有种感觉,这位夫人和他之间曾经有过纠葛。但一时半会儿,他有想不出来是谁。毕竟年纪大了,以前他和人的恩恩怨怨实在太多。
陆直目光在触及苏若的时候,多看了一眼,才复而继续看走到他面前的妇人。
苏婆子站定,转头看一眼苏若,在苏若的鼓励下,她揭下了脸上的假面皮。与此同时,苏若、叶姝等人都揭了下来。
陆直在看到苏婆子脸的那一刻,目光停滞,觉得面容有几分熟悉,那种和她有过纠葛的感觉更强烈,但他还是具体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而华山派的其他人虽然不认识苏婆子、苏若等人,但他们认识叶姝。在瞧到叶姝的刹那,所有人都沸腾了,似乎终于明白为何之前那‘女子’那般刁蛮,原来是妖女叶姝,那就难怪如此了。
陆直好些年不混江湖,倒是不认得叶姝,不过听弟子们之言,他眼珠儿一转,从叶姝的身份想到杨浦,眼睛瞬间瞪圆了,终于想明白一切,也更加确定自己的怀疑。
“你是二十年前的……你竟然还活着?”
陆直的声音有些颤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他目光闪烁地看着苏婆子,然后再看站在苏婆子身边的苏若和叶姝。想到这俩孩子的年纪,在想到他们之前都称呼她为‘母亲’……
陆直细观这俩孩子的眉眼,竟越看越觉得与自己有几分相像。
第80章
苏婆子听到陆直居然感慨她还活着, 对其怒意更甚,以至于气笑了。
二十年了, 她曾想过无数次再见这男人的场景, 甚至在她最难的时候, 她还曾想过只要他肯出现,好好赔罪, 救她和两个孩子于水火之中,她甚至可以原谅他。然而她等到的只有绝望, 如今剩下的只有恨,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一口一口咬掉他身上的血肉。
是他害她没了名节,害她怀着孕被赶出家门, 害她一个人艰难带着两个孩子度日, 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既要照顾病弱的儿子,又要憋泪忍痛, 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在自己眼前却不能相认……
如今她终于熬出头了,女儿认她了,儿子的病好了,他却突然出现了。
这必定是老天爷的安排, 让她可以好生跟这个畜生把账算清楚!
“你觉得我早该死了是不是?二十年前就该在长乐县忍辱自尽了是不是?可惜没能如你的愿,我脸皮厚, 苟活了下来,如今还越活越好了!”
“我不是这意思。”陆直听苏婆子提及长乐县, 越加肯定事情确如他所想的那样,苏婆子就是那个女子,他忙愧疚地对苏婆子解释道,“是杨浦,他说你死了。”
“杨浦?”苏婆子怀疑地盯着陆直。
叶姝和苏若等人都听出来了,这里头有事。
此时站在陆直身后的华山派弟子们都一脸懵傻,完全不明白眼前这局势的走向。
高卓已然看出来陆直好像跟这位妇人认识,似乎还有过什么深仇大怨。
事关二十年前,高卓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老掌门在那一年寒毒发作,之后整一年他都在华山派养病,足不出户,那会儿不可能跟一名妇人有什么瓜葛,那就只可能在寒毒发作之前了。
高卓忽然想起来了,他走到陆直身边,诧异得问陆直:“莫非那名女子就是她?”
陆直惭愧地点了下头。他顾忌身后的那些华山派弟子,上前一步,欲请苏婆子到路边偏僻处说话。
“怎么,怕自己当年的丑事说出来丢人?”苏婆子冷笑反问。
陆直怔住,蹙眉沉默。
叶姝本来暂时不想插嘴俩人的对话,见状马上劝慰苏婆子想开点,别生气。
“这华山派的人都好面子,习惯了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您又不是没见识过。
再说这一位可是华山派辈分最高的尊长,目无下尘,尽管当年做了不得当的丑事,人家还是可以仙气飘飘,风光无限,受万人敬仰。要面子的人只会在乎他犯的丑事会不会被暴露,哪里会有愧疚心,去顾及您受过多少屈辱,有过多少煎熬,日子如何艰难。
所以说,您就体谅体谅人家要面子的难处吧,真心不容易!”
叶姝这一番话讥讽意味十足,用词似褒实贬,比直接骂人更刺人心。
苏婆子欣慰身边的女儿可以依靠,这感觉太踏实了。虽说眼前这个男人给她带来了噩梦,但得来的这一双儿女却是她艰难人生中的最美好不过的事情。
“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陆直不再管身后的那些华山派弟子如何看他,他立刻对苏婆子深鞠躬道歉,并将自己腰间的剑抽出来,双手奉到苏婆子跟前,凭她杀剐随意。
“你真当我不敢杀你?”苏婆子愤怒之下,便伸手欲去拿剑,手仍然微微有些颤抖。
“夫人请手下留情,我知道我说这话你们可能不信,但当年他确实有苦衷。”高卓晓得苏婆子的身份之后,一改之前冷硬的态度,连忙过来,急急地拱手求情。
他转即焦急地看向陆直,请他把当初的苦衷说清楚。
“错了便是错了,如何能找理由。”陆直此一句话后,便继续垂眸认罪,已然无脸再看苏婆子等人。
华山派一众弟子见此状,个个惊骇,心中哗然。很显然,老掌门做了什么极为伤害那妇人的事,以至于赔罪都愿意献命。大家都长了脑袋,看这局势,基本上都能猜出来老掌门当年对那妇人干过什么了。
真想不到,他们万般崇敬的师祖,竟曾经干出那等下作欺辱女人的事情。
大家再思及陆志远的死,他之所以会被杨浦斩首,正是因为当年他与杨浦、柳嫣嫣的感情恩怨。他们曾经所听到的说法是掌门无辜,是柳嫣嫣不守妇道,是杨浦不分青红皂白,无理取闹。
但如今想想,若那杨浦没有蒙屈受过奇耻大辱,何至于时隔二十年还要坚持报仇。只怕掌门当年娶柳嫣嫣的时候,也使出了什么下作手段,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
华山派弟子们无法再以尊敬的眼神面对陆直,个个冷眼,有几分嘲讽。
叶姝这时候靠近宋清辞,用眼神询问宋清辞对陆直的看法。
“至少敢作敢当。”宋清辞轻声道。
叶姝点头,她也这么觉得,至少陆直干脆认错了,在可以狡辩不认的情况下没有狡辩,这一点比陆志远强些。
高卓见陆直还是不说话,似乎就只等着苏婆子处置他,有些着急了。他们还有大事等着办,如果老掌门真在这交代了性命,那他们华山派便是要彻底散了。
高卓忙恭敬拱手,请苏婆子一定听他讲完当时的经过。
“二十年前,老掌门从武当派回来,本转路要去扬州会友,半路遭轩辕楼的人暗算,除了我和杨浦,其余人皆中药昏迷。老掌门也中药了,却跟别人不一样。
老掌门那会儿年纪才不过四十,头发还是黑的,武功高强,容貌英俊,很招江湖女人喜欢。轩辕楼先楼主的遗孀,便一直仰慕老掌门的女人之一,还曾在江湖上放过话,一定要睡了他。不过这种事情,大家只当笑料听听罢了,没人当真,谁曾想就是她设计此下作手段暗算了我们。
当时我们带着老掌门逃到了附近的山里。后有追兵,我便去引那些人离开,杨浦负责留下来照顾老掌门。但没想到春药发作的时候,引得老掌门身上的寒毒也突然发作。”
这之后的经过,则是高卓在事后听杨浦的描述。
杨浦背着陆直进山之后,见陆直发作实在难受。情急之下为救自己的师父,刚巧看见有一女子在山上菜野菜,便将人打晕掳去给了陆直。当时的陆直因药发作的缘故几乎已经失智,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事后春药虽然解了,但寒毒还缠身,令他陷入了昏迷。杨浦就立刻背着昏迷的老掌门下山,去寻万花山庄的老庄主帮忙诊治。
等陆直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他人已然在华山派。陆直责怪过杨浦当时不该掳女子给他,奈何杨浦当时那样做也为了救他,而且事情已经发生,陆直就只能命杨浦去寻那女子,把人找到,该补偿的该道歉的该负责的都要尽到。
“一个月后,杨浦回来,告知老掌门你人已经不在了,说是自尽而亡,还说他拿了两千两银子去补偿你的家人。”
高卓特意跟苏婆子强调,杨浦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人就在场,愿意以命作誓,没有半句撒谎。
“夫人若不信,你们大可以现在就去华山派求证,老掌门在他所住的道观之内一直供奉着你的牌位,长乐县苏氏。”
苏婆子听说这经过之后,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晃着身子,马上被叶姝和苏若搀扶住了。
宋清辞转眸往东看了一眼,东面的一棵大树树枝忽然微微动了一下,落下一片枯黄的树叶。暗卫已然领命,立即动身去查实这件事。
叶姝便回想苏氏曾跟她描述的经过,与高卓所言倒是可以对上。
苏婆子说过,她当时上山采野菜,忽然被人打晕掳了去,醒来时已经和陆直有了夫妻之实,还说过当时陆直身上一会儿很烫一会儿又很冰,很显然那会儿陆直身上的寒毒正在发作了。事后,苏婆子昏睡了过去,醒来见人不见了,显然是叶虎带着陆直离开了。两个月后,叶虎是受了陆直之命,才来寻苏婆子,给她安置在了扬州,还留下许多钱。
一开始苏氏讲经过的事后,叶姝就怀疑叶虎为何会突然出现,精准找到苏婆子。如今高卓所述的经过,倒是能解释通缘故。
但是为何当时叶虎明明找到了苏婆子,却对陆直撒谎说人死了?
叶姝再仔细算当时的时间,二十年前的三月,苏婆子被叶虎安置在扬州,之后赶路一个月,也就是大概四五月份的时候,叶虎回到了华山派。而陆志远与柳嫣嫣的婚事就在六月。也就是说,叶虎在出门办事的这段时间,令陆志远有机可趁,算计了柳嫣嫣。等他回到华山派的时候,正是三人感情纠葛矛盾最大的时候。
“二十年前,你在何时同意了陆志远与柳嫣嫣的婚事?”叶姝马上问陆直,以求证心中的想法。
一直垂首沉默陆直听了这话,愣了下,目色复杂地看着叶姝后,就老实回答她的问话。
“四月份的时候他问过我一次,我当时并不知杨浦与柳嫣嫣好过,还为他高兴。他说他想尽早成婚,也当是一桩喜事冲一冲我身上的病煞,我当这孩子孝顺便允了。当时我有寒毒在身,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就提前嘱咐他,婚事随自己的心意去办即可。”
叶姝点点头,彻底明白了。这就可以解释叶虎当时为何会欺骗陆直了。他觉得陆直同意了婚事,也是拆散他和柳嫣嫣的罪魁祸首之一,当然不会让陆直好过。
苏婆子再一次落泪,她转身抱住叶姝,“我本以为叶虎待我还算厚道,虽然他抢走了你,不让我与你相认,可好歹抚养你长大,出钱帮忙治你弟弟的病。原来……原来这一开始就是他——”
“他最坏了。”叶虎一直都是本书最大的隐藏终极坏boss,不负其名。
叶姝拍拍苏婆子的后背安慰她,至少现在结果是好的,他们母子三人聚在一起了。苏若也凑了过来,抱住苏婆子。
陆直看着他们母子三人,难以抑制眼中的激动和惭愧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说什么去弥补,似乎不管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都太晚了。
“我对不起你们!如果我当初没有偷学伤寒诀,不中寒毒,也不至于让事情落到今天这等地步。”
此言一出,冷眼旁观的华山派弟子更加震惊了。
妖女叶姝居然是老掌门的亲生女儿!这消息已然让华山派弟子们脑袋里噼里啪啦响了无数道雷了。
如今再听老掌门竟然学了本门派的禁术伤寒诀,他们的脑子里已经炸响得快要无法思考了。如雷轰电掣的同时,还有哗哗冰水从他们的头顶浇着。
这震惊,这刺激,绝无仅有,足够他们消化好一阵子才能缓过劲儿来。
所有人都需要缓缓,特别是苏婆子,一时间还无法面对,并且出于谨慎,陆直的话还有待进一步证实。
“你走吧。”
叶姝冷冷下口赶人之后,就搀扶着苏婆子进了马车,然后他拉着苏若,问他情况如何。
苏若还有些迷茫,大概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也没缓过劲儿来。叶姝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在车里好生照料苏婆子。
陆直还站在原地没有走,一直看着叶姝这边。
叶姝没理他,骑上马,就率先领路走在前头,带一行人离开。
“我还能再见你们么?”陆直忽然喊。
没有人回头,没有人理会他。
陆直晃了晃身子,险些跌倒,高卓在一旁搀扶住了他。他低声劝陆直挺住,万花山庄那边还有陆墨、陆初灵还等着他去。
陆直忧愁地皱眉,满眼愧疚,“是我负了他们母子三人,寒毒……那孩子还因为我身染寒毒!”
高卓深吸口气,拍拍陆直的肩膀,“难得的是,终于治好了,俩孩子瞧着都不错,极为孝顺,也明事理。”若不明事理的话,此刻他们早打起来了。
高卓刚才才感觉到,周围有不少暗卫在蛰伏,真打起来,未必是他们人数多就占优势。
“那位样貌英俊的公子不简单。”高卓道。
陆直点头,他早就感觉到了。“他们刚从万花山庄离开,去了万花山庄,很多事情大概都可以解惑了。”
因苏婆子情绪不稳定,叶姝不欲再继续赶路。人在情绪的崩溃的时候,很容易生病。找个地方暂且安置,等苏婆子心情调整好些了再走比较合适。
这附近有一处叫安平县的地方,刚好有昇阳宫安置的宅院可住,叶姝和宋清辞就决定安置在这里。
傍晚的时候,叶姝就炖了一大锅笋干鸡肉。
鸡选用当年长大的鲜嫩童子鸡,从下午到的时候,就弄好了放在大铁锅里炖上,添足够多的汤。等到傍晚吃饭的时候,一锅鸡炖得特别软烂,四处飘香。鸡肉里头的笋干则浸满了鲜香美味的鸡汤,咬一口劲道多汁。
叶姝把鸡肉盛出来之后,锅里还剩了一些汤,就直接在里头添了些水,下了手擀面。不爱吃鸡肉的人,吃点新鲜鸡汤煮的面条,再加一个荷包蛋,也极好。
夜里,叶姝和苏若一起来哄着苏婆子休息。苏婆子哪儿睡得着,脑子里全是白天那些烦心事,一脸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