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了移清殿的众臣,心情各自沉重复杂。
阁老们要去内阁处理政事,六部尚书各自回了自己的官署,同样有一堆繁杂之事等着自己。
这一日,和平日似乎没什么不同。可众臣心里都清楚,今日是不同的一天。有一些事已经无法阻止了。
既然无法阻止天子,那么,他们就不能再一味抵触排斥,也该稍稍改变态度,来适应阿萝公主听政议政了。
傍晚,陈尚书一脸晦暗地回了陈府。
说来也巧,陈尚书前脚刚回府,陈湛后脚就回来了。
父子难得都在府中,陈夫人张罗着一同用晚膳,正好借着同进晚膳缓和僵硬疏远冷漠的父子关系。
陈尚书沉着一张脸不吭声。
这便是默许了。
陈夫人松了口气,少不得又要絮叨几句:“你这气性也太大了。阿湛被你逼得在府外住了半年才回来。你倒好,又揍了他一顿,让他半个月没法见人。”
“阿湛也是年过三旬的人了。是四品御史,正经的朝廷命官。你就是不顾儿子的颜面,也得顾全天子的体面。以后可不能再对阿湛动手了……”
陈夫人无心的一番话,不偏不巧地刺中了陈尚书的痛处。
陈尚书面部可疑地抽搐了一回,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我知道了。”
陈夫人:“……”
这个老鬼,平日怎么说都不听,今儿个怎么这般好说话?
陈夫人吓了一跳,上下打量陈尚书几眼。陈尚书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虎着脸哼了一声:“这般看我做什么?我生了三头六臂不成?”
老夫老妻了,陈夫人也没什么不敢说的,撇撇嘴道:“三头六臂倒没有,就是这脸像换了一张。”
陈尚书:“……”
眼看着陈尚书就要恼羞成怒翻脸了,陈夫人立刻打着去饭厅的借口先走一步。
陈尚书一口闷气卡在喉咙里,重重哼了一声。
……
陈湛领着妻儿一同去饭厅,一路上心里直犯嘀咕,目光颇有些漂移不定。
秦思荨看着好笑,悄声低问:“怎么了?心里发怯么?”
可不是么?
陈湛也没死要面子不承认,低声说道:“我回府也有两个多月了,除了一开始挨顿打,这些时日,我爹压根没正眼瞧过我。今儿个忽然要和我一起吃晚饭,我心里能不紧张吗?”
别是又想寻机会揍他了吧!
秦思荨思忖片刻,轻声说道:“或许是公爹已经想通了,也或许是想借着机会修复父子间的关系。若真是要教训你,以公爹的脾气,何须拐弯抹角。”
这倒也是。
陈尚书的风格,素来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想揍就揍,哪里还用铺垫。
陈湛略一点头,转头便吩咐三个儿子:“如果待会儿你祖父发脾气,你们三个立刻就冲过去,拦着你祖父。他怎么也舍不得冲你们动手的。”
三个儿子朗声应是。
秦思荨:“……”
陈湛提心吊胆地进了饭厅,先行礼,然后坐到父亲下首的位置。
陈尚书板着一张脸,还是没正眼看他,好在也没发脾气。
陈夫人领着几个儿媳另坐了一席,不时转头张望。
陈小宝儿三兄弟不愧是贴心的好儿子,要么夹菜给祖父,要么冲祖父谄媚一笑,要么给祖父说个笑话什么的。
陈尚书对着儿子绷得住脸,对着三个淘气活泼的孙子哪里还能板得起脸孔,脸上很快有了笑意。
陈湛暗暗松口气,喜滋滋地想道,儿子们平日里淘气令人头痛,关键时候还是有些用处的。
晚饭过后,陈湛主动伺候亲爹去书房说话。
陈尚书沉默了许久,什么都没说,只长长地叹一口气。
第1101章 欠抽
陈尚书这一声叹息,叹得格外悠长格外黯然。
陈湛听得那个美哟,忍不住咧嘴偷乐。
陈尚书眼角余光瞄到自家儿子那副偷乐的嘴脸,心里火气蹭蹭往上冒,重重哼了一声:“你笑什么?”
自家亲爹一言不合就开揍的脾气,陈湛早就习惯了。嘴贱皮痒地应了回去:“我已有大半年没进过父亲的书房了。今晚父亲叫我来说话,我心里高兴,当然要笑。”
陈尚书抽了抽眼角,忍住了动手的冲动。
今日在移清殿被端柔公主揭了脸皮,再怎么样他也得忍一段时日……
话说回来,亲爹揍儿子碍着谁了?他怎么就不能揍儿子了?
陈尚书越想越郁闷。
陈湛挨揍经验何等丰富。陈尚书面色阴晴不定,却隐忍不发,丝毫没有动手的迹象,陈湛略一思忖,便猜出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陈湛试探着问道:“父亲今日心情为何不佳?”
陈尚书又是一声冷哼:“今日我等议事之时,端柔公主忽地出言,指责工部工事拖沓,堂堂工部尚书,被公主殿下呵斥得哑口无言。”
“公主殿下伺候笔墨也就罢了,焉能对政事指手画脚?女子干政,成何体统?长此下去,将会如何?”
还能如何?
立端柔公主为储君呗!
父子两个心知肚明之事,偏偏谁也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
陈湛一脸无辜地装傻充愣:“皇上每日处理政事,繁忙疲惫。有端柔公主帮着分忧,有何不可?”
陈尚书眼里开始冒火星。
听陈湛说话,便知道他总被亲爹揍其实也不是太冤枉委屈:“父亲今日该不会是当着端柔公主的面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了吧!端柔公主年少气盛,可不会一直隐忍。父亲总仗着自己是三朝老臣吏部尚书,不将公主殿下放在眼里,迟早要吃亏。”
今日可不就大大吃亏了吗?
端柔公主词锋犀利,毫不留情地揭了他这张老脸。天子再施以怀柔手段,令他落尽下风,被揉搓得有苦难言。
陈湛瞥着自家亲爹难看的面色,知道自己说中了,嘴角高高咧起,幸灾乐祸的不要太明显:“父亲早该收敛一二了。”
“皇上仁厚,能忍一时,也忍不了一世。一翻脸,倒霉的还不是父亲?”
“还有端柔公主,虽然封号里有一个柔字,性情脾气可不怎么温柔。那张利舌,和皇后如出一辙。父亲一直竭力反对公主入朝,公主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找到了机会不发作才怪。”
“说到底,这是盛家天下,是皇上的江山。皇上让谁入朝听政,哪有臣子指手画脚的道理。父亲是三朝老臣,也别仗着自己资格老就总是多嘴多舌惹人讨厌……诶哟诶哟,我们说话说的好好的,父亲怎么又要动手了?我走还不行吗?”
……
隔日,天子召陈湛三人进移清殿伴驾。
陈湛有脸上还有隐约的巴掌印。
赵奇和陆迟皆好笑不已,盛鸿略一挑浓眉,有些不满。
阿萝心直口快,轻哼一声:“昨日我和父皇才和陈尚书说过忠孝之理。陈御史是皇上的臣子,陈尚书动辄动手,这岂不是在撂脸色给父皇看吗?”
陈湛心下感动:“今日我才知,原来公主殿下对我这么好,竟张口为我撑腰。”
阿萝又是一声轻哼:“张口有何用!陈尚书还不是照揍不误吗?”
陈湛:“……”
赵奇陆迟不怎么厚道地笑出了声。
盛鸿也好笑不已,咳嗽一声道:“阿萝,不可在背后枉议朝中重臣。更不可出言挑唆离间人家父子之情。”
阿萝扁扁嘴,不吭声了。
倒是盛鸿,好奇地问了一回:“你爹怎么又动手揍你了?”
他和阿萝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将陈尚书收拾得不轻。按理来说,陈尚书怎么也该忍一段时日才对。
“别提了!”陈湛叹口气:“我就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
然而嘚吧嘚吧将昨晚挨揍的经过说了一遍:“……我爹这气性也太大了。就这几句话,就气得给了我一巴掌。好在我跑得快,不然,右脸上也得挨一下。”
话还没说完,赵奇已经不厚道地哈哈笑了起来:“就你这嘴贱欠抽的德性,你不挨揍谁挨揍!”
陆迟也轻笑不已。
盛鸿父女,更是笑不可抑。
陈湛脸皮厚,被众人调侃也不生气,苦中作乐地说道:“其实吧,我爹这回也不是太生气,没舍得用全力。过了一夜,我脸上的掌印就消得差不多了。不然,我今儿个哪有脸面进宫来。”
阿萝笑得肚子疼。
……
晚膳时,阿萝将这一段趣事说给谢明曦顾山长听。
谢明曦哑然失笑:“陈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一张嘴太欠了。”
“可不是么?”顾山长也乐了一回:“说起来,陈尚书也是奇人。在朝中官声颇佳,对着同僚下属都颇为亲善。就是对自己亲儿子下手狠了些。”
要说这京城里的奇人趣事着实不少。陈尚书动手揍儿子便是其中一桩了。
话说回来,谁遇到这等欠抽嘴贱的儿子不糟心啊!
更不用说,陈湛还是被寄予厚望将来要撑门立户的长子!
想到陈湛顶了一整日的掌印在人前晃悠,阿萝忍不住唏嘘:“我真是佩服陈御史。换了别人,早就回府告病躲羞去了。陈御史就不讲究这些,走路无碍,就出来当差。”
除非是被揍得皮肉开花下不了床榻,陈湛才会告病。
只要能动,陈湛绝不会躲着不见人。
谢明曦笑着说道:“要是挨一巴掌就告病,那陈湛一年岂不是要有小半年都得在家里待着?”